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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兩人初相識,誰也不知誰是誰,一個十四一個十七,都是愛玩愛跑的年歲。月兌去身份這層外殼,其實兩人起頭時候還是玩得挺好的,一起獵過鷹、一起模過魚,還有一回一起共過生死——某次他們上山獵鹿,半途遇雨,躲進了一個山洞里,誰料山洞塌了一半,把他們活埋在里頭。要是埋下去的是一個人,那早死沒了,有了另個人,兩人相互照應、鼓勁,模索著找出路,這才都活了出來。後來才知道那不是意外,是小王眾多哥哥當中的一個有意為之。再後來,陸弘景知道了小王的身份,小王也知道了陸弘景的身份,兩邊都知道這份交情就到此為止了。至于那個「阿哥的肉」,可能是小王魔障了,也可能是對少年時節那份純之又純的情的依戀,還有可能是到不了手的煎熬。

陸弘景說給老鐵他們听的是另一套話,實際他們的交集比那幾句輕描淡寫的話要深多了,到底有多深,他今天算是見識了一個邊角。總之就是一言難盡。

傳說北戎人婚娶,未婚夫妻倆要先來一場比試,若是準新郎輸了,那完了,別說準新娘,整個村落可能都沒有誰願意嫁的!

北戎小王今兒個要是贏了,估計明日便會有送禮的找上陸弘景,不,可能不找陸弘景,直接找老鐵,再通過老鐵找上陸家太夫人,說一通瘋話,想都可以想見陸家上下那個炸了鍋的模樣……

且,看他那樣兒,估計還不死心,過段時間有了時機,他還要再來找他斗的!

頭疼。

陸弘景眉間打了個死結,一副暗愁郁結的模樣,張思道看了,以為他是疼的,就說︰「要不,你告個罪,回去歇著得了!」

「不必。善始善終。」

因為北戎那伙人實在太噪,兩人不得已低頭咬了一次耳朵,說說就完,這都讓賽那逮著由頭,拿著一杯酒離座,慢慢踱了過來。老張面朝小王,陸弘景背對著他,所以老張先瞧見了,先覺著不好,先一步也拿著酒杯慢慢迎上去。

怎麼著?干了一架還不算,還想灌酒?明知道刀傷未愈最好別沾酒,還要來這套,這家伙就是條黃瓜——欠拍!

老張笑嘻嘻舉杯一踫黃瓜手上的酒樽,「殿下忒有心,我們陸千戶手上有傷,不宜飲酒,改天好了再請您喝一頓,這杯下官代勞了,先干為敬!」

「這杯是敬慶朝皇帝的!」

言外之意,除了主使節,旁人還不配喝。

這是要硬來呀!

賽那越過張思道,撿直走向陸弘景,走到極近處,親自把酒杯送到他唇邊,還附帶一句耳語︰「沙場之上,兵不厭詐。來日方長,咱們走著瞧。」。耳語完了,才是場面話︰「請陸千戶滿飲此杯,祝慶朝皇帝福澤綿長。」

祝的是慶朝皇帝,你喝是不喝?不喝便是大不敬!

陸弘景唇角一翹,也還他一句耳語︰「下盤練穩點兒,別又摔著了。」

語氣之誠懇、之關切,覺沒有一絲調侃在內,就好比師父叮囑徒兒,或是兄長叮囑幼弟,挑不出理兒來。

完後陸弘景從賽那手上接過酒樽,一飲而盡,把杯底一亮,兩人相視一笑。彼此都讀懂了對方眼里的深意。

行啊,這麼快就張羅了一個小崽子回來,當什麼養呢?比我還小了吧,這麼小都打回來囤著,憑什麼我就不行?難不成你嫌我長得不如他?想不到你口味還挺刁,偏偏愛這種粗糙的,也不嫌割嘴!

我把誰打回來養著是我的事,養便養,還非得往不堪上想,你也夠髒的。你不是長得不如他,你是長太好,都柔媚了,蛇蠍美人一般,我沒那個福分消受。天底下那麼多旁人,你和誰成了不好,非得要和我成。不論其余,單說你是北戎小王,我是慶朝千戶,那就永遠成不了,男女什麼的,到了這兒還是其次。明擺著的牛角尖,你還要往里鑽,是太想不開。

做情兒是萬萬沒可能的,做朋友也難,那只有一種法子了——沙場上見,看看誰落在誰手上。賽那落到陸弘景手上,那是要拿去換地換人的,陸弘景落到賽那手上,換人換地用不上,他會把他的心換出來,塞進一個自己,再填回去。

兩邊的頭頭談笑風生,手下人也受影響,多少放開一點,話雖然仍舊說不到一起,酒卻喝到一起了。

再坐一刻,老張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時附耳對陸弘景說了句什麼,陸弘景又湊過去對賽那說了句什麼,然後就退了出去,留下老張頂著。

開始他還以為是老張想出的月兌身之計,後來進了自己營帳,見了蕭煜,這才知道事兒是真的,老張沒編出一篇瞎話來蒙誰。

「喲呵!你怎麼上這兒來了?」三變一見著熟人就愛撒人來瘋,嘻嘻笑著湊過去,還伸手模了一把蕭煜的臉。臉蛋冰涼,顯見是一路急趕過來的,都沒顧上拿條熱巾子捂一捂臉。

「李景隆那頭出事了,老鐵讓我來迎你。」蕭煜面沉如水,長話短說。

陸弘景也沒露出多大驚色,只淡淡對他說︰「正是缺人手的時候,你還跑了,關里怎麼辦?」

他不是沒听見他的「老鐵讓我來迎你」,隔牆有耳,有些話不方便在這兒說。至交好友,心照不宣,老鐵會讓蕭煜來迎陸弘景,多半是因為李景隆那頭出的事和北戎月兌不了干系,怕陸弘景折在這兒了。虎牢關的兵士們幾乎沒有不知道北戎小王對陸弘景懷著春心的,春心這東西,可保人安全,亦可陷人于險,真心掏空了,換不來人的時候,那麼動一點計謀就是意料當中的事,現在他們百十號人孤懸于北戎境內,賽那要真翻臉不認人,把其余人等全部殺光,單擄去陸弘景,慶朝這邊能奈他何?頂多罵一句「不講信義」,開戰麼,西南西北都吃緊,東北邊再打,打不打得動還另說。

「你看看今夜走不走得了。」蕭煜問他今夜走不走得了,是在放一個警告,意思是趁著北戎這邊還沒得到李景隆出事的消息,能走就走,不然,等到天明,消息走漏,誰也走不了了。

「嗯,我試試。」

他說試試就是試試,並沒有十全的把握,老鐵讓蕭煜來,一面是提醒,另一面是讓他配合他試試。

怎麼試,只能從陸弘景自己身上下手。他患有一種特別奇怪的病,素常瞧著沒事,但逢著發高熱,必定發作,一發作便是好一番折騰,折騰過後,人都要瘦幾斤。也即是說,三變人看起來滿齊整,但一發高燒就要完,不完也好不到哪去。

這病癥,賽那清楚,北戎境內的醫者沒有一個能醫他這病,這情況,賽那也清楚。

早晨比試一番,三變半條手腕血肉模糊,午間又喝了不少酒,說是起了炎癥故而引發高熱,那就十分說得過去了。蕭煜的配合,就在于給他一顆誘發高熱的藥,這藥藥性有限,頂多維持一個時辰,一個時辰之後藥性退去,人還是那個人,不會致死。但這里邊有個難題︰發著高熱的那一個時辰,怎麼熬?怎麼才能把高熱圈在一個合適的範圍之內,別讓它真把那難纏的病癥引出來。

難題有解無解,陸弘景和蕭煜一個樣,心里一點底都沒有。這是賭命的事,就他們倆知道,除此之外,誰也不能告訴,不然那伙人一準別不住勁把各種心事都堆到臉上,辦不成事還要拖後腿!

半個時辰之後,賽那先過來看了一趟,見到陸弘景燒得人都發白了,他一張臉也跟著白。醫者已經進來探過脈象了,說是高熱引起的肝陽暴亢,須得牛黃二錢、東珠粉末三錢,冰片若干、白象若干,田蕪若干,附子若干,配合入藥,不然命不久矣。其他還好說,白象和田蕪產在慶朝西海,海禁之後多年不見蹤影,真舍得花大價錢也不是沒有,可急切之間上哪去尋模這東西呢?

龍湛守在床前,拿一條巾子投入一盆溫水當中,迅速撈起絞干,輕輕覆在陸弘景的額上。沒用,還是燒得一片滾熱。

北戎小王來得不如他早,他老大一坨人阻在床前,他只好守在床尾。營帳內有北戎特制的巨燭,燒起來亮如白晝,躺在床上的那個人如紙片一般不詳的面色,讓床頭床尾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賽那,他是想留他的,自別後,多久沒見了,匆匆一面往往都是隔河相望,再沒有機會像從前那樣瘋跑瘋玩心無芥蒂地說掏心窩子的話了,再沒有機會一起坐在參天的松木上看穹頂偶然掉落星星了……

身份真該死,可身份不能選,從哪個肚子里爬出來也不能選,所以他們還沒開始就已經錯過了。

陸弘景那張紙一般白的臉從賽那的瞳仁一直擴展到了腦子和心,腦子和心都是相當柔軟的物事,特別容易有傷痛,尤其是踫上這個人,傷的痛的都數不清了,他沒別的法子,只能放他回去。

蕭煜一手定著裹成了粽子的陸弘景,一手握著韁繩,兩邊人馬匆匆別過,賽那目送良久,那頭海東青從他肩頭飛起,一路跟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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