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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子和阿珞從六公主寢宮出來時,天色已經暗了。

離國王宮各處的燈火早已被紛紛點亮,黃燦燦地靜默在還沒完全暗透的夜色里,有些細微的詭異。

長長的甬道上,灰蒙蒙的磚牆和石板路帶著些許模糊。

「阿珞,他們把你扔在那個地方時,你害怕嗎?」他突然問了一句,聲音平靜,似是隨口而問。

她聞言微微遲疑了一下,與他相拉的手卻與她的神色一樣溫柔淡然︰「不害怕,我已經習慣了。」

他聞言,目光輕輕一震,不禁意便皺了眉,什麼也說不出。

她卻輕笑︰「阿釋,不要難過。誰都要學會忍受恐懼和疼痛,不是嗎?」

「嗯。」他敷衍似地點頭,眉頭卻分明還緊鎖著。

「放開一點吧。」她再次輕輕安慰道。

他看著她,那雙素來有些偏向茶色的灰褐色眼楮中有光微微跳動︰「阿珞,你離開我的那幾年到底經歷了些什麼?事到如今,你到底是怎麼打算的?」

「怎麼突然這麼問?」她避開他的目光,笑道。

「因為我覺得我已經越來越看不明白你了。」他輕輕嘆道,「你讓我放開一點,可你自己現在在做的到底算是放開了還是沒放開呢?」

「什麼意思?」她笑。

「你不是以前的阿珞了……」他終于垂下眼,似乎覺得有些難于開口,「我總覺得你瞞了我許多事情……我不是要怪你!而是……」

她伸出手指熟稔地撫在他柔軟而微涼的唇上,臉上笑意溫柔而顯得有些縹緲:「抓住那些不能輕易忘卻的,放開那些不必執懷于心的。」

他微微一怔,臉上神色頓了一下然後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回答自己上一個問題。

她依舊看著他的眼楮,眼中的光異常平靜。

「什麼是不必執懷于心的呢?每個人執著的東西本就不同。」他顯然不認同,聲音里面帶起幾絲偏激,目光卻有些疲倦地避開了她。

「有些東西一旦抓住了、摧毀了,人就會釋然;而有些東西得越緊,不舍得放,日後自己的手就會越疼。」夜色中,她眼部的輪廓顯得尤其深邃。

「再疼,也比心空了好。」他淡淡道,像是反駁語氣間卻又似乎有幾分無力。

「那就由你自己來選擇吧,阿釋。」她無意說服他什麼。

他沒有答話,兩人之間陷入了沉默。

「天快黑透了,我們早些回去吧。」她突然轉身,拉著他向前走去。

他卻只跟了幾步又止住了腳步︰「後日二弟就提前回來了,之後父王的壽宴會如期舉辦,你去嗎?」

六公主持續昏迷著,撒手人寰就在這幾天之間了,可離王的壽宴卻是不能受影響的。

「當然去。只有我陪在你身邊,你才能放心吧。」她回身,微微仰頭,抬手輕輕觸模他的臉,手指縴細而冰冷,卻讓人覺得莫名安心。

「而且,三天後是個好機會,不是嗎?」她聲音不變,繼續說道。

他不由微微吃驚︰「三天?三天後就要做了嗎,會不會太急了?」

「怎麼,阿釋你難道還沒有下定決心嗎?」她微微彎起的嘴角上仿佛噙著幾片冷光,像是月光的碎片,「早就有人為你做好了準備,你可不能這個時候猶豫啊。」

他垂著眼沉默了片刻,終于點頭,神色堅毅︰「好吧,就定在三天後。」

她嘴角揚起的笑意渺遠而模糊。

長長的甬道,他們並肩走在黑暗里,宮里的那些燈火仿佛在離他們很遙遠的另一個世界,恍恍惚惚地亮在視線的角落里。

許多年前,她剛被他帶進宮時,走的也是這條甬道。

現在想來,那時的場景已然恍若前世。年少而純真得如同花瓣一般的她,跟隨著她所愛的少年,完完全全地信任他,也信任這宮里每一個似乎與他相似的人。

「阿釋,在我住的地方種滿各種各樣的花,還要養上和我在家里時一樣的金魚,好嗎?」那時才十多歲的她拉著同樣尚年少的太子,笑顏澄澈美好,讓人想起滿枝爛漫的海棠花。

「當然好,進宮後你要什麼我就給你什麼。」少年寵溺地笑,語氣格外認真。

她開心得幾乎一蹦一跳,目光里滿是對這個地方的期待︰「宮里面人那麼多,一定比我家里還要好玩。」

「一定會的。」他看著眼前自己所中意的女孩,輕輕地說道。

那時,他還不知道,這樣一個承諾從它被說出口時就已經注定不可能被兌現。

縱然從小長于深宮,作為太子他也能感受到王宮里的些許晦暗,可畢竟,他那時也還是太年輕了,太盲目地一心想要讓身邊那個的女孩歡喜,一不小心便撒下了謊言。

年輕人的幻想總是不免受到挫折。

宮里的人,都穿著一樣端莊華麗的衣服,懷著一樣完備周全的禮數,帶著一樣溫和謙恭的笑臉,但每一張面具之後的臉卻俱不相同,每一張臉後面又都藏著一樣陰暗甚至是刻毒的心思。

想要更好地生存,就不免被身邊的人同化。那些原本純良的人,也往往淪于黑暗。

當阿珞開始逐漸意識到這些時,已經來不及了。

或許是已死的王後早年極蒙盛寵且太過傲揚,後宮的那些女人似乎長久以來都恨透了太子和六公主,阿珞既是太子帶進去的人,她們便連著她一起算計。而且大家都知道,比起身份尊貴的太子和六公主,一個臣子之女顯然更容易欺負。

在那些日子,她曾被人故意鎖進滿是塵埃的陰暗閣子里,曾被人從背後推落至冰冷的湖水中,也曾眼睜睜看到自己的金魚被人偷偷毒死後漂浮在魚缸里的樣子。可她不敢抱怨,只在那個少年抱著她時才偷偷地掉些眼淚。

然而,內心素淨單薄如她,畢竟還是無法承受太多。

她是白家的幼女。

白氏世代在朝為官,本就是望族,又因她受太子喜愛的緣故,白氏在那幾年里面便更蒙聖上優寵了。當初,她入東宮後不出一年,她的胞姐便被選入宮中為妃。

然而,宮深似海。她的胞姐雖貴為妃子,卻因聖寵不足,而在為妃兩年之間盡是受人眼色、忍辱而活——即便如此,最終卻還是被後宮眾人逼死在深宮之中。

本是鮮活美好的女子,當年還在宮外時也曾讓不少男子側目心動,死去時的死相卻極為難看,獨自摔在高牆之下,頭破身斜,鮮紅的血流了一地。

雖然她和姐姐兩人一者在東宮,一者在後宮,可她卻是親眼見證了宮牆內的殘酷。

就在那事發生後幾天之後,宮外突然又傳來了她的父親白毅勾結賊人、密謀造反的消息——就像是有人故意要拆了白家一般,每一個噩耗都來得毫無預兆。

最終申辯無果,白氏一族幾十多口男兒俱被斬首,女子則被充為官奴,原本興旺的一個家族一夕之間便被摧毀殆盡。

唯有阿珞一人,受了太子的拼死庇護,勉強被留在了太子身邊。

可謀反這種罪名並不能被人輕易忘記。

那年恰逢邊陽侯來朝,邊陽侯之子看上了太子身邊的她,後宮里領頭的那位便在離王耳邊提了建議︰何不趁著太子不在時,讓邊陽侯帶走她?

于是,太子被離王派去他地巡視民情,她也被送出了城。只是,兩人的路延向截然不同的方向。

路途遙遠,加上阿珞先前又剛受打擊,那一路幾乎都是病過去的。及至落腳邊陽城,她整個人都已經羸弱得幾乎沒了血色,幾番救治之後又在床上躺了一陣,這才漸漸有些恢復。

邊陽侯雖知兒子中意這個女孩,卻也不免忌憚她罪臣之女的身份,為防日後生出事端,不久後便給兒子另謀了一門親事。可無奈阿珞又是離王交給他的人,不可隨意打發,便將她暫養在府中。

至于邊陽侯的兒子,初時想要阿珞也不過是少年人心頭一熱罷了,等到嬌妻在懷,又有父親前後多次循循誘導,也終于對先前中意過的女孩淡了下來。

對她而言,這樣的結果倒也算不錯。一人一個小院子,獨自一人默默活在角落,既無人打擾,也無事可憂。

那時,她想著自己可能會從此默默地活一輩子,可不曾想到,到了那番地步竟還有人再想起她來。

幾年後,帝都里邊換了新帝,他們離國的局勢也順帶有了或多或少的變化。看好二世子的三王爺一派忙于籌算,與太子一派之間的沖突日漸增多。宮里頭的人吃了虧,心下不服,便突然又想起她來︰「太子不是一直沒有放下邊陽城的那個女孩嗎?以她解解恨,若能順便打擊到太子,想來也是不錯的。」

于是,一紙書信,寥寥幾句,命人送至邊陽王手中。剩下的事便再簡單不過了。

只是安排一場失火的意外,便輕松抹去了她的存在。

再後來發生的事,便是她自己也不曾預料的了……

如今想來,她先前作為白家小女兒的那二十載人生竟像是一場玩笑般的意外。只是在這場虛無的過往中,那個少年的影像卻始終無法抹去。

「如果你一個人覺得害怕,我們就一起在黑暗里並肩行走吧。」

明明是一份看上去年少而稚淺的愛,卻因為一個誠摯的約定而生出了不可被破壞的羈絆,也使得這一場年少的愛戀,竟在跨越多年的風雨和塵埃後仍然不熄不滅。

即便兩人走的是兩條不同的路,即便後來發現那個少年的肩膀並沒有想象中那樣牢靠,她也還是想要回頭,重新拉起那個少年的手。

少年已經長大,已經學會了面對更多的東西,但有人肯陪著他一起走在黑暗里,總是好過一個人獨行的。

夜黑了。太子,請繼續行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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