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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4.玉樓春(七)

女人的肌膚如雪, 身上的紗衣像雪上的朦朧月光。

眼波卻似煙波,浩渺里淹死了一眾風流客。

她是艷冠京都的名伶壽鶯鶯。

這是她留給世人的最後一抹, 可供人窺探的側影。

隨後,這蓋世的美人, 就從獨居的玉樓, 頭也不回的走進了石獅子的深深朱門里去,再也沒有走出來過。

程府里多了一位壽姨娘。

香蹤芳跡從凡俗眾生里匿去了,她的艷名卻越傳越炙熱, 隱秘在烏紗帽的觥籌交錯里, 在繡戶閨閣的縷縷胭脂里。

從程繼靈記事的時候起, 就從沒見過壽姨娘穿一件稍顯鮮艷的衣裳。

她永遠是淡著素顏,披著紗衣。跪在佛的神主牌前, 青煙繚繞里,把頭一低再低, 幾乎低到塵埃里去, 長發散滿蒲團上。

木魚聲聲伴隨著絮語︰「恕我的罪孽寬赦」

小小年紀的他不知道壽姨娘到底有什麼罪孽要贖。

只知道,人人都仿佛很鄙夷她。

但每當壽姨娘離開她的小佛堂時,去拜見正室太太的時候,即使她不描眉, 也不涂胭脂。總垂著頭, 枯著眉。依舊像飄搖的雪, 像朦朧的月光。全府里的眼楮仍跟著她轉。

倘若她低頭時露出脖頸, 盈白一截, 一雙雙眼楮就都盯在了那一小段肌膚。

壽姨娘不喜歡這樣。

程繼靈卻很高興。

因為人們都盯著壽姨娘的時候, 就意味著他又可以跟著壽姨娘去拜訪太太了。

太太是個很慈愛的人。

她不像別的府邸里的太太那樣討厭姨娘們,巴不得叫姨娘們都離得遠遠的。她待那些青春年少的姨娘尤其寬容,總是叫她們來正室玩耍,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都賞賜下去。

要叫姨娘們打扮得漂漂亮亮,她自己呢?卻總是灰撲撲的一身銀鼠色的衣裳,也不涂脂粉,只一張方臉,同壽姨娘一樣素著。雖然富貴,卻老氣得像是早已行將入土的樣子。

雖然她這麼大年紀了,膝下還沒有孩子,但她還是待庶子們也都特別的和氣。程繼靈經常看見他庶出的哥哥們舌忝著臉拿了精致得叫人發顫的點心、糖果回來。

因此,太太那也總是熱熱鬧鬧的。

不過太太從來不叫程繼靈過去。所以,這些東西,程繼靈都是沒有的。

「繼靈,你來,你來。」記憶中只有這麼一次,冬天,太太拿著煙槍吞吐著,霧氣中,半臥在榻上,斜斜地、和藹地叫他。

榻兩邊則都站著那些總是在太太房里的姨娘。

他走過去。太太看了他的臉,一眼又一眼,就模他的臉,模得他臉都發熱了︰「剛去哪了?冰的可憐。看你都打抖了。」她輕輕地說︰「把外面的衣裳月兌了吧,到太太的榻上來捂捂。吃些點心。」

那些姨娘都笑,親熱的說︰「快去吧,太太最疼這些孩子了。」

他月兌了衣裳爬上去,太太就給他吃點心。

那點心好吃,就是太干。于是姨娘們又輪流給他遞茶。

喝了一會,他下邊崩得慌,喊︰「我要尿尿!」

太太直笑︰「是要尿了,七歲了,也大了。」

說到「大」了,別的姨娘也笑。

「天這麼冷,」太太說,「我的兒,別出去給凍壞了,娘這有夜壺。」

她說︰「男孩子用的。」帶著奇異的熱切與關心︰「你把褲子月兌了,就坐在床邊尿。」

程繼靈憋不住尿意,要月兌褲子了,一霎時屋內俱無聲,一雙雙女人的眼都盯著,屏住呼吸。

方才被一個婆子叫出去的壽姨娘沖了進來。

她不像朦朧的月光了。

她不像飄搖的雪了。

她像什麼,她像什麼最要吃人的母獸,一腳踢翻了夜壺,程繼靈的臉上被她連打了三個耳光。

用力。因此他天生滑女敕的臉蛋腫起來一大片。

他嚇懵了,被打懵了。褲子都沒來得及提上,黃色的液體從下裳流了下來,髒了褲子和鞋子。

壽姨娘那縴弱的手腕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把他從溫暖的房間里推搡出去,跌在了雪地上。

「滾!」她壓抑著聲音,壓抑到甚至發顫,「下流胚子,滾!」

壽姨娘從來沒有打過他。

冰碴子凍在了他的,他冷得疼,嚎啕不出來,只看見壽姨娘繃緊的全身,好像要再給他幾巴掌,他提著褲子,倒退幾步,扭身就跑。

悄悄地回頭看。

壽姨娘扭過身,頭也不回,扭入了正室掀開的簾子里。

他跑的遠了,太太的聲音斷斷續續的︰「我才是他娘叫孩子來玩,你一個姨娘,倒擺娘的威風打壞了」

他似乎听見壽姨娘激動的聲音︰「我是他不是!我不願意他是!」

那天壽姨娘回來得特別晚,直接去了小佛堂。

她又像那樣,把頭低得極低,俯首拜在佛前,這一次,她沒有絮叨自己的罪孽。

她只是那樣俯首,一整夜。

第二天,壽姨娘挨罰了,她教子無方,被罰了月俸,並跪在正房門口雪地里一個上午。

太太淡淡的說︰「姨娘終歸是姨娘,何況,還是一個」

她沒有說下去,只是去拉跪在壽姨娘旁邊,一聲大氣也不敢出的程繼靈︰「兒啊。姨娘受罰,你是主子,何必跟著跪?」那聲氣如油膩鮮甜的糖,更加和藹︰「叫娘。」

他有些惶恐地望了望門口的壽姨娘,又躊躇地望了望太太。

太太很有耐心,看他害怕,正準備去扶他。

壽姨娘卻從雪地上忽地站了起來,她顫顫巍巍地走過來,狠狠地,又一巴掌打在了他臉上。

脆響。滿堂皆驚。

壽姨娘凝望著程繼靈原來雖然紅腫,但還能看到宛如菩薩身邊美童子的臉頰,一下子變得不能看了。

她便看著太太,一字一頓地對程繼靈說︰「叫娘。這是你親爹的妻子,以後,你要叫她,親娘。」

這聲親爹,比石頭還冷,這聲親娘,比石頭還硬。

她看著太太,太太也看著她。

他被打的哇的哭了,一邊哭一邊喊︰「親娘,親娘!」

太太的臉青了。

她叫壽姨娘︰「婊/子!」她手指著外面的雪地︰「婊/子的兒子!」

于是壽姨娘帶著略微的輕松,帶著他,頭也不回地跪回了雪地上。

那雪地真冷啊,他冷得渾身抖。漸漸地,冷得麻木了,熱度不知道從哪里升了起來。

只是那熱度越升,頭便越昏昏沉沉的

壽玉樓睜開了眼楮。

這行宮的地下牢房的稻草早就臭了。腐了。

他撫模著發熱的額頭,強撐著發昏的頭,扶著牆站了起來。

怎麼會夢到這時候的事呢?

牢門前忽地擠著一張女人的臉,滿是仇,滿是怨,他一怔,凝神定楮,才看清,這是葉修文的妻,王氏。

她望著壽玉樓,咯咯直笑︰「你也有今天?你也有今天?郎君與你自啟蒙的時候,就認識了,你都狠得下這個心!」

壽玉樓沒有說話。

她還在兀自笑著,笑著笑著高聲尖叫起來,惡毒地詛咒︰「你這個婊/子的兒子!你是誰的種啊?你娘誰沒睡過?你爹睡她,你嫡母睡她,你爹在朝廷之上爬得那麼快,是不是因為大半個朝廷都睡過你娘啊?」

她咯咯地笑︰「說不定你還是個皇子呢?」

看守地牢的一個義軍軍官走過來,連拖帶拉地,把她勸走了,又折回來,壓低聲音︰「壽先生她瘋了,您不要在意她。您,您還要點什麼?我能的,我都給弄來。

這個軍官有點眼熟,又叫他壽先生,大概,是曾經他辦的識字學堂里讀書過。

壽玉樓覺得眼前一陣陣發暈,他說︰「我只要紙、筆。」頓了一頓,「你是姓孟?我還記得你」

「對!對對!」年輕軍官有些不好意思,「您居然還記得我」

「我教過的學生,我都記得。」壽玉樓的聲音渺遠了許多,忽然帶了幾分溫情︰「倘若你還記得我教過你幾個字,就幫我一個忙吧。幫我把寫完的信,帶去給給鴻飛。放心,不是什麼機密東西,只是關于我平生的一些著作的托付而已,你不放心,也可以先看過。」

軍官霎時有些難過︰「我怎會不放心?您您,您不該在這里的,我其實不相信的,我們不少兄弟姊妹都不相信的」他語無倫次,半晌,才擦了擦眼角︰「您放心!信我一定帶到!」

地牢里又安靜了。

從鐵窗里射進陽光,照在那案板上,壽玉樓提起筆,神思倦倦。啟蒙?哦,啟蒙。他是啟蒙的時候遇見的葉修文

那啟蒙是什麼時候呢昏昏沉沉的,終于熬不住了,趴在了案板上

他啟蒙的時候是七歲。

哥哥們罵他,叫他「婊/子的孽種」。

壽姨娘雖然生了他,卻很少總是待在佛堂子里。很少親熱他。

程繼靈長到這麼大,只在後院里關著,從來沒有見過爹。

在雪地里跪了一夜,回去發起高燒。

他才第一次知道生命里還有個父親——燒好之後,遙遠到仿佛在雲端的父親,叫小廝帶來了一個消息,說要他進學去。

一個僕人正在搬動他的東西,告訴他︰從今天開始,七郎你要進學了。

那天去下學的時候,他大吃一驚,他竟然看見壽姨娘站在門口。甚至極其難得的把他拉在身邊,帶著難得的輕松。

那天雪下的特別大,她拉著他走過游廊,穿過花園,花園里有粘著雪的梅花,遒勁的枝干,紅色的梅,潔白的雪。

壽姨娘折了一支梅花,簪在他頭上。

他叫了一聲「娘」。壽姨娘睜大眼楮,瞪著他,半晌,笑了。

「姨娘,姨娘。」她說,俯身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該這麼叫。記住,太太是你親娘,親娘。」

她的吐息如雲。

他永遠記得她摘花的時候,衣袂飄飄,紗衣被夾著雪的風呼呼吹起,顯露她過分縴瘦,過分嫵媚的腰肢。

霎那似漢賦里說的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

那一個雪夜,她從京城的佛塔上跳下去的時候,也是這樣衣袂飄飄。

臨死前,她說︰「我的罪孽贖清了。」

從此,他就住在了後宅中太太正院的附近。歸太太教養了。

後宅永遠是那樣的——陰郁潮濕的老房子里,奢華的家具也總是帶著粘膩的觸感,陽光再猛烈,也照不進長廊深深。

一重又一重的帷幕後面,煙霧繚繞里,捻著佛珠,抖著煙槍,躺在榻上的太太,永遠掛著瓷一樣不變的和藹笑臉。

陰影里,那些姨娘們,仿佛是依賴著大蜘蛛的寄生蟲,總是擠成一堆,窺窺笑笑,縮在一邊的,只待太太一高興,叫道︰「翠鈿、紅艷,過來!」就悉悉索索地爬出來,馴服地听從指揮,等待殘余的羹飯。

即使再鮮亮的顏色,仍舊一切都是蒙著枯灰的。

只有進進出出的他的庶兄弟們,年少的面容,鮮女敕的肌膚和健壯的體格,能為這陰冷潮濕里帶來一點火氣,一些青春生命的熱度。

但是他們常年酒色財氣——有時候,他的哥哥們不過十幾歲,就已經松弛了——族學不過是日常去點卯而已,不光是眼角下酒色過度的青色,腳步的虛浮,只會談論玩樂,也是青春早早就去了的那樣從內而出的松弛。

這些人的青春,來乃天賜,揮霍之下,便如朝露,還要被陰暗的大宅子再吸去,在姨娘們和太太的擠眉弄眼里——也就沒幾分熱度了。

程繼靈不太一樣。

他是唯一一個被記在了太太的名下。

太太卻再也沒有像那一年那樣,留他在屋子里吃點心喝茶。屋里的那個男孩子用的尿壺,也再沒有教他用過。

別的兄弟吃喝玩樂,這些吃喝玩樂。太太也從來不會提供給他。如果有誰多和他說半句讀書之外的話,第二天就能被太太打斷腿。

一次,他族學內的一次考試,得了個頭名。太太叫程繼靈過去,除了打量他的容貌,就是問︰可進益了?

他只是抿著嘴唇,不願意說一句話。

太太便吐一個冷冷的煙圈︰「你那個姨娘有勇氣拉著你跪雪地,有勇氣從塔上跳下去,你如果連書都讀不好,再跳不出去這些污糟的地方,不如當初就進了我的屋子呢。」

他扭頭就跑。

後來很久之後,他才知道,他這個兒子,早就被父親遺忘在了程家深處。

是那天,他和壽姨娘,在天雪地跪了一天也不肯進太太屋子之後。嘴里罵罵咧咧罵著「婊/子」、「婊/子兒子」,臉色發青的太太,親自通知了程傳宗——他的生父,安排他進了族學啟蒙。

但是,他依舊恨她。

直到

他每次听到他父親的名字,大家都說他在祖母跟前侍疾。

當然,他也沒有見過他的祖母。

只是人們都說,說他的祖母是個貞婦,程家本是書香之家,門風剛烈,她便守寡幾十年,把獨子拉扯成了一代學士。

聖上欽賜貞潔牌坊,那石頭做的貞潔牌坊、御賜的節婦牌匾,就那樣光輝地立在他祖母的院門口。

人們還都說他的父親是個頂孝順頂孝順的,不愧是先世大儒的後裔。

他考秀才前,終于見到了一次父親和祖母。

他按照考場上的慣例,去聆听作為學士的父親的教誨。

父親卻只是背對著他,甚至對這已經長到十幾歲而從未見過一面的兒子毫無興趣,連頭都懶得回,囑咐了一些最枯燥無味的話,諸如「自己用心點。」

便打發他回去,專心喂著他的祖母喝藥。

他恭敬地應完了父親,正想上前和祖母打招呼,卻被駭然地嚇了一跳。

那是一張陰森森的層層簾子後,露出的一張干瘦的女人臉年紀大了,褶子爬滿了。

那雙猙獰的眼,正越過他父親的肩頭,打量著他。

他說不出那是怎樣的眼神。那眼神巡視著他,似乎在分辨什麼。

當注意到他的鼻子、下巴這些像父親的地方時,這雙眼是溫柔的。當注意到他長的不像父親而像壽姨娘的眼楮、嘴唇、眉毛等地方時,那雙眼里就有猙獰而惡毒的詛咒。

那不是看孫子的眼神。

他記得那些年紀比他還大了一輪,吃喝嫖賭無所不為的同族學生壓低聲音,故意在他耳邊吹氣,他們說︰你爹啊,的確總是在你祖母那里侍疾。連和你嫡母成親的那夜,都在你祖母那里侍疾呢。

「你祖母剛懷上就死了男人。她一輩子幾十年,守著貞潔牌坊,就只有一個男人。守著守著幾十年,好不容易這個男人長大了,帶給她一品夫人的封號,轉眼 他的光榮又要分給另一個女人,甚至是另外好幾個女人了。」

他們不說這個男人是誰,只是嘿嘿直笑,又轉眼說起他的嫡母元氏,他們說︰無子,不休乃深情?嘿嘿,一個幾十年丈夫沒進過屋子的女人,有子?那就該浸豬籠了。

他沉默半晌,從此後,對于元氏這位嫡母,他雖然仍舊感到憎恨,心里卻起了一絲憐憫,不再避之如蛇蠍了。

他的父親還在豪無所覺地細心地為母親吹冷藥汁。低眉順眼,恭敬。

他又想起小時候的一件事,一次,宮圍傳宴會,老太後主持。于是他的父親程傳棕,就帶著賞賜的禮物回來了。

皇家顯示一點溫情,允許臣子們自己選擇禮物。

程傳棕為母求魚,他選的那禮物是一條這個時節少有的海邊鮮魚。

人家都說程學士不愧是大儒後人,什麼時候都記得孝道。

但其實,程學士的母親程趙氏,根本不喜歡吃魚,甚至聞到魚腥味就反胃。這是闔府上下,包括他,都知道的。

之所以程趙氏院子里早年經常買魚,是為愛吃魚的,是程傳棕。

可是,孝順母親至此,美名傳揚天下的的程傳棕,卻不知道這件事。

不過,無論如何,作為朝廷表彰的節烈的故事,必須有一個母慈子孝的美滿結局。

出來的時候,經過祖母院門,他看著那座高高的節婦牌匾,打了個寒顫。

這竟然就是他的家庭,就是他從小生長的地方。年少的程繼靈憎恨其中的一切,他發誓,他要讀書,要朝登天子堂,然後擺月兌這一切。

「玉樓!

地牢的門又被打開了,眾多的腳步聲讓他從昏沉中清醒了神智,將紙筆塞到稻草堆下面。

他听見那痛心疾首的聲音︰「你悔改罷!」

壽玉樓垂著眼楮︰「我沒有什麼好悔改的。我在雲南做的,一切都是我神志清楚的時候做下的。百死不悔。」

方秀明讓開,一個老人哀泣著走過來,噗通一聲跪在壽玉樓跟前,先給他磕頭,然後說︰「先生,我跪你,謝你從地主手里救了我們一家人。但我恨你,恨你!我兒子也為義軍出生入死過,他不過多佔了幾畝地,你就要處決他!他是獨子?獨子,你懂嗎?我家絕後了!」

「你們恨地主嗎?恨宗族嗎?」壽玉樓淡聲說︰「如果你們恨,那麼,你兒子,死的理所應當。」

「理所應當!」老人瞠目結舌地重復了一遍這四個字,氣得渾身發抖,。方秀明趕緊攔住他,對壽玉樓說︰「你還是百死不悔嗎?你知道現在雲南甚至全部的兄弟姊妹中,有多少恨你的?」

壽玉樓卻閉上眼,靠在地牢的牆上,不再多說一句話。

刑場上,寒風獵獵。

人們頭一次見到義軍的最高級的首領之一,竟被處以極刑。

二統領親自宣讀罪證。

自從那天南方的部隊與聖京的部隊合流之後,聖京的人們才知道當初被大統領將南方一切交托的壽大軍師,帶著他的那些屬下學生,都做了些什麼。

他搜出千家萬戶的四書五經,付之一炬,然後代之以自己刪改注釋的。企圖以自己的筆墨代替孔聖人。

他設立了元庫制度,要求當地居民把財物交公,做得最為徹底的雲南浙江,甚至連商家都不許私自開業。簡直是巧取豪奪。

義軍講究撫民,寬容如方首領者,對當地士紳,也一向是只要寬容他們的,只是勒令減免稅收而已。

他自己卻沒收士紳所有家產土地。他手下的羅剎女更是行徑之酷烈,令浙江一省,尤其是嘉興,血流漂杵,士紳之家,死傷不計其數。

他甚至是一個yin棍,強行把別人的妻妾丫鬟都搶走了,強迫可憐的女人們也和男人一樣干重體力活。男人做什麼,女人一樣得做。

搶走別人的妻妾嘛,他自己,倒是收了不少女官、女將、女兵。听說整個義軍中,就數他壽玉樓帳下女兵最多。

這可是壽玉樓手下的將領親口說的!大家都料想,必定是夜夜笙歌了。竟然這樣侮辱本該在後方享福的姊妹們!

人們不由更忿忿不平了。

更不要提,他在大清洗中,殺死了多少手足兄弟,都是些雞皮蒜皮的理由。

底下這些將士的親族哭成一團,群情頓時激憤︰「審判敗類!審判敗類!」

方秀明紅著眼圈,問壽玉樓︰「你你還有什麼要說的嗎?」

壽玉樓想了一想,笑著說︰「你們,接下來會怎麼做呢?」

還不待方秀明回答,林登道鏗鏘有力地回答︰「當然,是撥亂反正!有多少兄弟,出生入死,卻還要把所得的財產上繳元庫,自己苦巴巴地,手頭拮據,這樣,他們怎能為我們打仗?多少鄉親,就是盼望著在我們治下能安安穩穩的種田,不用再忍受苛捐雜稅。可你把田收為公有,卻不是鄉親們所有,叫鄉親們怎能信任我們?讀書人投靠我們,為的是能夠實現清明的政治,天下士子能夠暢所欲言,不受文字獄壓抑。你卻要焚書坑儒。如此倒行逆施,是毀我義軍根基,怎能不撥亂反正?」

壽玉樓凝望著他,見方秀明也面露贊同。他說︰「那麼,我除了對不起,也沒有別的想說的了。」

方秀明听到這聲對不起,渾身一震,別過頭,心里極其難受,啞聲道︰

「玉樓,你不要恨我們。你實在你過分了。」

壽玉樓搖了搖頭︰「我不會恨你們的。我很對不起你們。」

人們一直以為,壽玉樓臨死前的這聲對不起,是終于對自己在南方的行徑而感到悔悟了。

直到很多年很多年後,他留下的親筆信被公諸于眾。

他死前,在牢里寫了兩封信,一封帶給了他的學生羅鴻飛。

一封留在了關押他的地牢里,是留給關押他的人的。直到很多年後,才被人發現︰

「我少年時代,一直在想,這一切的罪魁禍首到底是誰?是我娘天生美貌的錯?是我嫡母的錯?是我祖母的錯?是我父親的錯?

我曾經恨過我的姨娘,恨她為什麼過去要委身風塵,又為什麼要進入侯門,又為什麼面對這些侮辱,不起來反抗,只知道一死。後來,我知道一切都不由她。

我也恨過我的嫡母。後來,我終于考上舉人的時候,已經有了授官資格的時候,

路過後宅,我的嫡母帶著一群姨娘,在院門口遠遠地望著我。

她們如只能縮在宅院里的什麼見了陽光就要死的蟲豸。

我要走入忠孝仁義的那個男人的世界去了,她們再也傷害不到我了。

甚至,我還能像我爹一樣,制造出一群群的元氏。

我恨不起來她們了。

我恨過我的祖母。她的變態,她的對兒媳的刻薄,對失去兒子的恐懼,造就了不知道多少悲劇。

但是,我望著那高高的烈女牌匾,望著從號稱孝子的兒子手里收下自己從不吃的魚,一瞬間茫然無措的祖母,一輩子少年守寡,已經就這樣陰暗孤獨地老在牌坊後面的她。

我恨不起來她了。

我恨過我的父親,我認為他是一切的禍根。

可是,當我想通過讀書科舉而擺月兌這一切,我進入了父親的世界。才發現,我的父親,從來不止一個。他們都長的一個樣。為了在這些「仁義道德」中往上爬,不惜一切。

他們雖有五官,卻面目模糊。

他們雖有名字,卻不過是「忠孝仁義」的傀儡。

恨人偶嗎?

我不怨恨我娘,我的嫡母,我的父親,我的祖母,就像,我不會恨你們一樣。

只是,我感到遺憾,我來不及砸爛毀掉了我娘、嫡母、父親、祖母的東西。也來不及救你們了。

對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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