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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莊生曉夢(一)

第二日一早,用過早飯後,雲秀和裴氏正清點行李,準備去幾個叔叔嬸嬸家辭行,便听人來報,「外頭來了個女冠子,自稱是華陽真人,說是來接秀娘子出家的。她帶了鄭國夫人的薦書和名刺。」

裴氏一愣,忙接過書信來看,果然蓋著鄭國夫人的印章。

雖說華陽真人昨日確實打過招呼了——但誰會想到她一大早就到了?

但人家是出家人,出家人可不就是飄然而至、飄然而去的嗎?你也不能用俗世的規矩約束她。

裴氏只能嘆道,「真是……」便無奈的笑著,帶了雲秀去迎接。

雲秀心中雀躍,腳步便極輕快。

跟隨裴氏來到庭院,見前面果然有個身披鶴氅,頭戴蓮冠的女道正背身站立著,那背影看著俠風道骨,氣質清華高標——果然要得到她二姨的極力推薦,首先模樣氣質上就得過關。

她忙上前去拜見。

華陽真人隨口應了一聲,卻沒急著回頭,依舊抬目遠望。雲秀也跟著望過去,便見雲中一行雁字。

待那雁字飛遠了,她才回過頭來,溫和的同裴氏互相致禮,道,「勞您久等。」

並不是很年輕美貌的女冠子,得有四十容許了。然而模樣卻同氣質十分貼合,都是一味的品淡如菊,從容悠遠。

裴氏見此人容止,心下已有些敬意,忙道,「哪里。」

華陽真人又對裴氏一點頭,便仔細打量起雲秀來。

雲秀不閃不避的同她對視——她也在打量自己未來的師父呢。

華陽真人看了一會兒,抬手一抹她的眉心,也不知從她眉心上看到了什麼,嘆道,「‘一枝方漸秀,六出已同開ヾ’……我這是來晚一步嗎?」

雲秀︰……啥?

她听不懂,只好道,「沒晚沒晚。您來的太早了,我還沒來得及向家人辭行……」又道,「若師父覺著晚了,那我便不去辭行了。我們這就走吧。」

裴氏忙笑著反駁,「你這一去就要兩三年,豈能不道別就走。」

便看向華陽真人。

華陽真人笑著搖頭,「痴兒。」

雲秀︰……

她囁嚅著,有些不好意思,「師父……您說話太高深了,我听不懂啊。」

華陽真人便道,「不是要向家人辭行嗎?快去吧。」

華陽真人沒同她一起去。

雲秀當然希望能讓師父領著她去,畢竟是「師父」嘛,某種意義上也是她的家長了。但華陽真人卻說,你既未出家,自然就得按照俗世的規矩來。

——她連「師父」都叫了,師父卻還不承認她出家了。

裴氏在家待客,便差遣貼身丫鬟綠瀾陪著,令雲秀去各房辭行。雲秀只得動身前往。

五味堂。

她二叔柳世訓顯然早就領悟了她阿爹讓她去道觀修行的緣由,見雲秀時一如既往的不苟言笑、不親不疏。略說了兩句,便將家中子女悉數喚出來同雲秀道別。雲秀和兩個姐姐相互拜別後,正要和弟弟妹妹們說話時,二叔他開口了——

「你們幾個,一起向三姐行禮。」

三個弟弟妹妹听話得緊,聞言立刻挺直身板,齊整整的向雲秀行了個大禮。雲秀突然受他們一禮,還真吃了一驚。不過她並非小題大做的性子,只往旁邊一讓,躬身還禮。

她二叔這才心平氣和的訓誡道,「你們三姐為替祖母祈福,也為代父守孝,將去道門修行三載。她雖入道門,卻並非方外之人,仍是我柳家的孝女。你們要以她為榜樣,允恭克讓,孝悌友愛。」

雲秀︰……二叔你是有多喜歡人前教子啊!

被當面拔高的感覺實在尷尬,但看幾個弟弟妹妹一臉崇敬,端正認真的姿態,還真不知該如何推拒。只好將錯就錯。

……她實在不太擅長戳破小孩子心中幻想。

所幸二嬸杜氏及時站出來,拉住她的手,道,「去了之後,只管安心修行。缺什麼便差人來告訴我。縱使你阿爹人在長安,一時照應不到,我們也都能照應到。」

從二叔家出來,雲秀忽然便明白了她師父的言外之意——三年。她阿爹給她安排的出家,是有時限的。他二叔都認定她不是真出家,華陽真人當然就更如此了。

雲秀︰……但她是真的想出家啊!

三才堂。

鄭氏今日起的很早,還起閑心又抱著雲嵐教她寫了一會兒字。哪怕雲嵐依舊寫得跟鬼畫符似的,她也沒生氣,反而覺著——仔細看看閨女這筆字也不算差嘛,在同齡孩子里其實已算不錯了。二房那兩個大的,同樣的年紀上誰比得了雲嵐聰穎活潑?也就雲秀爭強好勝,事事都要壓雲嵐一頭,說她不是故意的,誰信?但不要緊,那個礙眼的小崽子今天就要出家了。

鄭氏︰……你就去出一輩子家吧!

這母女兩個,難得心靈相通了一回。

雲秀又去**堂拜別她三叔、三嬸。

他三叔一如既往不愛管閑事,說了一番和二嬸杜氏大致相似的話。便再無多言。

反倒她三嬸趙氏是性情中人,給她準備了足足一車東西,一樣樣的跟雲秀解釋這個是給她什麼時候用的、那個是給她送哪些人用的——趙氏有個姑姑一直修行不婚,故而趙氏對道門的人際規則耳熟能詳,此刻便多操許多心。雲秀還不怎麼樣,她自己說著說著就心酸起來。

雲秀三叔見她要抹眼淚了,趕緊道,「好了好了,秀丫頭又不是要出遠門,奉安堂離家也就兩盞茶的時間。」

趙氏生孩子才不到一年,正當想象力充沛而感情脆弱的時候,「我哪里是心酸她要離家,天下女孩誰不得出門?我是想到她沒了親娘,就要遭這份罪。若是日後我沒了……」

雲秀︰……

柳文翰︰……

柳文翰趕緊頭昏腦脹的安撫妻子,雲秀則忙道謝告辭,逃出門去。

待出了門,直接對車夫道,「回八桂堂吧。」

綠瀾姑娘道,「夫人那邊還沒去呢……」

雲秀︰她都要出家了,為什麼還得去應付鄭氏呀!

她難得耍賴了一回,「夫人每日操勞辛苦,天這麼早,就讓她好好休息休息吧。四嬸不在,萬一我們打擾了她睡眠,她發起脾氣來怎麼辦?」

……綠瀾姑娘想想鄭氏先前的惡行,深深覺著秀娘子擔憂得很有道理。

馬車行過街角,才要拐向八桂堂的方向,忽的停下來。

綠瀾姑娘打起簾子,向外望了望,忙道,「華陽真人在前面。」

雲秀趕緊下馬車拜見師父,向師父回稟,「正要回八桂堂去見您,師父您這是打算去哪兒啊?」

華陽真人笑道,「我想你未必敢獨自去見鄭夫人,故而來領你去見她。」

綠瀾姑娘掩唇失笑。

雲秀輕聲抗議道,「我可不是因為怕她才不去見她……」

雖如此,還是老老實實的跟在了華陽真人身後,請她上車同去。華陽真人看她不情願的神色,便笑道,「你可是在想——我若真為世外高人,為何要去見‘俗不可耐’之人?」

雲秀噎了一下,復又期待道,「……您會讀心術嗎?」

華陽真人笑道,「痴兒,讀你還需法術?」便笑著解釋道,「道觀是柳家布施,我帶走的是柳家娘子。自然要來同主人打個招呼。」

「可你是……」

「世外高人。」華陽真人又笑起來,「你都說是‘世外’高人了,如何還能在紅塵中遇見?紅塵中遇到的,都不是世外高人。縱使你原本是世外之人,可既已落入這紅塵中,修的便也合該是這紅塵中的道了。」

雲秀拜師修道,可不是為了修哲學的,她是為了修神仙。听華陽真人這白馬非馬的一通玄論,只覺失望至極。

這一日鄭氏倒並未如何為難她。

只對華陽真人道,「……這孩子純孝,自太夫人過世後,我便覺著她總有一日要遁入空門。如今果然要出家了……」還假裝擦了擦眼淚,「她既跟你道門有緣,又有太夫人的遺願、她阿爹的手令,我也不能強留她在家。一切就托付給真人了。若有一日她能窺得大道,便是真人的功德,也是我家的造化。」

華陽真人既不糾正她自己門下並非空門,也不點破她滿嘴謊言,只如鄭國夫人般八面玲瓏,品淡如菊的就把鄭氏說得心花怒放。

待華陽真人帶著雲秀告辭離開時,鄭氏已約好了,下次她再來,一定要請她給自己三個閨女看看相。

雲秀︰……

雲秀覺著,自己從一開始就不該答應令狐十七,求她二姨幫她找師父。

她二姨是誰?是從雲秀記事起,就堅持不懈的向她推銷自己的價值觀的人啊!

鄭國夫人令狐韓氏這一生唯一信奉的就是榮華富貴——只要有了榮華富貴,人生一切煩惱就都迎刃而解。女人想要榮華富貴,那必須就得嫁得好。最初的時候,她比較怕雲秀長大後會被窮進士拐走,便常常提醒她,她阿爹看似窮進士,其實不是個窮進士。他的成功對窮進士而言是不可復制的。與其嫁個窮進士,撞大運等著在四五十歲上混個三品、四品誥命,還不如直接選個能襲爵的草包——當然前提是這草包家得真富,不能是個空架子破落戶。而這也是退而求其次的選擇,首選還得是百年世家里鐘靈毓秀的子弟,若是能謀求大位的皇子皇孫那就更好了。憑雲秀的出身,還是該有高層次的追求的……

不過很快,令狐韓氏就意識到,她想得太多了——雲秀的問題不在于她的擇偶觀,而在于她根本沒打算擇偶。她閑雲野鶴、不求上進,並且越大越擰巴,她竟然想出家!

于是令狐韓氏轉而開始不遺余力的帶領雲秀領略紅塵富貴,希望能扭轉她的叛逆觀念。

……

對親姐姐留下的這唯一一個女兒,令狐韓氏一向都有一種類似母親的責任感。

你說她能給雲秀挑個真室外高人當師父嗎?

恐怕她只會挑個逮著機會就勸雲秀墮入紅塵的假道士。

雲秀的直覺一向都是好的不靈壞的靈。

她跟隨華陽真人入奉安觀求道兩個月——兩個月里她同十四郎踫了三次面,和令狐十七通過六次信——令狐十七甚至還回了長安一趟,但華陽真人沒有為她講一句道法,說一次玄之又玄的眾妙之門。

她甚至都不煉金丹。雖說煉金丹只能吃出汞中毒,吃不出長生不老。但這至少能表明,她起碼還是個真道士啊!

她每日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隔三差五出游一趟。偶爾也受城中大戶人家邀約,出去做做法事。若有百姓來求符水、醫藥,她便替他們排憂解難——出乎意料,她看病很靈。

可若雲秀向她請教道法,她便說,「你若要求道,需得先入紅塵,修足愛、憎、悲、喜、怨、妒與求不得七法。」

雲秀︰她這是要修仙道,還是修魔道啊!

她終于忍不住,給令狐十七寫信告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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