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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薄命女逢時月兌苦海•少年郎奉母探親人

如今且說雨村,自從上次央了甄家,竟自復起了,補授了應天府。那日就有一件官司詳至案下,乃是一拐子拐走人家女兒,又賣于兩家,被人識破了,如今就綁在那里,那兩家的家主遣了小廝來報與官知。彼時雨村即傳那小廝來,那頭前的便道︰「我家家主姓薛,原是早已擇定日子上京去的,頭起身兩日前,意欲買人使喚,就偶然遇見這丫頭,本欲買了就進京,誰曉得這丫頭原不是那拐子親生,他先賣于馮公子家,又偷賣與我家,意欲卷了兩家的銀子,再逃往他省。誰知又不曾走月兌,兩家拿住,現來討老爺示下。」另一個又道︰「我家公子便姓馮,這拐子先已得了我家的銀子,我家小爺原說第三日方是好日子,再接入門。這拐子便又悄悄的賣與薛家,被我們知道了,去找那賣主,兩下一對方知這拐子如此可恨,先打了他一頓,他吃打不過,才招出這丫頭是他拐來的,還請老爺明斷。」

雨村听了大怒道︰「豈有這樣放屁的事!拐了好人家女兒,又賣于兩家,著實該打死!」因發簽差公人立刻將那拐子拿來拷問,又令去將丫頭領來,著夫人好生問他家在何處,如何被拐。待那丫頭來時,雨村夫人往他面上一覷,吃了一驚,忙令人往前面請雨村過來,同他道︰「你當這丫頭是誰?原是我舊主人家的英蓮小姐!」雨村罕然道︰「如何又是他來!這可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你可看準了?」夫人道︰「別人看錯罷了,我如何會看錯!同他母親年少時一模一樣。況且他眉心中原有胎里帶來的一點胭脂記,所以易認。」雨村聞夫人如此說,心知必有九分九準了,便令夫人好生安撫英蓮,又遣人去甄家接甄娘子過來。

原來這夫人當日正是甄家娘子身邊的大丫鬟,名喚嬌杏的是也。雨村當日同他原有回顧之緣,方到任時又于街上巧遇,故尋至他家,方知甄家敗落,士隱同女兒皆不見蹤影,倒傷感嘆息了一回,又遣人送了好些禮物,求了這嬌杏回家作妾,日前又扶作了正室夫人。如今請了甄娘子過來,母女相認,兩下里抱頭痛哭,連雨村看著也甚傷慘,既知這丫頭來歷,便是他當日恩人之女,又有意顯自己秉公直斷,令人將那拐子痛打五十板子,街頭枷號三日,又投進大牢拷問他往日拐賣人家兒女之事,一樁樁翻將出來,判了他一個斬罪,誰知那拐子未到秋後,便死在獄中,此為後話。

如今諸事已明,雨村便著甄氏將英蓮領回家中,嬌杏親為主婚,就嫁于那馮淵公子做了正頭妻室。那馮淵自幼父母早亡,又無兄弟,只他一個人守著些薄產過日子,長到十七八歲上,酷愛男風,最厭女子。這也是前生冤孽,可巧遇見這拐子賣英蓮,他便一眼看上了,立誓再不交結男子,也不再娶第二個了,本道買他來做妾,誰知竟是正經人家小姐,又有府台夫人親為做媒,更是意想不到之喜。那薛家公子道此二人姻緣天成,不惟不同他搶奪,倒把那英蓮的身價銀子與了他做賀禮,帶了寡母同妹子,一徑往京城去了。

且說那薛公子,亦系金陵人氏,本是書香繼世之家,家中有百萬之富,現領著內帑錢糧,采辦雜料。這薛公子學名薛蜨,表字文起,生的人品風流,性情又甚聰慧,只是酷愛武藝,雖也中了秀才,倒更喜舞槍弄棒。他幼年喪父,寡母王氏又憐他是個獨根孤種,未免溺愛縱容,也不去管他。家中還有一個比他小兩歲的妹子,乳名寶釵,生得肌骨瑩潤,舉止嫻雅,更兼性情伶俐,當日有他父親在日,也曾同他兄長一道讀書識字;自父親死後,見寡母兄長甚是辛苦,他便留心針黹家計等事,好為母兄分憂解勞。

近因今上崇詩尚禮,征采才能,除聘選妃嬪外,凡仕宦名家之女,皆親名達部,以備選為公主郡主入學陪侍,充為才人贊善之職。其母便同薛蜨商議道︰「你妹妹如今也大了,不如命他京中待選去,也好光耀門楣。你再爭氣些,咱們家日後便似那鮮花著錦一般,豈不是好?」薛蜨聞听此言,便知其中緣故。他母親有個嫡親的姐姐,便是榮國府二太太,二人從小不差甚麼,如今卻似壓了他家一頭,王氏心中不忿,因出此言。只是不願苟同,便道︰「母親這話說得差了。那個好人家要靠女兒去掙個前途來?咱們自有產業,何必苦了妹妹?縱使有這個才能,也不必受這個罪。進京去望親戚也罷了,這等話再也休提。」王氏素知此子有主意,也不同他爭辯,只是究竟未曾打消這個念頭,道︰「便不教你妹妹待選,也該去望你舅舅合姨母。我們姊妹多年未見,實在想念得緊,你若不去,我同你妹子自去。」薛蜨笑道︰「我何嘗說不去來。既然母親如此說了,我將這邊之事交付了,咱們擇日啟程便是。」

薛蜨知其母本無多少見識,定是還未息了心思,也不去管他,只一路往妹子院中來。寶釵正在屋中同丫鬟金鶯兒描花樣子,見薛蜨來了,忙起身讓座,又命丫鬟倒茶來。薛蜨見鶯兒奉上茶來,便道︰「你且出去,我同姑娘說話。」鶯兒知他兄妹兩個有話要說,便放了茶盤,福了一福便掩門出去了。

薛蜨便將其母所說之事同他妹子講了,道︰「若你真有此志,我也不攔你。只是切不可為那勞什子光耀門楣委屈了自己,咱們家原不用這樣,別人如此與咱們何干?自己過好日子才是正經。」寶釵素日便同他一氣,深以為然道︰「哥哥說得是。我原無此意,母親年紀大了,有些話很不必放在心上。只是母親想念姨母同舅舅,也是人之常情,不如竟往京城走一趟,哥哥也好入部銷算舊帳,另整頓下京中產業。」薛蜨笑道︰「正是這話。我知你早想京中去頑,說母親思念姨娘舅舅不過借口。既然如此,咱們過幾日便動身。」寶釵臉一紅,方要啐他,只見薛蜨已起身出去了。

待及啟程,在路不記其日。那日已將入都時,卻又聞得母舅王子騰升了九省統制,奉旨出都查邊。薛蜨因和母親商議道︰「咱們京中雖有幾處房舍,只是這十來年沒人進京居住,須得先著幾個人去打掃收拾才好。」他母親道︰「何必如此招搖!咱們這一進京,原該先拜望親友,或是在你舅舅家,或是你姨爹家。他兩家的房舍極是便宜的,咱們先能著住下,再慢慢的著人去收拾,豈不消停些。」薛蜨道︰「收拾房屋和招搖有何干系!如今舅舅正升了外省去,家里自然忙亂起身,咱們這工夫去,豈不沒眼色。家里房舍盡有,何苦去討人嫌?」他母親道︰「你舅舅家雖升了去,還有你姨爹家。況這幾年來,你舅舅姨娘兩處,每每帶信捎書,接咱們來。如今既來了,你舅舅雖忙著起身,你賈家姨娘未必不苦留我們。咱們且忙忙收拾房屋,豈不使人見怪?你的意思我卻知道,守著舅舅姨爹住著,未免拘緊了你,不如你各自住著,好任意施為。你既如此,你自去挑所宅子去住,我帶了你妹子投你姨娘家去,你道好不好?」薛蜨見他如此說,只氣了個倒仰,情知扭不過,只得暗地囑咐了妹子幾句,一面加緊命人收拾房屋,再做打算。他原本心思機敏,料想母親約是息了令寶釵入宮的心思,卻又興起了要同賈家結親之意,這可大大不妙,故而心下合計,欲尋一時機同妹子說知。

【注︰古時確實有部分朝代規定商人之子不能科考,但並不是所有朝代都這樣。這里為行文需要,沒有選用這個規定,特釋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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