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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暮春時節,東臨街街頭幾顆瓊樹花開得格外熱烈,玉白的花瓣如無數顆細小晶瑩的珍珠,迎風搖曳生姿,煞是動人。而她的劫,似乎也應在這一片玉色的美景中。

大抵她永遠忘不了那日,她匆匆一抬首,大片大片潔白如玉的瓊花下,一襲玄色錦衣的頎長身影闖入眼簾,周遭所有的景色都化成一團溟濛大霧,黯然失色,只有他,只有他的樣子格外清晰。

他嘴角噙著一抹漫不經心的淺笑,上挑的鳳眸深邃多情,渾身透著一股落拓邪肆的惑人氣息。大約是察覺到她的目光,他的眼神朝她這邊瞥了眼,幽深的眼眸,不帶一絲情緒,短暫停留了一眼,卻讓她有一種仿若穿越千古的悸動。

她常纏著兄長帶她出門,見過許多男子,可世家才俊甚至赫赫有名的「京城四公子」也不及眼前之人俊美無儔,氣勢逼人。

這世間,你總會遇見一個人,只看了一眼,從此你為他丟了魂,失了魄,再也不是從前的模樣。

年輕的姑娘偷偷看了幾冊話本,總是向往書中淒美浪漫的愛情,想著有一日自己的意中人也會如書中的男子般披荊斬棘流星颯踏十里紅妝迎娶自己。

兄長那句月兌口而出的「皇上」,讓她的心「撲通撲通」跳得更快,原來他是皇上啊。

果然不是一般人呢。

是了,也只有一國之君,才配得上他如斯風采罷。

「哥哥,今年的瓊花開得真好哩。」少女匆匆掩下懷春的心事,只是揚起的唇角怎麼也下不去。

平生不會相思,才會相思,便害相思。

少女懷春事,奈何一個在皇宮,一個在深閨,怕是再難有交集,她愁得連最愛的郊外跑馬都提不起興致。偶然听聞爹爹說起讓庶姐入宮選秀的事,讓她驚又喜,興沖沖的說要進宮選秀,家里人都攔著她,一向疼她的兄長甚至還第一次朝她甩臉色。

娘親說為她相看了一門親事,是世交周家的周三郎,周家三郎與她也算青梅竹馬,長得芝蘭玉樹頗有君子之風,若是沒遇到那個人,說不定她真的會遵從父母之命,可是遇見了他,一個籍籍無名的侍郎之子如何比得上一代嗣君。

若那個人是他,她不要披荊斬棘流星颯踏不要十里紅妝,她會披荊斬棘向他奔去。

鬧了許久,她終于得償所願進了宮。

昭靖三年暮春,兄長把她送到宮門口,她進宮門之前朝兄長笑了笑,就踏入了她憧憬已久的皇宮,再沒有回頭。

進了宮,她以為她能馬上見到朝思暮想的皇上,卻沒料到她們這批入宮的新人在皇宮呆了半個多月都未見到皇上,連殿選那日都是貴妃與淑妃二人主持的。皇上甚少踏足後宮,縱是來了也是去貴妃的麟趾宮或是淑妃的永福宮。

日子隔得太久,她對初入宮的記憶已經有些模糊,只記得她滿懷憧憬的期待著皇上去她的映雪閣,只記得那時候的貴妃華美張揚,滿頭珠翠晃花了她的眼。

她看著貴妃身上那件精致奢侈的緋色宮裝心中心中暗暗發誓,終有一日,她也要穿上這一身象征地位與榮寵的貴妃宮裝,甚至,穿上那正紅的嫁衣,真真正正的,嫁給他。

轉眼到了皇宮已經一個月,除了仍未見到皇上,她已經完全適應了宮里的生活。宮里分為三個陣營,兩個世家一個勛貴。世家一系以貴妃為首,一系以淑妃為首,勛貴一系以沁夫人為首。

其中貴妃一系聲勢最大,沁夫人一系最弱,淑妃與沁夫人兩系聯手才能勉強壓制住貴妃一系。

雲蘿告訴她,瓊仙苑的瓊花快要開敗了,雪白的花瓣落了一地,她知,她不能再等下去了。

悄悄買通了的小太監,把皇上引到了瓊仙苑。

那晚的月色很美,月光溫柔的傾撒在滿苑的瓊花上,暗香浮動,她穿著一件輕薄的緋紅水袖舞衣,在這片月光下傾情一舞,拼盡全力,用她最美的舞姿。

她要皇上記住她,林朧月,在這片如夢似幻的瓊花林為他月下獨舞的林朧月。

沒有錯過他眼中的那絲驚艷,她知道,她成功了。

他撫掌輕笑,贊道︰雪蕊瓊絲滿院春,衣輕步步不生塵,愛嬪之舞,傾絕天下。

月光下,他的笑,讓她迷醉,這是她朝思暮想的君王呢,她要努力獲得他的寵愛。

她敏銳的察覺到皇上對後宮局勢的不滿,大膽向他進言成為遏制貴妃的人選,前一刻還眼含繾綣溫情的人,下一刻眼中泛起的寒芒讓她背脊發涼。

接著,眼前的君王眉眼含笑,眼中的溫柔簡直要將她溺斃,他挑起她的下巴,慵懶低沉的聲音如羽毛般輕刷過她心間,他說︰那朕就等著愛嬪的表現。

溫柔繾綣得仿佛那一刻的冷凝不曾出現。

自那夜後,她便成了大祁後宮的寵妃,他給她無上寵愛,她為他攪亂後宮,幫助勛貴對抗貴妃一系。

無數次她從夢中驚醒,看著枕邊的人,心中又是滿足又是惶恐。這是她心心念念了許久的良人啊,這個大祁最尊貴的人,如今就在她身邊,而她是他最寵愛的妃子。

可是他們明明隔得如此近,她卻覺得他們從未靠近過,她從未看清他,即使他的眼神那麼專注,那麼溫柔,她依舊惶恐,仿佛這種日子是她偷來的,轉眼就會消失。

如果這是一場美夢,不必喚醒她。

中宮無後,貴妃乃國公府的嫡女,是皇後的最佳人選。彼時李家權勢滔天,乃是世家之首,李家聯合其他世家老話重提,向皇上施壓,立貴妃為後。

雖然她從未看清皇上內心的想法,日子久了,對他的性子終究有些了解。李家的做法定是觸了一位帝王的忌諱,尤其是如今這位,乖張桀驁,向來只有旁人听他的,絕沒有向旁人妥協的,李家蹦得越歡,之後被收拾得就越慘。

果然,皇上任朝堂上吵吵嚷嚷了半個月,接著,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以叛黨之名將鎮國公府一系抄家的抄家,貶謫的貶謫,整個鎮國公府,滿門抄斬。

聖旨下來的那日,大祁迎來了昭靖四年第一場雪,整個皇宮都籠罩在一片蒼茫的白色中。听聞貴妃听到這個消息,披發赤足一路從麟趾宮奔到宣政殿,在殿門口跪得冷暈了過去,皇上也未見她一面。

昭靖四年,發生了許多事,雲蘿被貴妃杖斃,沁夫人病逝,貴妃幽禁麟趾宮,蓮妃稱病閉宮,宮中格局改寫。

而她,從婕妤升到貴嬪,依然是那個最受寵的寵妃。

她的惶恐稍稍放了下來,看,貴妃敗了,她還是最受寵的那個,是不是,皇上心中還是有她的位置的?

雲蘿臨死前悄悄問她︰小姐,你在宮里快活麼?你悔麼?

她笑著說不悔,怎麼能悔呢,這條路是她選的,她如此幸運留在她心悅之人身邊,怎麼會後悔?

她是他最寵愛的妃子,她很快活,她怎麼能不快活?

即使她傾慕的那個人是天上的雲,她踮著腳夠了許久也夠不著也無妨,他是一代明君,心里裝了整個江山,裝不下兒女私情。

他不愛她,無妨的。

雲蘿用幾不可聞的聲音說︰「可是小姐,陛下不是您的良人啊。」就永遠闔上了眼。

她心悅他,他就是她的良人啊。除了他,她誰也不要。

魔念在她心里滋長。

從第一眼看見郁華瀲開始,她的心里就有個聲音告訴她︰毀了她,毀了她,她會奪去你的一切。即使是之前是那個京城第一才女「蘇湄」也未讓她有如此大的危機感。

她把目光投向旁邊的皇上,心一點一點的往下沉,雖然皇上還是如往常一般,但她就是知曉,皇上不一樣了。

他的眼眸里,有她從未見過的神采,就像是尋尋覓覓終于找到一樣合心意的東西。那種眼神,讓她嫉妒得發狂,心鈍鈍的疼。

她迫不及待的要除去郁華瀲,仿佛要證明些什麼。

後來,她輸了。

他的眼神是她初遇他時的淡然無波,不帶一絲情緒。

他笑著說︰愛嬪讓朕有些失望。

他有最惑人的笑,和最殘忍的心。大約,帝王是無心的罷,她怎麼能奢求帝王之愛呢。

或許,不是無心,只是不愛她罷了。

她病得很重,和娘親口中外祖母的病癥很像,不能見光,時常發熱,渾身酸痛,後來漸漸連床榻也下不了。

雲苓和她說,瓊仙苑的花,謝了。

她不顧太醫和宮人的勸阻,堅持要去瓊仙苑。

再看一眼瓊花罷,就當是,告別這一場黃粱美夢。

她帶著帷帽,渾身遮得嚴嚴實實,讓雲苓攙著她去瓊仙苑。

路上遇見的幾個低位妃嬪看見她都對她避之不及,她隱約听見諸如晦氣、毀容、可憐的字眼,雲苓護主心切,已經準備上前理論,她攔住她,淡淡開口︰隨她們罷。

她已經沒有氣力再去爭什麼了,就這樣罷,就這樣罷,她如今本來就已是人不人鬼不鬼苟延殘喘的活著。

曾經滿眼的潔白如今只剩幾朵殘花還固執的攀在枝頭,宮人在費力清掃落花,一陣風吹過,雪白的花瓣從地上爬起來,迎著風亂舞,似是要把最後的精力在這場風中全部耗盡。

「哥哥和我說,進了宮就不要後悔。」她突然開口,不知是對雲苓說還是自言自語。

「那日,雲蘿問我,悔嗎?我說不悔,如今,我仍是不悔的。」

「只是,若有下一世,我不想這麼過。來生啊,我不要再遇見他。」

「雲苓你瞧,瓊花開得真好哩。」帷帽里,她輕輕扯起一個笑,笑著笑著,一滴淚狠狠的砸在地上。

去年不到瓊花底,蝶夢空相倚。今年特地趁花來。卻甚不教同醉、過花開。

花知此恨年年有,也伴人春瘦。一枝和淚寄春風。應把舊愁新怨、入眉峰。

十五歲那年,她在瓊花樹下看見一個人,從此愛也為他,恨也為他,卻終究,只是她一個人的獨角戲罷了。

他應該是一場夢,她拼盡全力挽留,夢,終究只是夢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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