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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當一面紅色旗幟從瞭望台拋下的時候, 地面上的人們同時看見了遠方滾起的黑灰——致遠族的軍隊來了。戰鼓敲響。

不存在偷襲這回事, 甲蟲們以最原始的平鋪陣型壓過來, 幾乎瞬間就撲到了明日軍的第一波抵抗戰線前,並像一條狂怒的巨蟒橫掃猛沖,第一波鮮血融化黑雪滲進大地;兩隊明日軍戰士像兩把匕首從側面分別插進戰場,更多作後盾的戰士們跟上。

人們在更早些時候就明白了這不會是一場兵力均衡的戰爭, 從約翰帶領他的二十一個獄友從蘇格蘭集中營殺出來開始,他們就懂得了如何犧牲的必然。他們必須用戰友們的血肉鋪路。所以更多的步兵們平端著刺刀, 在炮火中沉著前進, 抵達前線,將重量壓在機甲的外星侵略者身上, 形成一堵牆。

而後方,人們驚異地發現, 永恆陰沉的天空今日異常明亮,甚至有了曙光的意味, 似乎執意要照到每一個人臉上, 為即將發生的某些事渲染氣氛——即使謀殺正在眼前不足百米的地方發生。

掩體後方, 堡壘中不斷有人將石塊、桌椅和破舊的床墊送出來,讓戰士們將掩體盡可能地建得更高, 雖然每個人都明白這並不足以抵擋大炮。磨亮了刀劍和箭矢的明日軍似有某種默契, 在又一波嚴肅的隆隆聲伴隨著沉重的腳步聲迫近的時候,他們抬頭看向大約翰。

大約翰正站在掩體上, 他比其他人都站得更高, 凝視著前方, 異常的亮光從上方落在他的黑發黑眼上,閃爍著明亮的金光。在首領稍後的位置,彼得、雅各——明日軍隊伍中另外兩個卓越的領頭人,同樣看向前方,沉思著,擔憂著。

終于,硝煙近在眼前了,大約翰吐出一口氣,趕在掩體後有人嘆息之前開口了。

他回頭看了眾人一眼,沉聲道︰「我們戰斗。」

炮火首先轟開了掩體,明日軍忙亂起來,彈火激起濃煙,眨眼間就有戰士在前進的炮火上裝睡,有些則眼睜睜地看著身邊的人破碎倒下。但沒有人後退,明日軍激烈地用肉身和冷兵器反抗,掩體上出現了競相攀登的場面,在它之上覆蓋著熱火與冷光;兩方都是進攻者,就像獅子在撕咬群狗。

在慘烈的片刻之後,掩體幾近被夷為平地,它擺月兌了進攻者們,露出被燒焦的黑色軀體來,明日軍的縱隊被迫退卻,他們已經沒有掩護,臉上混合著一種驚愕且可怖的表情。一個驚人的事實是,他們中的絕大多數人,都是第一次正面對上致遠甲蟲。

大約翰做了幾個手勢,彼得承接他的意指,一部分明日軍繼續後退,退往堡壘中,與另一部分兵力匯合,留下來的那部分則聚在大約翰身後,他們形成一個銳利的箭頭,正對著同樣受到挫敗的機甲戰隊。

致遠軍沉默地前進著,在為首的軍官冰涼的大腦中回蕩著一種疑惑,他們想要結束這場毫無疑問的戰爭,明日軍卻非要繼續戰斗——戰斗到那個毫無疑問的結局。冗余的。冗余的反抗。

「奧蘭多,你還在這干什麼?」彼得在回頭指揮的間隙發現本該撤退到後方的紅發男孩依然緊緊地跟在自己身後——或者說,大約翰身後,忍不住咆哮了。

但奧蘭多沒有回應他,他握緊匕首,他的刺刀早在上一波攻擊中弄丟,但他留住了這把匕首,並在某個致遠甲蟲的外殼上留下了傷痕。他感到驕傲。

彼得沒能把奧蘭多趕回去,所以這箭頭顫抖著前進,這里有十來個形容憔悴、衣衫破爛、疲憊不堪的人,幾乎每個人都受了傷,從頭上、手臂上和衣服的破洞中流出鮮血,僅有的武器是自制的土槍和遲鈍的刀,卻打算與巨人泰坦搏斗。

或許把致遠軍比作巨龍會更加合適,它噴出一簇火苗就可以摧毀面前這支殘軍。

彼得再一次下意識地看向大約翰,然後發現首例是唯一沒有受傷的,但他失去了武器,所以隨意伸手,從雅各手中抽出了一把斷刀。

之後堡壘上的士兵們目睹了一場奇異的戰斗,在約翰的一聲令下,地面上的那十余個士兵舉著武器向前猛沖,氣勢驚人,在沖向致遠軍的陣隊之時,無形地殺出了一個凹陷處。但為首的甲蟲兵沒有太多的仁慈,他舉起了左臂的中子炮,打算一舉殲滅那個人類首領……

約翰面不改色地揚起斷刀,似乎打算在死前斬獲一只敵人的臂膀……

彼得變了臉色,眼看著紅發男孩靈活地沖到最前方,沖到約翰身前……

(一個倒在血泊中,小小的身影。)

約翰沒有止住手中的殺招,他駭人的力道震動了那只鋼鐵手臂,但其余的致遠士兵同時舉起武器;約翰幾乎是在致遠軍官踉蹌的同時被炮火打成了碎片,他的戰友們也沒能支撐更長一段時間。

狂怒與絕望席卷堡壘上下。

我們扼要地說,大約翰和他的小分隊猶如堡壘前的最後一道門,而現在致遠軍踏破了這扇門,泯滅了最後一絲勝利的可能性,于是,戰場陷入一種歇斯底里的氣氛,失去領袖的明日軍們怒不可遏,求生的**與末日的絕望在此處踫撞著——

讓瞭望台上的哈利扼住喉嚨翻滾起來,他看見了堡壘下發生的一切——奧蘭多的倒下,大約翰的死亡;他還看得見堡壘下即將發生的事情——人類的末日。

哈利在冰涼僵硬的木板上與無形的敵人廝打著,喉中吐出冰涼的嘲諷︰「到你了。」

幾乎是同時,突如其來一陣沒有溫度的風刮過堡壘與它下方的戰場,明日軍和致遠軍都下意識地停住了動作——烏雲中聚起閃電,雨水還沒有降下來,但那只是片刻後的事了。

大約是要與之抗衡,在戰場後方某處,爆發出強烈而耀眼的金光,光芒持續了大約十秒之久——在戰士們的感知中要更長一些,然後他們看見了從光芒中走出來的人︰黑眼黑發,手握長刀,沒有任何猶豫地殺向了致遠軍的後方。

異象打亂了局勢,殺回戰場的大約翰勢不可擋,更可怕的是堡壘上下響起雷鳴般的歡呼聲,殺下樓來的戰士們各個浴血,有著一路殺入地獄的氣勢,而堡壘上的那些,將一切能夠踫到的東西變成武器,從樓上投擲下來。更多的人死去,更多的血留在大地上,除了殘酷的英雄主義,這里什麼也沒有……

但是——

瞭望台上的人慢慢平息下來,他彎起嘴角,露出微笑。

戰場上只有極少數人發現有一只灰藍色的鳥兒掠過高空,朝烏雲之上飛去。

恐慌與絕望凝聚成深深淺淺的灰暗烏雲,世界的淚水隨時可以傾盆而下,而虛神的宮殿高聳在雲層之上,形成一個黑洞,猶如深黑色的眼楮俯瞰大地。

灰藍色的海鷗沖進黑洞,落在虛神殿前,羽毛開合後,哈利穩穩地站在了摩耶面前。

虛神的宮殿空無一物,大理石材質的磚塊貼滿地面和牆壁,摩耶就坐在正當中一張同樣色調的辦公桌後,等待哈利走到他面前來。他沒有扮成澤若的模樣,而是使用了許多年前哈利見過的那個形象,一個二十七八歲的男人,一張寡淡無味的臉,穿著中世紀修道士般的長袍。

哈利走到摩耶對面,揮動手中的金線,變化出一張供自己與摩耶平起平坐的椅子,坐穩之後,才直視摩耶,等他開口。

摩耶也沒有矯情,甚至給了哈利一個微笑︰「你比我們上次見面的時候進步了許多。」

哈利面無表情地回望。

摩耶的笑意漸深︰「你制造——利用了這場屠殺,真的進步了許多。」

哈利手底的金線編織出一個十字架的形狀,摩耶看了一眼,似有了悟。

「這是公元前4世紀的故事。」哈利耐心編織著那個頭戴荊冠,雙手流血的受難者,「那時人間罪孽深重,耶和華派出自己的獨子到以色列宣揚教義和天國,但人們不理解他話語中的深意,不相信天國的存在,于是猶大將他出賣,彼拉多將他鞭打,然後釘上十字架……」

扯出一個半真半假的微笑︰「但三天後,耶穌從墳墓中復活顯靈,印證了他所宣揚的存在。你看,為了獲得信仰的力量,耶和華可以安排這一場獨子的死亡,人們不是從耶穌的話語中堅定了信仰,而是從這個無罪之人的死而復生……」

「所以你安排了大約翰的死亡……」摩耶點了點頭,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啊,應該說,偽造了大約翰的死亡。」

哈利聳肩︰「死侍的獨家技能,再加一點魔法的小把戲。」原本的計劃止于大約翰的死亡,但死侍的加入使這場戲可以演得更精彩一點,而事實如哈利所推測的,民眾因首領的死亡而憤怒,因首領的復生而群情激昂……

「而你從中獲得力量。」摩耶微笑,「我要夸贊你,我的兄弟。之前的你,可不會主動制造慘烈的故事來獲得能量,只會偷偷模模地玩一些小孩子的游戲……」

哈利手中的金線聚集成團,眼底也聚起風暴。

摩耶繼續假笑︰「但是,我們之間的戰爭,依然是毫無懸念啊。」

哈利盯了摩耶片刻後,捏破那個金球,也笑了起來,這笑容讓摩耶疑惑。

「我說,虛神,摩耶,我的兄弟——你剛才是這樣稱呼我的對吧?我們之間的戰爭,真的存在嗎?」哈利站起身來,趴在桌面上,離摩耶的距離更近了一點,「你是要殺了我,對吧?還有倒霉的烏洛波洛斯,只有我們都死了,你才能真正死去,對吧?你管這叫戰爭嗎?」

哈利猛地伸手,拎住了摩耶的領子︰「我們一般管這種同生共死叫作……」

「殉情?」摩耶面不改色。

哈利一拳打在摩耶右眼,呵道︰「我們還沒有這種開冷玩笑的交情。」

重新坐回位置上,哈利繼續剛才的話題︰「我們是共生的關系。所以,很抱歉,你殺不了我。很遺憾,我也殺不了你。」

摩耶揉著眼楮︰「這就是我費盡心機想讓你們自殺的原因。」

「但現在我已經坐在這里了,意味著我並不打算接受你的提議。」哈利輕扣著桌面,「而那個時間環,不好意思,如你所見,也並困不住我。」

「他選擇站在你那邊,真是令人意外。」摩耶模著下巴,「我一直以為我和他的關系更好一點。」

「你自作多情了。」

「真的嗎?」摩耶皺了皺眉,像是很苦惱的樣子,「那我就不必因為把他剪得亂七八糟而感到內疚了。」

瞳孔微縮,哈利在手心掐出指印︰「你對他干了什麼?」

摩耶依然是那樣一副苦惱的樣子,拉開辦公桌的抽屜,從中取出一個水晶球,水晶球中漂浮著一團亂絮,正是被肢解的烏洛波洛斯。

哈利感到一陣冰涼。

「我的確殺不了他。但是,我的兄弟……」摩耶浮起微笑,「我可以將他撕成碎片呀。」

(她死去的那一瞬,被撕成了無數個碎片,扔在了這個世界里,所以——那些相似的名字後面同時站著一個她,她在整個時空中活著並死去,就像……回聲一樣。)

哈利握緊冰涼的拳頭︰「嘉美。」

摩耶略驚訝地看過來。

「那場虛無邊境的暴動,是你引發的。嘉美,她從來都沒發現摩耶就是虛神——她當然不可能意識到,存在與虛無,你們是雙生的——她不知道那場致使圖書館坍塌的暴動是你引起的,她想要幫忙,所以取出了巴別圖書館之心……」

然後被撕成碎片。

「但她活了下來。」摩耶低下頭不知道在想什麼。

「你在那之後才發現殺不死圖書管理員。」

「多可笑。」摩耶幾乎是在嘆息著,「時間與存在與我而言都毫無意義,不是嗎?為什麼我們不能合作一把,你看,你和烏洛波洛斯不是在互相折磨嗎?難道你能從時間中得到什麼——在一切都將走向終結的世界里?我只是想刪除這個過于冗長而又毫無意義的故事而已。」

他是真的在嘆氣了︰「時間與存在站在同一個戰線上,未免太過可笑了。」

哈利不為所動︰「你知道我們都無法說服對方的。」他們是雙生的,他們的思維如此接近。

摩耶輕撫著水晶球︰「我一直在想,為什麼我一直是最年長的那一個。或許是因為有些看似錯誤但必要的抉擇,都是由我來做。」他站起身來,那些黑色地磚迅速聚攏到他身後,變成濃重的黑霧。

哈利晃了一子,對整個世界的感知都在搖晃,他意識到摩耶正在干什麼了——地面上的戰爭已經結束,現在需要一場雨。

「I win。」摩耶笑著在黑霧中消去身形。

「速速飛來!」哈利在他消失的瞬間掏出了魔杖,搶過了烏洛波洛斯的水晶棺材。

摩耶似乎是沒想到在二神對峙的時候哈利還能想起魔法的小把戲,而哈利的小把戲還不止這些,他的下一個咒語是呼神護衛,銀色的巨蛇披覆著金線編織的紋理,于是半實體化了,哈利騎在巨蛇頭上,讓它橫貫虛神的宮殿,黑霧慌忙撤退,但空中還是傳來嗤笑之聲。

我們殺不死對方的,多可笑。

銀色巨蛇在空中翻滾的異象也驚動了下方的人。

致遠軍們已經撤退了,在最後一刻,虛神的指示到達,強行令他們終止戰斗——他需要從剩余的殘兵敗將那里汲取絕望。所以當最後的明日軍們互相攙扶著走回堡壘之前,他們看見了那條拖曳著金光的銀色巨蛇,它橫掃烏雲,驅散了積郁多年的陰霾。

但陰霾最終還是會回來的,哈利比誰都更清楚這一點。

大約翰安置了傷兵,安撫了受驚的平民們之後,拖著受傷的腿往瞭望台爬,在門口他遇上了斯內普,斯內普半拖著一個正在自愈的韋德威爾遜——他替大約翰死了一次,首領本該感謝他,但戰友們的鮮血還在外面流淌,亡者尚未安息,戰爭也沒有獲得勝利。

斯內普用魔咒替大約翰治愈了傷腿,然後看他一眼︰「波特不是神。」

他也從未許諾過勝利。

「我知道了。」

斯內普放下韋德,去治療那些傷兵,首領則繼續向上爬,最後到達瞭望台,那里,哈利正伏在地上咳嗽,懷里還護著一個正在閃光的東西。听見腳步聲,哈利抬起頭來。

約翰一下子失去言語,他從未在一個人臉上見過如此濃烈的歉疚。

哈利沒有說抱歉,他只是抱著烏洛波洛斯的水晶球踉蹌著站起來,越過約翰要往外走。

約翰趕緊扶住他——拽住他,遲疑著道︰「這不能責怪你……那個男人說,你不是神……」

「那就很抱歉了。」哈利溫和而堅定地推開他的手,回望眼神復雜的首領,「我還真的是神。」

丟下錯愕的首領,哈利徑直奔下堡壘,沖過或哭泣或暈厥或傷重不愈的人群,沖到斯內普面前︰「教授,我們要立刻回去!」

打開懷表——「時間線快要撐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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