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煜明帝二年。

「王上,太醫已經給公主瞧過了,說公主沒有什麼嚴重的病,只是近日來心神勞損,又心郁氣結,一時身體難以抵受,故……」

金殿里,已經頗是年老的太監對年輕的沉月王稟報著晚間太醫那里傳來的話。

「金公公。」

沉月王卻突然打斷了身邊貼身太監的話,幽幽然問道︰「你說,是不是我把姐姐害成了如今這副樣子?」

金榮聞言愣了一下,又立馬溫和說道︰「怎麼會呢?王上您向來對公主最好了。」

「我不是說這個。」他輕輕搖頭,目光間現出幾分迷離,「我是說三年前的那件事……那件事,你也知道,不是嗎?」

金公公像是听到了什麼令他駭然的話,誠恐地說道︰「王上,老奴……老奴早已把那件事忘了。」

「忘了?」

他聞言不由低低笑一聲,神色有點不像平時的他,「這樣的事情,怎麼會那麼容易忘呢?換成我知道了這樣的事情,肯定印象深刻,怎麼都忘記不了。」

「王上,都過去了,知道那件事的人現在大多都已經不在了,您又何苦再提起這件事情呢?」金公公面露痛苦地勸道,仿佛想要阻止他繼續說下去。

「因為……」他忍不住蹙眉,眼中有極度痛苦的光迸出,蒼白面色間病色更重了。

仿佛掙扎了許久,他終于說道︰「因為對我來說,這件事從來就沒有過去啊……你知道嗎,金公公?」

面對他突然的轉頭詢問,金榮只覺得心里悚然一驚,卻什麼都答不出來。

他也並不指望金榮能回答自己什麼,只繼續兀自說道︰「這件事從來就沒有過去……我只是把它藏在了自己的心里,可這三年來我一直都受著它的折磨!一直都因此而備受煎熬!我知道我有錯……可我控制不了自己……我受不了……」

他越說越糊涂,臉上神色也越來越混亂。

「王上,求您不要再說了!」金榮忍不住跪倒在地上,苦口求道。

「不!我要說!」

他像是和平時變了個人一樣,冷然打斷他的話,聲音愈發激動起來。

「我一直都被自己的心魔控制著,我陷在黑暗里面……我出不來……」說到後面他忍不住用手指捂住了自己的臉,口中喃喃︰「我已經完了。」

「不會的,王上。只要你什麼都不說……一切就都不會變的。」金榮還想勸他。

「什麼叫做不會變?」他忍不住嗤笑一句,卻只是在嘲諷自己,「已經變了,早就已經變了!金公公,你還不明白嗎?」

金榮已然無話可說,只能低頭,又忍不住抬手暗暗去抹眼角的淚。

靜默之間,他才仿佛稍稍清醒了一點。

他素來對別人心軟,見狀也終于不再說什麼了,輕輕垂眼,只一個人在心底里難過,臉上表情依舊痛苦。

「你出去吧。」最後,他淡淡說了一聲。

「是。」

金榮面帶痛苦地看了他一眼,緩緩退了出去。

安靜而空曠的華麗宮殿內,只余他一人,身影清瘦單薄,膚色蒼白似透明。

他知道,他從來就和別人不一樣,不管是身體還是內心……他都是不同于其他人的異類——不是他父王期盼中比其他人強大的異類,而是比其他人還要弱小的異類。

他突然有些痛恨「弱小」這個詞,也痛恨弱小的自己。

這樣的他,沒有辦法保護這個國家,也沒有辦法保護自己的姐姐……

如今,自己只有一條路可以走了。用他身上衰弱而又猛烈的血液,延續出一條陰冷孤獨的路。

「夜姐姐,幫我救救我的姐姐吧。」

空曠的宮殿中,只听他自語般低低地輕喃道。

紅衣的綽約身影從宮殿幽暗的角落里出現,緩緩走到燈光下,走到他的面前,腳步輕若無聲。

縴細白皙的手從紅袖間伸出,輕輕撫在少年的頭上,溫柔而輕致。

他仍垂著頭,任由她輕撫著,低埋的臉微微顫著,不知是何表情。

「我會幫你的。」紅衣女子仿佛輕嘆般說道。

他抬頭,眼中竟有細細的淚光︰「夜姐姐,你是個好人……現在只有你能幫我了。」

「世間的好人壞人如何能分?」她輕輕苦笑搖頭,又道,「若真要分,我也絕分不到好人那一列。」

「你幫了我,于我而言便是個好人。」他笑了一聲,似是已經無所謂。

「你怎知,這是幫你還是害你?」她忍不住問一句。

「我不知道。可對我來說,這是我最後的選擇……」他眼中流露出悲色,「如果就這樣簡單地結束這一切,我會永遠活在後悔中。」

她忍不住微微一愣,沉默片刻後,最終只淡淡說了一句︰「你姐姐,實在幸運。」

他卻有些失神,口中自語般說道︰「其實,姐姐從前也對我很好。」

「我只比姐姐小兩歲,可姐姐從小都特別愛護我。」他回憶道,「我身體不好,性格又安靜,姐姐卻從來沒有嫌我無趣,也從來不許其他孩子看輕我。她甚至為了我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

他猶記得他六歲那年,有一次他們兩人在後花園中玩耍時一起甩開了宮女太監,正玩得歡快,他不慎落水,獨孤墨玉二話不說便跳進了池子里,奮力去救他。

可一個八歲的孩子如何救起另一個孩子呢?那次,他們兩人差點一起死在後花園的那處池水底下。幸而後來有路過的太監發現了他們,將他們救起。

素來健康少病的獨孤瑾玉那次也足足在床上虛弱地躺了八天。

後來,父親責備姐姐不該帶著他在僻靜的地方玩,姐姐一言不發,只低著頭愧疚地咬唇難過。

但他永遠不會忘記,在無處著力的水池中,被另一雙手緊緊拉住的感覺。即便口鼻間是無法呼吸的絕望,心底卻有莫名的踏實感。

那次事情之後,獨孤墨玉一直都有些畏水,他心里卻絲毫未被留下陰影——甚至,在後來學會游水之後,他覺得自己很喜歡身體被浸泡在水中的感覺,每當他在水里閉上眼楮的時候,他就能記起那雙稚女敕而堅定的手。

他想,他也絕不會放開他的姐姐。

即便,他的姐姐已經變了,他也舍不得放手,舍不得她痛苦,舍不得她在那張病床上萎蔫。

他的姐姐,原本就理應活得比他健康、比他燦爛。

——如果沒有三年前那件事情的話,如果他沒有那麼自私那麼沖動的話。

一切都無法從頭再來。現在,他只能盡自己的全部力量去成全他的姐姐。

「王上,冪宛郡主前來求見。」

突然听得門外金公公的聲音。

「我先離開了。」紅衣女子警惕地瞟了一眼門的方向,片刻之間便消失于殿中了。

獨孤淺玉稍稍斂神,對門外的人說道︰「讓她進來吧。」

只稍稍等了一會兒,門被人從外打開,一個鵝黃衣裙的少女走進房來。

「王兄。」

那少女進入屋中後,也沒有行禮,只抬眼看向他,低聲喊了一句。聲音中帶著幾分擔憂。

「你有什麼事嗎?」獨孤淺玉有些疲倦地問道。

女子有些躊躇地答道︰「我听說了這兩天發生在宮里的事,實在有些擔心你,所以來看看你。」

「你有心了。」獨孤淺玉淡淡笑道,眼中略微對她表示了幾分感激。

「王兄,你還好嗎?」她忍不住直接問了一句。

冪宛郡主與獨孤淺玉同歲,年紀也尚小,且又是他的表妹,故言語間也沒有太拘泥于君臣之禮。

「我沒事。」獨孤淺玉淡淡道。

「可是……你的臉色還很差。」冪宛郡主猶豫了一下,又道,「而且,金公公剛才也與我說了,你今天好像不是很高興。」

「金公公只是太關心我了,所以有些多慮,你不用在意他的話。我很好。」獨孤淺玉安慰她一句。

冪宛郡主低垂著眼,忍不住說道︰「可我現在看到你也覺得你一點都不好。」

獨孤淺玉眼中掠過一絲黯然,卻不忍讓這個單純的表妹擔心,面上對她輕輕一笑,說道︰「我只是因為先前的病,所以身子還有些不舒服。」

冪宛郡主猶疑片刻,終于還是問出口來︰「是因為墨玉姐姐嗎?」

獨孤淺玉的目光重重一顫,沒有講話。

冪宛郡主眼里卻已經了然了,不由有些忿忿不平地追問道︰「又是墨玉姐姐,對嗎?」

「她明明是你的姐姐,為什麼不照顧你,反而總是欺負你?」

「她沒有欺負我。」孤淺玉垂著眼打斷了她的話。

殿內的燈光將他縴長的睫毛投影在眼楮上,使得眼楮里仿佛也染著一層抹不去的陰影︰「是我自己的錯。」

「不是這樣的!你從來都是那麼善良,肯定是墨玉姐姐的錯!」冪宛郡主忍不住生氣地喊道。

「不是……」

「就是墨玉姐姐的錯,一直都是她的錯……」冪宛郡主下意識地再度提高了聲音。

「你不懂!」

獨孤淺玉的臉上再度露出及其厭煩和自棄的神色來,口中忍不住輕斥她一句,打斷了她的話。

冪宛郡主一時有些詫異,張著口卻覺得無法再說下去。

溫煦柔和的獨孤淺玉何時對她有過這樣的疏遠和斥責?

可是,她確實不懂——不懂她的表姐和表哥之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不懂獨孤墨玉為什麼總是苛待獨孤淺玉,也不懂獨孤淺玉為什麼總是默默忍受、依舊那麼縱容身為姐姐的獨孤墨玉。

「王兄你好好歇息吧,冪宛先行告退了。」冪宛郡主終于放棄了勸說,有些失神地說道。

獨孤淺玉這才心里生出一些愧疚來,張口想要說些什麼,最終卻又覺得無話可說,便只道一聲︰「好吧。」

冪宛郡主眼中帶著一絲頹敗,終是轉身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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