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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金花區繆斯咖啡館。

這里吵吵嚷嚷, 是青年人的聚集地, 大學生、年輕工人、商人大聲地、自由地, 爭相發表意見的場所。

林黛玉戴著寬大的禮帽, 穿著男裝,盡量低著頭,跟著前方的引導者,在人群中穿過。

繞過一角又一角, 人群漸漸稀疏。

引導者壓低聲音︰「到了。小姐。」

這是在咖啡館地下的一個寬大客廳,鋪著舒適的波斯地毯,沙發和椅子圍著一條長長的桌子。

桌子上散落地擺著一些書籍、筆墨、紙張。

此時,所有的座位上都坐滿了人, 烏壓壓的眼楮全都朝她看來。

「歡迎。」安妮站起來,挽著林黛玉的手,向在座的人介紹︰「這就是安娜。」

地下室的客人們謹慎地審視著這位穿著男裝到來的女作家。

林黛玉也悄悄打量滿座的人︰都是一些青年面孔,年紀最大的, 似乎也不過只四十歲左右。大多神情嚴肅。她甚至在其中看到了一些熟人︰陽光俊朗,棕發棕眼的歐內斯特、歐內斯特的朋友——那位高大微胖如武士的青年,還有黑發綠眼的美少年克雷夢特, 都在其中。

最後,是歐內斯特率先站起來,吹了個快樂的口哨︰「歡迎, 安娜小姐的美貌令此生輝。」

人們便一起鼓掌, 帶著真誠, 為她讓出了一個位置。

這里一群人都是男子,安妮貼心地調整了自己的位置,坐在她身邊,為她隔去了尷尬。

林黛玉向他們禮了,才坐下。

落座之後,安妮就笑眯眯地主動提起了話題︰「親愛的,這里的所有人都是值得信任的。我知道你心里有很多疑惑。那麼,今天,我們就打開天窗說亮話。你的叔叔,林山,在我們這里,是一個很多人都曾經听說過的名字。」

林山兩字,和之前舞會上的「林若山」一樣,都是字正腔圓的中原官話。

座中之人,听到這個名字,年紀稍年長一些的,都點了點頭。

手一下子便攥緊了。她盯著安妮︰「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中原與泰西確有通商,但是之前泰西之地的通商,主要是通過商盟進行。

現在?廣州覆滅,商盟的自由軍殘部退走南洋,恐怕商盟殘留在中原的,與泰西諸國通商的路徑,早就全被朝廷掌握了。

當初定下盧士特作為初到泰西的落腳點,純粹是因為盧士特的皇帝被推上了斷頭台,國內正一片混亂,方便她們藏身。

艾倫一世重返盧士特,是她們萬萬沒有預料到的。

這也是她之前寧可待在阿巴特謀算生計,也輕易不敢暴露身份,來到波拿尋找商盟接線人的緣故之一。

而被逮捕到波拿,被皇室扣下,更是純屬意外中的意外了。

林黛玉掃過這些面孔,抿起唇。

她自小有過目不忘,過耳入心之能,當初來泰西的路上,自由軍向導介紹的商盟接線人里,描述的身份、年紀、容貌,與在座的大多數人都對不上。

可是,安妮幾次三番出手相助,又直接點了她叔叔的名字,明顯是知道了她的身份,盯上她了。以至于她不得不來赴約,以防止身份外泄。

他們到底是什麼人,所圖為甚?

見她身軀繃緊,神色冷淡。明顯十分警惕。他們互相看了一眼,人群中年紀最長的中年男子站了起來,將一把東方折扇放在了她跟前,以夾雜著蘇州口音的中原官話道︰

「小姑娘,不必害怕。請看。」

東方折扇攤開,她的嘴唇就輕微地顫抖了起來。

折扇上只寫了七個字︰

贈同志

林若山題。

腦海中一連串記憶閃過。

自由之都,自由軍,自由歌,滿城的木棉花艷紅如火。

她的眼眶微微濕潤了,喃喃︰「贈同志」

同志,自春秋之時起,便代指同樣志向之人。

叔叔一生追求,不過是天下束縛去,眾生解枷鎖。

她驟然看去,目光銳利︰「你們是盧士特的革命黨。」

中年人微微一笑︰「晚宴革命之前,人們叫我們為‘無姓者’。我和你叔叔相識于二十年前。」

原來如此。果然如此。

她想起曾經熱朗夫人和伏蓋小姐的叮囑,想起人們口中的「無姓者」,頓時了悟。

叔叔確實曾經提過,他在泰西游歷之時,曾與盧士特追求自由之人結交。

他們那時候,正在密謀一場革命。

叔叔回國之後,仍時時惦念這些朋友的事業。偶爾對她提起盧士特的情形,高興地說朋友們大概成功了。所以她才篤定盧士特混亂,選定盧士特作為落腳點。

她收起折扇,以見長輩之禮重新向中年人一禮︰

他們沒有必要騙她。

她孤身一人,與商盟、自由軍接線人俱失散,空有新晉文名,不過是一個東方飄來的孤女。

欺騙她,又能圖謀到什麼?

盧士特中人,自己國內尚且自顧不暇之秋,更不可能遠遠將手伸到東方去。

何況以時人提起晚宴革命,都只敢以逆流稱呼,忌諱無姓者來看,艾倫一世明面上說大赦天下,既往不咎,要做一個第三等級的好國王,但實則絕不會放過砍了他父親頭顱的革命黨人。

在此之際,冒充「無姓者」,沒有絲毫好處,只會招來殺身之禍。

簡單地聊了聊她目前的現狀之後,雙方熟悉了一些。

「請坐。奧,對了,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叫巴德。」中年男人說,「安娜,我們之前在港口的時候就知道你的存在了。本來想再穩妥一點,今天突然接觸你,恐怕有點兒突兀。只是有一個問題,我們急于知道。」

他示意了安妮一下。

安妮甜甜地笑了一下︰「別緊張,很簡單的一個問題。我們只是想知道,艾倫一世到底在內宮,同你說了什麼。」

她眨眨眼,有點兒無辜︰「你知道,我雖然出入宮廷,可是總有些場合,我是不能去的。」

這也不是什麼說不得的東西。

林黛玉坦然道︰「艾倫一世,要我以文抵罪,寫一篇有關于揭露神教的稿子。」

座中人們不由互相看了一眼。

歐內斯特拍著大腿「哇」了一聲︰「好哇!神教這個狗東西!」

他自瑪佩爾之死後,便恨毒了神教,此刻一听,立刻表態︰「我支持!」

巴德揮揮手,打斷了歐內斯特,他沉聲道︰「寫這樣的文稿,不是輕易的事情。神教勢力之大,遠超你想象。你自己的意見呢?」

「事實上,艾倫一世的提議,正好是我下一篇打算要寫的題材。」

「那就好。」巴德點點頭,「我們也贊成你寫這一篇。無論我們對艾倫一世有什麼意見,神教確實是頭一個該死的。」

「不過,你要注意安全。神教手下教兵不少,當年晚宴革命,起義軍進攻修道院的時候,遭到的最大的抵抗力量之一,就是神教手下的教兵狂信徒。有什麼需要我們幫忙的,只管開口。當年你叔叔曾經通過海上商路,給過我們不少的幫助。」

林黛玉躊躇片刻︰「我現在就有一個問題。」

在眾人的視線之中,她苦笑道︰「我之前的幾部戲,都借了中原的光。只是這部關于宗教的稿子,卻教我犯難了。我對神教的了解實在是淺薄。不足以支撐這一部的寫作。我實在不知道,從哪里入手揭露神教,才能最大限度地觸動人心。」

「譬如我只道,神教可惡。可是這些時候,同人說起來,人們嘴里的神教又好似一向寬慰人們心靈,施粥濟貧,開設教育,收養孤寡。」

「我听人們言語,似乎說神教可惡,最可惡處其一,乃在于十一稅。」

林黛玉道︰「可我初聞十一稅,便想起中原地主收租子,只收三成,就是慈善人家了。似乎神教十收一,也不是不能接受。」

眾人听了她的話,都哈哈大笑起來。

歐內斯特險些笑出了眼淚,連安妮都笑得花枝亂顫。

好半晌,歐內斯特才擦擦眼淚,清清嗓子︰「這個問題我來解釋啊。我家開工廠,好幾所就是被十一稅整得破產倒閉。」

「首先。神教的這個十一稅,是另外收的。神教收完十一稅,我們還要給領主、貴族、土地所有者交租子,或者干脆份屬神教的土地,十一稅和租子都要交。」

「其次」,歐內斯特搖搖手指,「你大概以為,神教的十一稅,是從我們利潤所得里,抽取一份。錯了。神教的十一稅,是按照交易額來抽取的。」

林黛玉一听之下,便驚駭了︰「交易額?!」

她略略在心底一算,只覺喪心病狂。

歐內斯特點頭嘆道︰「看來你明白了。這樣就等于,我們進行一宗貿易,這宗貿易的交易額假設是一萬金,但實際我所得的淨利只有三千金。神教的十一稅,卻是抽交易額的十分之一。也就是說,神教要從我這筆交易里,拿走足足一千金。問題是,我的淨利卻只有三千金。等于神教空手套白狼,一下子拿走了我這次收入的三分之一。這還是少算了的。」

「怪不得」林黛玉喃喃。

神教這可真是生財有道啊

高大微胖,眉眼犀利如武士的休伯特點頭道︰「神教空手套白狼,敲骨剝髓,不止于此。說神教寬慰心靈,你可知道,寬慰心靈,祈禱,不是白去的。你進教堂祈禱一次,就得給神教捐一大筆香火錢。若是犯了神教的戒律,你更得交一大筆香火錢祈禱贖罪。」

林黛玉道︰「那麼不去也便罷了。」

柔和如克雷夢特也撐不住淺淺地低笑了。

休伯特笑著搖搖頭︰「要是想不去就不去也就罷了。你敢不按時進教堂奉獻香火錢?除非你有子女去奉神,進入了神教內部高層,否則,神教對異教徒,違抗教規者,手段之嚴酷,非你所能想象。十一稅,按時去祈禱交香火錢,都是最重要的幾條教規之一。」

林黛玉蹙眉道︰「如此戒律森嚴,難道人人信服?」

歐內斯特冷笑道︰「不信也得信啊。整個盧士特,不,整個泰西,都是神教勢力範圍,每一個泰西人,基本生下來,就名在神教教區的登記簿上。神教養著無數教兵,靠著信徒‘奉獻’土地,硬是佔據了整個泰西三分之一的土地。包括盧士特,全國最肥沃的土地,也都是在神教手上。

當年晚宴革命,苗頭最開始對準的就是神教,甚至一些貴族也暗中參與其中。雖然老皇帝也被處死,但那是因為老皇帝作為一個狂教徒,過于庇佑神教的緣故。

即使是晚宴革命之後,神教,和神教勾結的貴族,都死了一大批。神教的勢力依然不容小覷。」

他從事工業技術研究,崇尚科學,最為痛恨迷信、成見、愚昧無知,憤恨︰「神教勢力滔天,更借著這森嚴戒律,有的是名義迫害他們覺得不順眼的東西。」

克雷夢特也輕柔地開口︰「安娜小姐,你只道神教也曾施粥濟貧,開設教育,收養孤寡,卻不知道,大部分神教的教育,則更是為了教出附和和推行他們森嚴戒律的服從者;神教收養的孤兒,都是在接受了該孤兒所有父母遺產的基礎上,並且,孤兒們在遺產被神教‘托管’後,說是成年後會歸還,其實,大部分遺產,都被‘自願’獻給神教了。」

他搖搖頭,綠眼楮里滿是嘆息︰「至于神教拿出來施粥濟貧的那些錢,比起神教千百年在泰西剝削所得,實在是微不足道。」

林黛玉听罷,嘆道︰「神教真是似孔教。」

巴德听了她的感慨,笑道︰「安娜,你說的不全對。當年我和你叔叔也曾探討過這一問題。神教和孔教,有相似之處,也有不同之處。」

「其中,孔教和神教雖然都是劃分等級,孔教有三綱五常,神教有三個等級劃分。但神教比孔教更呆板戒律,更喪心病狂。

孔教三綱五常,是對下不對上。君臣父子,固然逾越不得,但君犯臣,是不算什麼的。上級者大可以殺死下級者而不受懲戒,以此維持宗法族法,地主紳士的朝廷萬代。

但是神教,神教劃分的三個等級,之所以逾越不得,倒不在于等級的不可逾越。而是在于,這三個等級的劃分,是神教的神典里刻下的戒律。

神教殺人,冒犯等級在其次,你冒犯等級等于違反戒律。違反戒律,才是神教殺人的根源。

晚宴革命之前的神教,只要你違反戒律,就把你按教規處死——無論你是哪個等級的。」

林黛玉緊緊蹙著眉,思索著他們的話。

戒律

禁錮

她眉頭漸漸舒展,有一點兒抓住了核心。手中踫到折扇,忽然想起自由歌,恍然大悟。

原來如此。

她笑道︰「我知道揭露神教,應該從哪個方面著手了。多謝諸位提供資料。」

「對你有所幫助就好。」

安妮正無聊地數著她指甲上的花紋,見他們相談完畢,才嘟著嘴催促道︰「快些吧,別教海瑟薇發現安娜來這了。」

眾人便起身和林黛玉告辭。

巴德拍拍她的肩,眉眼里有一點兒慈祥︰「我們相信你不會泄露我們的消息。也請你相信我們,以後有什麼困難,大可以通過安妮來找我們。」

林黛玉懷揣著一腔激情,便告辭了。

她離開地下室,和一抹影子,擦肩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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