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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滄海月明(一)

此為防盜章,訂閱v章比例超過50%,或6小時後自動解鎖。但雲秀四叔仰慕褚明良的操行,打死也要去考。雲秀爹跟她四叔在老太太跟前爭吵到半夜,最後還是沒達成統一意見。嚴重影響了那一晚雲秀的睡眠。

後來雲秀四叔還是去考並且考中了,但雲秀爹也沒客氣,回頭就給他報了病假。至今雲秀四叔還閑賦在家,沒拿到吏部的聘書文憑……

雲秀深刻覺得他四叔認理不認親,是個品行高潔,不畏權貴的真君子。只要讓他明白鄭氏的真面目,他會替她做主的。

幸好這一回她沒有猜錯。

雲秀四叔柳文淵住在祖宅西北角的八桂堂,因前年成了親,有一個獨門小院。

書生甘貧樂道。考進士時懷抱的真是為國為民的情懷,一舉得中,正待春風得意一展抱負的時候,就被大官僚也是他長兄柳世番一巴掌給拍回去。偏生柳世番把他關在老家「養病」,還怕他不老實,特地從自己同僚世交中給他挑了門好親。那姑娘是裴家女孩兒,二哥裴節和他大哥柳世番沆瀣一氣,都是王潛芝門下得意走狗。柳文淵覺得自己深深的背叛和辜負了他的抱負和他崇拜的恩師、士子的楷模褚明良先生。更兼慈母去世。是以目下十分消沉,每日里閉門讀書,聊以度日。

忽然就瞧見雲秀一個人站在門前,練布素衣,瘦作一把,才想起自己有些日子沒見到這佷女兒了,就愣了一愣,「雲秀?」

雲秀就淚蒙蒙、顫巍巍喊了一聲,「叔……」

被柳世番迫害的失意青年與被柳世番他老婆迫害的無助孤女就此會師。

雲秀一邊啃著四嬸裴氏為她布的各色點心,一邊講述著自己這兩日的遭遇。她生性散漫,不擅長委屈,說起被後娘苛待的事,不做修飾而淋灕盡致。明亮的眸子里帶著種失足少女特有的天真,問道︰「嬸兒,我不想回去了。能不能讓我在八桂堂住一陣子?」

裴氏就望了一眼雲秀四叔——柳文淵皺著眉頭,一看就是要發作的模樣。可他書生意氣,裴氏卻不能不考慮居家過日子。就道︰「大姐兒,這事是你做得不妥了。」

雲秀︰哎?這也我錯?

隨即她立刻想起自己那顆理工科學渣的腦子里所儲存的為數不多的宅斗知識來。

——這個時代沒有虐待兒童罪,只有「子女告親,勿听」,非要告,則「告者罪」的規矩。

也就是說,她要跟鄭氏宅斗沒問題,但有個前提,鄭氏虐待死她也無所謂,她敢抱怨就是忤逆不孝,敢跟鄭氏動手,就更是大逆不道、天理不容了。

……萬惡的舊社會!這還宅斗個毛豆啊!

喪心病狂的命題老師!這是她玄幻奇幻系的學渣能攻克的考場嗎?!

裴氏當然讀不懂雲秀的月復誹,只見她目光茫然、面露悔意,想到她親娘早死,後娘不慈,親爹又是個擺設,難得有個疼愛她的老太太,去世前也沒給她安排好後路,落得此刻孤苦無依的處境,不由心生憐憫。但再憐憫又能怎麼辦?她就是攤上這個命了。也唯有委曲求全,指望早日說個好人家,快些從鄭氏手里逃月兌罷了。

便俯身握了她的手,柔聲勸說,「大娘餓你兩頓,未必是真心苛待。許是大姐兒哪兒做錯了,大娘才略加訓導。大姐兒該好好反省,誠懇認錯才是。像這般不管不顧的一個人跑出來,且不說有失閨秀風範,若出了事可怎麼好?」

雲秀︰四嬸兒你太天真了啊!她可是在鄭氏手下討了八年生活,太明白這人狠辣本性啦,她不跑才會出事啊!

裴氏見雲秀欲言又止,漆黑的眼里籠起水汽。便以為她是認錯了,心下又有些愧疚——她雖才嫁過來不到兩年,可也模透了長嫂鄭氏的脾性,知道她對雲秀不懷好意。若雲秀真听信自己的話一意屈從不知變通,反是罪過,便又提點道︰「大姐兒可听過蘆衣順母的故事?」

雲秀︰「听過……」看裴氏似有引導,只好接著說,「說的是閔子騫繼母不慈,給兩個親兒子用棉絮填衣,卻給閔子騫用蘆花填衣。閔子騫父親令他御車,閔子騫凍寒失靷,父親便鞭打他。看到他衣服里的蘆花,才知道繼母虐待他,便要休妻。閔子騫卻說‘母在一子寒,母去三子單’,勸父親留下繼母。繼母感于他的孝心,終于善待他。」

裴氏點點頭,道︰「便是大娘一時迷了心竅,虧待了大姐兒,大姐兒也該學閔子騫的孝心。孝能感天動地,如何感化不了人心肉長?」

雲秀結結巴巴,「真的?」

雲秀︰四嬸你醒醒啊!這些都是當爹媽的編了騙小孩的!人心真這麼容易感化,還要衙門干嘛啊!

裴氏道︰「大姐兒再仔細揣摩揣摩。」

裴氏︰嬸嬸我不是讓你真感化她啊喂!你不是還有個親爹嗎喂!向你親爹告狀啊找你四叔干嘛!

雲秀看裴氏熱切的眼神,便知道她是話中有話。略一想便回味過來——裴氏是在提點她自己解決問題。可她那個爹,在家時就有跟沒有一個樣,如今更是遠在百里之遙,她告個屁狀啊!只怕告狀的信送過去,他還要嫌棄雲秀沒死一邊去,竟把煩人事捅到他面前,很是不識好歹呢。

這兩人雞同鴨講,各自干著急于對方的天真善良時,雲秀四叔終于開口,「綠瀾,你去正院找大夫人,就說……」

裴氏見柳文淵發話了,忙丟開雲秀,強勢插嘴道,「就說久不見大姐兒,我心里思念。想接她來八桂堂住些時日。改日定萬無一失的送回,請大嫂不必掛心。」

柳文淵訝異的望著裴氏,裴氏回頭溫婉一笑,道︰「內院的事,還是女人間商議比較妥帖。」

柳文淵便不多言,只對雲秀道︰「安心住在這兒,有什麼事就跟你四嬸說。」

雲秀便松了口氣,仰頭道,「四叔,謝謝你。」

柳文淵無奈一笑,「你才多大,就輪到你謝了。」說罷轉身進屋,繼續讀書去了。

半日後,綠瀾姑娘從正院兒回來,向裴氏回話,「大娘還是惱火了,說‘我家的閨女,倒讓四弟妹來操心,四弟妹真是個妙人兒——秀丫頭要住就讓她住,她有能耐就住到死。反正我這個當娘的也管不了她。’」

裴氏默然半晌,才對雲秀道︰「先前勸你,怕的就是這個。遷怒到我身上還沒什麼,可你是大娘的女兒,遲早都得回去。」看雲秀顯然沒明白鄭氏話里的威脅,又諄諄規勸,「我知道你日子艱難,可還是先忍幾年吧。女孩兒總歸是要出嫁的,莫非到時候她還能到婆家去欺負你不成?可你什麼時候往外嫁、嫁給什麼人,卻是她說了算的。我和你四叔再疼你,她不點頭,我們也是干著急。這些道理,你明不明白?」

裴氏都說這麼直白了,雲秀豈有不明白的道理?

雲秀默然不語,裴氏忘了一眼書房的方向,嘆了口氣。回頭吩咐丫鬟為雲秀收拾客房。道,「總之先住下吧,以後的事,以後再想辦法。」

雲秀這才試探著問,「嬸兒……能不能給我大舅送封信?」

雲秀稍微有些郁卒。

因為她終于察覺到了自己宅斗考試的考點。第一階段的考題,應該就是在不被扣上「忤逆不孝」的大帽子,並因此自絕于主流社會的前提下,把她繼母斗倒,給自己謀一個好出路。

這道考題的難點在于,不能正面來硬的。具體怎麼解決,她四嬸已經給她提供了思路——效uo勺渝梗?約荷兌膊蛔觶?媚苤蔚昧酥J系娜俗約喝ヴ煬踔J系畝襉校?緩筇嫠? 終?濉 br />

但這是不可能的,因為她太了解她爹了!比起察覺到鄭氏的惡行從而替她主持正義,他更可能為了少事和名聲而假裝看不到鄭氏的惡行。最多在鄭氏把她弄死後,在鄭氏貓哭耗子的時候,真心跟著掉兩滴眼淚。

所以,為了讓她爹不得不管這件事,她就必須得做些什麼,讓他不但必須得看到,而且不主動去管的話就得付出更大的代價。

——得,她不但要斗後娘,她還得斗親爹!

而費這麼大的力氣,結果不過就是為了不被鄭氏弄死或者被安排不妙的婚事。

現實真是淒涼慘淡啊!

想到自己的隨身空間,雲秀略松一口氣。

沒旁的出路的女人,縱然資質非凡也只能投入內院拼殺,徒耗精力。她這種外掛開到隨身空間級別的,明明能以力降會,還要把智商消耗在這種勾心斗角上,才是真正有病。

因此這天晚上,在客房里安頓好之後,雲秀迅速以十倍的熱情投入到她的隨身空間里去了。

……只希望他大哥千萬別誤會了,他寫信可不是為了向他服軟的!

待打開書篋一看,卻只有薄薄的兩封信箋,擱在細密的摞在一起的書卷上。

兩封信,一封給他,一封給雲秀。底下這些書給誰,就得看完信才知道了。

叔佷兩個心情各異。

雲秀的感覺是很新奇。

——她長到十歲了,除去不得不說的話,柳世番和她之間主動交流的次數加起來,也沒超出一雙手能數的數字。

他們倆好像天生就不覺著有和對方交流的需求。

就算老太太責怪柳世番「都不知道關心關心孩子」時,兩個人不得不勉為其難的站在一起說話,也最多是柳世番問一句,「吃得可還好?衣服夠不夠穿?還需要些什麼?」雲秀答,「都挺好的,您也好?近來可順心?」柳世番道,「順。」——反正順不順心的都是政事,跟個丫頭片子也沒啥好討論的——後,就會陷入漫長的相顧無言中。

雲秀絞盡腦汁去想話題,依舊想不出還有什麼好說的。柳世番大概也未嘗不覺著煩惱——又沒短了她的吃穿用度,究竟還得多關心她啊?!再說關心兒女那也是男人的活兒?娶老婆是做什麼用的!

兩邊都枯燥無話半晌後,柳世番再情真意切的叮嚀一句,「你阿婆年紀大了,你要體貼懂事,令她長樂無憂,努力加餐。」雲秀也真心實意的回一句,「嗯,這您放心。」柳世番就會默契的用完成任務的語氣說,「行了,回去吧。」

……

——就沒有哪怕一次不是這個套路的。

他們父女倆感情的唯一紐帶就是老太太。

老太太去世後,柳世番只在老太太下葬那日模了模她的頭,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不知為何,想了想,又把話咽回去。

之後足足半年多,兩人就沒面對著面好好說過話。

結果今日——柳世番居然專門給她寫信了!

雲秀︰……實在想不出他會說什麼啊。

至于柳文淵的心情,那就一言難盡了。

——長兄如父,他又是家中幼子,自幼就格外纏著柳世番。四五歲時柳世番進京趕考,他便天天巴巴的盼著長兄寫信回來,盼到了信,便搶著給母親讀。母親在回信里將他的舉止當笑話描述給柳世番,柳世番再來信時,就專闢了一張信箋,特地用白話寫了給他看。

最初是詢問他飲食安否,後來開始詢問他的課業,再後來便指點他的學問,教導他如何處事……柳世番人生坎坷,曾一年三升遷,也曾一歲兩貶謫,曾在自以為安定後娶妻,也曾在患難中禍不單行的喪妻。兄弟間也常經歷聚散離合。離別後,柳世番每有空閑,便來信敘問,對柳文淵的教導無日輟之。

在柳文淵的心里,柳世番始終都是最完美的兄長。他如父之嚴厲,如兄之友愛,如師之淵博,如士之高潔……柳文淵雖屢經漂泊,卻比任何人都成長得更正直,更朗闊,因為古之先賢一樣完美無缺的人生標桿,就是他的親哥哥,他自豪唄。

但這自豪在他十六歲那年猝然崩塌——那一年他意外得知,柳世番的仕途近來之所以平步青雲的順暢起來,是因為他投靠了與宦官勾結的大奸臣王潛芝。

柳文淵希望他大哥有苦衷,結果他大哥替王潛芝就勾結宦官一事辯解。他希望他大哥回頭是岸,結果他大哥說你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什麼都不懂,就別妄議國事……兄弟二人就此開始分道揚鑣。

十八歲那年柳文淵離家,開始游學。

從此之後,柳世番再沒給他寫過信。

兄弟二人的交流,也從兄友弟恭,變成了柳世番不許他考恩師那一榜的進士,柳世番在他考中進士後把他騙回老家成親,柳世番強壓著不許他參加當年的吏部科目試,柳世番強壓著不許他參加第二年的吏部科目試……現在想來,柳世番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好哥哥。他只在你和他志同道合時,才會跟你講道理。

但不可否認的,發現他大哥的回信依舊只是惜墨如金的薄薄一封,而不是最初嚇到他的滿滿一書篋,柳文淵心下竟晃過一絲失落。

叔佷二人各懷感慨的盯了半天信,互相抬頭對視一眼。

雲秀商量,「……拆開看看吧?」

柳文淵惡狠狠的,「拆!」

雲秀于是展信細讀。

信不長,區區兩三百字而已。

先說自己少小離家,去時高堂猶在,自己也是黑發赤顏。慈母問他何日還家,他說少年志向在封侯,不光耀門楣便誓不還家。二十年後歸來,卻是功名未成而慈母故去,自己也已齒搖發衰。思及當年志向,不悔猶悔。自丁憂以來,朝夕困頓,每見雲秀,便覺往事追來,胸中淒涼悲傷。然而國家有難,書生難辭其責。天子詔書幾度傳來,他不能不舍身為國,再度離家。是所謂生不能盡孝,死不能盡哀。

再說慈母生前虔誠向道,他欲將為慈母修建之奉安祠改作道觀,請得道的女冠前來主持。太夫人養恩所及,孫輩中以雲秀為最。他希望雲秀能替她守孝,在道觀里潛心修行,為太夫人祝禱冥福……

雲秀︰……

和柳世番本人給人的印象不同,他的文風竟和老太太的曲風十分近似,含蓄平靜,然而悲從中來。雲秀原本以為這個人沒有心呢。

……原來他也是會悲痛欲絕的。

但讓她去替他修道盡孝是怎麼回事?

她四叔替她告狀說,繼母虐待她,繼母誣陷她,繼母要弄死她,結果他的處置方式就是——你出家吧?

雖說這結果雲秀是十分樂意的,但是怎麼想都覺著,這處置方式很讓人不忿哪!

雲秀抬頭看他四叔。

柳文淵也已經讀完了。

柳世番寫給他的信更短,止五六十言而已。語氣一如兄弟間決裂之前,告訴柳文淵,要通過吏部銓試對他而言並非難事,但也不要恃才輕慢,居喪時正好讀書、準備。隨信附錄自己當年應書判拔萃科時搜羅的歷代應舉之人所做判文百篇,有考中者、有黜落者,他已各做點評。又有他自己練習所做判文百篇,亦分成上、中、下三等。若多學習揣摩,當能有所助益。

柳文淵︰……

現在給他有什麼用?!反正出孝後三年守選之期早到,他根本都不用參加拔萃科的判試!何況就算要考,他想考的也是宏辭科而不是拔萃科!

但他嘆了口氣,還是起身將書卷從書篋中取出,挪到了自己放置待讀書目的木架子上。

見雲秀在看他,忙尷尬的解釋,「這個……捎給我的。」

雲秀,「噢……」

柳文淵又指了指給她的信,問,「……寫的什麼?」

雲秀道,「說是……希望我能替他盡孝,去道觀里修行。」

柳文淵,「啥?!」

待柳文淵讀完柳世番寫給雲秀的信,感覺便如服了五石散般滿肚子火氣,需要疾走一番發散發散。

但他畢竟已不是當初十六歲的,會被柳世番罵乳臭未干的熱血少年了。本能的義憤之余,他已能稍稍能體會此人的涼薄言行之下的,那些難以為親人理解的初衷。

在屋子里走了幾圈,壓下火氣後,他停步在雲秀面前。道,「……除非他要休妻,否則最多只能訓誡鄭氏一番。」

雲秀道,「嗯。」

她當然知道他阿爹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為這點「小事」就休妻。畢竟他都這個年紀了……想再找個合適的不容易啊!

柳文淵道,「而這兩年里,他應當都難有機會回家。不可能時時看著。」

雲秀點頭,「……嗯。」

——她听懂了。

他四叔應該是想說,她阿爹其實是在用一種讓人在感情上比較難以接受的方式,嘗試著幫她解開眼下的困局。

——畢竟既不能休了鄭氏,又不能時時監視鄭氏,而訓斥一頓鄭氏最多疼三天,只要這兩年雲秀還在鄭氏眼皮子底下,誰都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干脆,讓雲秀出家修行去吧。

他還特地體貼的安排雲秀當女冠子,而不是需要剃頭茹素的比丘尼呢。

雲秀︰該怎麼說……真有她阿爹的風格啊!

她本來就有出世之心,對柳世番的這個安排滿意至極。見柳文淵似乎能從道義上接受,便說,「我覺著去道觀修行挺好的。」

柳文淵有些懵——他這才乍然醒悟過來,他竟在幫著柳世番逼迫雲秀出家。他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嘗試著去理解他大哥!適才他不就差點變成和他大哥一樣的人?

忙道,「有家有親戚,為何要去道觀修行。你就待在八桂堂,哪里都不準去!」

雲秀已在八桂堂叨擾太久,她猶記著那日鄭氏說「秀丫頭就別走了」時,裴氏的焦急。她已深刻體會到,只要她的父親還活著,繼母「管教」她便永遠比叔嬸維護她更名正言順。她留在八桂堂,只會徒然消耗柳文淵的孝悌之名,對他們沒有任何益處。

拖了這麼久,她也該有所決斷了。

她便道,「這可難辦了——為人子女合該替父母分憂。何況阿婆撫育我十載,縱然不是替父盡孝,我也該守足三年重孝。我願去道觀中潛心修行,替阿婆祝禱冥安。阿婆常說,‘不阻善行,不縱惡念。’我既有此心,我父又有此願,四叔,這件事,您就不要再勸阻我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便听外頭腳步聲。

片刻後春桃小肥豬一樣氣喘吁吁的闖進來,面上猶帶喜色,進屋就道,「姑娘……韓家表少爺和令狐家姨女乃女乃來看您了!夫人請您過去!」

叔佷兩個心情各異。

雲秀的感覺是很新奇。

——她長到十歲了,除去不得不說的話,柳世番和她之間主動交流的次數加起來,也沒超出一雙手能數的數字。

他們倆好像天生就不覺著有和對方交流的需求。

就算老太太責怪柳世番「都不知道關心關心孩子」時,兩個人不得不勉為其難的站在一起說話,也最多是柳世番問一句,「吃得可還好?衣服夠不夠穿?還需要些什麼?」雲秀答,「都挺好的,您也好?近來可順心?」柳世番道,「順。」——反正順不順心的都是政事,跟個丫頭片子也沒啥好討論的——後,就會陷入漫長的相顧無言中。

雲秀絞盡腦汁去想話題,依舊想不出還有什麼好說的。柳世番大概也未嘗不覺著煩惱——又沒短了她的吃穿用度,究竟還得多關心她啊?!再說關心兒女那也是男人的活兒?娶老婆是做什麼用的!

兩邊都枯燥無話半晌後,柳世番再情真意切的叮嚀一句,「你阿婆年紀大了,你要體貼懂事,令她長樂無憂,努力加餐。」雲秀也真心實意的回一句,「嗯,這您放心。」柳世番就會默契的用完成任務的語氣說,「行了,回去吧。」

……

——就沒有哪怕一次不是這個套路的。

他們父女倆感情的唯一紐帶就是老太太。

老太太去世後,柳世番只在老太太下葬那日模了模她的頭,似乎想說些什麼,但不知為何,想了想,又把話咽回去。

之後足足半年多,兩人就沒面對著面好好說過話。

結果今日——柳世番居然專門給她寫信了!

雲秀︰……實在想不出他會說什麼啊。

至于柳文淵的心情,那就一言難盡了。

——長兄如父,他又是家中幼子,自幼就格外纏著柳世番。四五歲時柳世番進京趕考,他便天天巴巴的盼著長兄寫信回來,盼到了信,便搶著給母親讀。母親在回信里將他的舉止當笑話描述給柳世番,柳世番再來信時,就專闢了一張信箋,特地用白話寫了給他看。

最初是詢問他飲食安否,後來開始詢問他的課業,再後來便指點他的學問,教導他如何處事……柳世番人生坎坷,曾一年三升遷,也曾一歲兩貶謫,曾在自以為安定後娶妻,也曾在患難中禍不單行的喪妻。兄弟間也常經歷聚散離合。離別後,柳世番每有空閑,便來信敘問,對柳文淵的教導無日輟之。

在柳文淵的心里,柳世番始終都是最完美的兄長。他如父之嚴厲,如兄之友愛,如師之淵博,如士之高潔……柳文淵雖屢經漂泊,卻比任何人都成長得更正直,更朗闊,因為古之先賢一樣完美無缺的人生標桿,就是他的親哥哥,他自豪唄。

但這自豪在他十六歲那年猝然崩塌——那一年他意外得知,柳世番的仕途近來之所以平步青雲的順暢起來,是因為他投靠了與宦官勾結的大奸臣王潛芝。

柳文淵希望他大哥有苦衷,結果他大哥替王潛芝就勾結宦官一事辯解。他希望他大哥回頭是岸,結果他大哥說你個乳臭未干的小子,什麼都不懂,就別妄議國事……兄弟二人就此開始分道揚鑣。

十八歲那年柳文淵離家,開始游學。

從此之後,柳世番再沒給他寫過信。

兄弟二人的交流,也從兄友弟恭,變成了柳世番不許他考恩師那一榜的進士,柳世番在他考中進士後把他騙回老家成親,柳世番強壓著不許他參加當年的吏部科目試,柳世番強壓著不許他參加第二年的吏部科目試……現在想來,柳世番其實從一開始就不是什麼好哥哥。他只在你和他志同道合時,才會跟你講道理。

但不可否認的,發現他大哥的回信依舊只是惜墨如金的薄薄一封,而不是最初嚇到他的滿滿一書篋,柳文淵心下竟晃過一絲失落。

叔佷二人各懷感慨的盯了半天信,互相抬頭對視一眼。

雲秀商量,「……拆開看看吧?」

柳文淵惡狠狠的,「拆!」

雲秀于是展信細讀。

信不長,區區兩三百字而已。

先說自己少小離家,去時高堂猶在,自己也是黑發赤顏。慈母問他何日還家,他說少年志向在封侯,不光耀門楣便誓不還家。二十年後歸來,卻是功名未成而慈母故去,自己也已齒搖發衰。思及當年志向,不悔猶悔。自丁憂以來,朝夕困頓,每見雲秀,便覺往事追來,胸中淒涼悲傷。然而國家有難,書生難辭其責。天子詔書幾度傳來,他不能不舍身為國,再度離家。是所謂生不能盡孝,死不能盡哀。

再說慈母生前虔誠向道,他欲將為慈母修建之奉安祠改作道觀,請得道的女冠前來主持。太夫人養恩所及,孫輩中以雲秀為最。他希望雲秀能替她守孝,在道觀里潛心修行,為太夫人祝禱冥福……

雲秀︰……

和柳世番本人給人的印象不同,他的文風竟和老太太的曲風十分近似,含蓄平靜,然而悲從中來。雲秀原本以為這個人沒有心呢。

……原來他也是會悲痛欲絕的。

但讓她去替他修道盡孝是怎麼回事?

她四叔替她告狀說,繼母虐待她,繼母誣陷她,繼母要弄死她,結果他的處置方式就是——你出家吧?

雖說這結果雲秀是十分樂意的,但是怎麼想都覺著,這處置方式很讓人不忿哪!

雲秀抬頭看他四叔。

柳文淵也已經讀完了。

柳世番寫給他的信更短,止五六十言而已。語氣一如兄弟間決裂之前,告訴柳文淵,要通過吏部銓試對他而言並非難事,但也不要恃才輕慢,居喪時正好讀書、準備。隨信附錄自己當年應書判拔萃科時搜羅的歷代應舉之人所做判文百篇,有考中者、有黜落者,他已各做點評。又有他自己練習所做判文百篇,亦分成上、中、下三等。若多學習揣摩,當能有所助益。

柳文淵︰……

現在給他有什麼用?!反正出孝後三年守選之期早到,他根本都不用參加拔萃科的判試!何況就算要考,他想考的也是宏辭科而不是拔萃科!

但他嘆了口氣,還是起身將書卷從書篋中取出,挪到了自己放置待讀書目的木架子上。

見雲秀在看他,忙尷尬的解釋,「這個……捎給我的。」

雲秀,「噢……」

柳文淵又指了指給她的信,問,「……寫的什麼?」

雲秀道,「說是……希望我能替他盡孝,去道觀里修行。」

柳文淵,「啥?!」

待柳文淵讀完柳世番寫給雲秀的信,感覺便如服了五石散般滿肚子火氣,需要疾走一番發散發散。

但他畢竟已不是當初十六歲的,會被柳世番罵乳臭未干的熱血少年了。本能的義憤之余,他已能稍稍能體會此人的涼薄言行之下的,那些難以為親人理解的初衷。

在屋子里走了幾圈,壓下火氣後,他停步在雲秀面前。道,「……除非他要休妻,否則最多只能訓誡鄭氏一番。」

雲秀道,「嗯。」

她當然知道他阿爹絕對不會在這種時候、為這點「小事」就休妻。畢竟他都這個年紀了……想再找個合適的不容易啊!

柳文淵道,「而這兩年里,他應當都難有機會回家。不可能時時看著。」

雲秀點頭,「……嗯。」

——她听懂了。

他四叔應該是想說,她阿爹其實是在用一種讓人在感情上比較難以接受的方式,嘗試著幫她解開眼下的困局。

——畢竟既不能休了鄭氏,又不能時時監視鄭氏,而訓斥一頓鄭氏最多疼三天,只要這兩年雲秀還在鄭氏眼皮子底下,誰都不敢保證會發生什麼事。所以干脆,讓雲秀出家修行去吧。

他還特地體貼的安排雲秀當女冠子,而不是需要剃頭茹素的比丘尼呢。

雲秀︰該怎麼說……真有她阿爹的風格啊!

她本來就有出世之心,對柳世番的這個安排滿意至極。見柳文淵似乎能從道義上接受,便說,「我覺著去道觀修行挺好的。」

柳文淵有些懵——他這才乍然醒悟過來,他竟在幫著柳世番逼迫雲秀出家。他就知道,他從一開始就不該嘗試著去理解他大哥!適才他不就差點變成和他大哥一樣的人?

忙道,「有家有親戚,為何要去道觀修行。你就待在八桂堂,哪里都不準去!」

雲秀已在八桂堂叨擾太久,她猶記著那日鄭氏說「秀丫頭就別走了」時,裴氏的焦急。她已深刻體會到,只要她的父親還活著,繼母「管教」她便永遠比叔嬸維護她更名正言順。她留在八桂堂,只會徒然消耗柳文淵的孝悌之名,對他們沒有任何益處。

拖了這麼久,她也該有所決斷了。

她便道,「這可難辦了——為人子女合該替父母分憂。何況阿婆撫育我十載,縱然不是替父盡孝,我也該守足三年重孝。我願去道觀中潛心修行,替阿婆祝禱冥安。阿婆常說,‘不阻善行,不縱惡念。’我既有此心,我父又有此願,四叔,這件事,您就不要再勸阻我了。」

兩個人正說著話,便听外頭腳步聲。

片刻後春桃小肥豬一樣氣喘吁吁的闖進來,面上猶帶喜色,進屋就道,「姑娘……韓家表少爺和令狐家姨女乃女乃來看您了!夫人請您過去!」

三才堂,鄭氏處。

綠瀾姑娘來替裴氏傳話時,鄭氏才被大女兒雲嵐惹了一肚子氣。

——婆婆咽氣,丈夫上京,出嫁八年後,鄭氏總算迎來了翻身做主人的時刻。正春風得意,竟生出閑情逸性,攬著雲嵐給她把筆潤字。誰知雲嵐蹬鼻子上臉,她要寫橫,雲嵐非要寫豎,她順著她寫豎了,雲嵐改筆畫圈,她只好呵斥,「你到底寫不寫!」雲嵐嚷嚷,「我自己寫!」鄭氏讓她自己寫,她裝腔作勢的蘸墨、舌忝筆,然後大筆一揮——把她之前畫的圈給涂黑了,還興沖沖的向鄭氏炫耀,「阿娘,鵪鶉!烤成黑炭了。」

鄭氏︰……要、慈、祥。

結果雲嵐搗蛋時皮實,挨訓時就脆弱了。鄭氏不過稍稍大了點聲,就把她給說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所幸這孩子識得時務,老老實實的打著淚嗝、滴著眼淚寫自己的名字。

……寫出來就跟蟲子爬出來的似的。

鄭氏看她委屈的模樣就來氣,再看她學了一年字了,寫出來的就這種水平,越發來氣。敲了她手背一下,「哆嗦什麼?跟你說過多少次了,要力透紙背。甭管寫得好不好,先當自己是天下第一。底氣足了,不好也好。你呢?寫得跟毛賊畫押似的,不知道的還以為你多心虛呢。」

雲嵐太委屈了,沒忍住就反白道,「嬤嬤就說我寫的好!我比姐姐小,還寫得比姐姐好!」

「那是她瞎!」提到雲秀,鄭氏簡直火冒三丈。

平心而論,雲秀的字也不怎麼樣——光那些省筆和白字吧。但她不在乎啊!正應了鄭氏那句話,她就算寫白字,也給人一種不是她寫錯而是自己看錯的底氣;她就算寫的沒章法結構,也給人一種她不是沒章法而是章法獨特的底氣。一個沒娘的孩子,比被人寵著長大的還囂張自信。作為後娘,鄭氏實在有些忍不了。

兩相比較,就更對這個不給自己爭氣的親女兒恨鐵不成鋼了,「奉承話你都听不出來?今天坐在這里的要是秀丫頭那死鬼娘,他們照樣說你樣樣都不如秀丫頭!……不識好歹的東西!」

這話說得重了,雲嵐哭哭啼啼的非要去找她爹。

鄭氏簡直氣瘋了。她身旁老僕忙打圓場,又讓雲嵐認錯賠罪,又勸鄭氏,「姐兒還小呢……」

鄭氏怒道,「不用勸她,你們讓她去!」

雲嵐扭頭就哭著跑出去了。

鄭氏氣還沒消,綠瀾姑娘就來求見。進屋告訴鄭氏——雲秀在她四叔那兒,她四叔四嬸要留她住幾天。

鄭氏︰……

比起惱火,鄭氏先感到的竟是發懵。

雲秀明明住榮福堂,怎麼說在八桂堂呢。

隨即她立刻回味過來——這丫頭跑了!

書香門第出身的嫻雅閨秀,一言不合她說跑就跑了!

重要的是,自己才得到機會,正躊躇滿志、一掃晦氣的準備收拾她,結果才餓了她兩天——她跑了。

鄭氏怒極反笑。

雲秀沒向她請示就擅自出門,這錯處她是拿住了。這就起身去八桂堂興師問罪,雲秀和裴氏一個都跑不了。

但想了想,還是忍了下來。

要收拾雲秀,她有的是機會。犯不著把裴氏扯進去,畢竟眼下他們不在京城,而是在蒲州,裴氏娘家人的地盤上。

便讓雲秀先逍遙幾天。反正雲秀錯得越多,日後她收拾起來就越有名目。

打發走了綠瀾,鄭氏惡氣難出,領了人便往雲秀院子里去抄家。

——柳家祖宅雖跟京城豪門沒得比,卻也是高門深院。不是深閨里的小娘子說跑就能跑的,鄭氏篤定了,要麼雲秀有內應,要麼就是看門的玩忽職守。

她也不去猜到底是哪個。到了榮福堂,先把老太太留下的還沒來得及收拾的舊僕集合起來。

格外看不順眼的就打板子,其余的人扣月錢。就是想找個管事的婆子出來免了她管的差事,一時竟沒找出來——她當家都半年了,改換的管事早就換完了。榮福堂里剩下的寥寥幾個體面些的媽媽和丫鬟,又在昨日料理干淨了……

看著底下零零落落幾個或笨或拙的僕人,鄭氏很覺得自己金笊籬拌豬食,白瞎了排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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