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並不是一種尖銳的或者干澀無味的笑聲。
西奧羅德的男中音聲線原本就比較貼近少年音，但是他似乎找到了一種獨有的方式，去改變他那標準的優雅而又細膩的王子音，轉變成一種專屬于還未進入變聲期的少年的清澈嗓音。
之前西奧羅德的這番處理只是讓格倫有些欣賞，他確實听聞不少關于這孩子演技實力有多麼強的傳言。幾乎所有不太追捧他的報紙媒體試圖詆毀他時，都會心照不宣地略過演技這方面的問題——因為他們實在做不到在雞蛋里挑骨頭——他能如此輕松地改變聲線，這也是他演技的一個體現。
然而當西奧羅德在原有處理的基礎上，再做進一步修飾和改變時，格倫有些坐不住了。
沒錯，他的耳朵絕對沒有出現問題，他知道這個聲音依然屬于西奧羅德塑造出來的提姆的聲音，只是如果要讓他說出個不同點的話……那麼他想他會毫不猶豫地指出，提姆的精神狀態不同了。
他不再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男孩，也不再是蝙蝠俠最聰明的羅賓。如果格倫之前沒有听過提姆的正常聲線，如果格倫之前完全不了解提姆，恐怕他還會以為自己此刻面對的是一個白紙板充滿無限可能的……瘋子。
老實說他也不太明白自己為何要用這種方式形容此刻的提姆，格倫只能敏銳地察覺到，提姆內心深處的自我在迷霧中迷失了方向，在那漫長的人體實驗和精神折磨後，初次出現在前來營救他的蝙蝠俠面前的提姆，是一張剛剛被小丑與哈莉用砍斷的樹做成的白紙，然後被畫上了小丑的圖案，他忘了自己是誰，他成了小丑用來對付蝙蝠俠的工具。
雖然格倫听得出來西奧羅德並未模仿馬克哈米爾的小丑的笑聲——原因也許是西奧羅德認為被洗腦的提姆的笑聲應該與真正的小丑不同——但面對西奧羅德的發揮，熟識小丑這個角色的人，或者馬克哈米爾版小丑的粉絲，絕對無法繼續擺出他們那副死忠粉或者研究專家的傲慢嘴臉。
一開始還是輕輕的淺笑，如同在壓抑著某種瘋狂的沖動，接著這種沖動變成了沖出牢籠的野獸，開始屠殺自己眼前的一切活物，但它的屠殺又帶著幾分貓逗弄老鼠的玩性和戲謔，它逗弄著一切，取笑著一切，仿似癲狂，又似惡作劇，充滿著專屬于新生污的，純粹的惡。
在劇本之中，這一段初登場的笑聲，在被洗腦的提姆第一次見到蝙蝠俠時悄然登場，他不記得蝙蝠俠，不記得一切，他只會發出類似于小丑的笑聲。
但此刻看來，他的笑聲已經無法用「類似于」來形容。
格倫突然有了那麼一種錯覺，那就是他面前這年僅二十一歲的年輕人，完全不需要他之前想過的模仿或研究他的前輩馬克哈米爾成功的案例，他不需要模仿任何人，這是一種對他實力的褻瀆。
甚至，只要提姆「記起」被載入的小丑記憶——此刻小丑還未真正啟動他植入在提姆身體之中的芯片，只要啟動它，小丑的記憶就能傳承到提姆身上——他就能瞬間變成小丑。
是的，西奧羅德做到了，他此刻的提姆，與真正的小丑，只差記憶這一線之隔，他竟然成功用聲音表現出這一切！
他可以創造出一個專屬于他的小丑，成為那個「被模仿者」。
其實格倫並不知道，並非西奧羅德對提姆或者小丑有其他的解讀所以不想參考他的前輩，而是他根本沒有看過任何蝙蝠俠動畫。雖然美國的孩子從小到大都是伴隨超級英雄長大的，但伴隨著西奧羅德的是他那個世界的超級英雄，至于本世界的「西奧羅德」……西奧羅德無奈地表示他找不到任何與之相關的記憶。
準備的時間有限，西奧羅德只補了一點比較經典的漫畫，例如《致命玩笑》——據說這一部是蝙蝠俠漫畫中必看的一部。西奧羅德一開始並不明白這一部被其他DC粉絲如此推崇的意義，直到他看完了全作才明白，它講述的不僅僅是蝙蝠俠宿敵小丑的起源和兩人的抗爭，更揭露了這個日益冷漠的社會本質。
西奧羅德補習了幾部漫畫，其中有的適合孩子們，有的更適合成年人。這或許就是這些漫畫公司永遠不會真正倒閉的原因之一，無論是平行世界還是這個世界。
也多虧了西奧羅德在補習提姆德雷克相關漫畫之余，還關注了其他重要角色，否則此時面對被洗腦成「小丑二代」的提姆，對小丑一無所知的他還真不好抓到那瘋狂的精髓。
小丑的癲狂在于他已經徹底看透了這個「隨機性」的混亂世界，他對人性的拷問和掌控到了一個令人發指的地步。當蝙蝠俠選擇用正義面對混亂時，小丑選擇用混亂面對這操/蛋的世界。比起宿敵，發展到如今的兩人更像彼此的鏡面人物。
而身為被小丑洗腦後選擇的「容器」，這時候的提姆和真正的小丑差別應該並不大。盡管在初次看到提姆的台詞愣了片刻，但很快西奧羅德便憑借自己對角色變態般的理解能力，由小丑推及提姆，敏銳地抓住關鍵所在。
接下來的一切，也就順理成章。格倫給予西奧羅德的準備時間不多，五分鐘左右，沒有人，包括西奧羅德，能做到在這麼短的時間內完全繼承角色的一切，但經驗豐富的他知道只要能抓住角色的神，角色的形在面試中倒是次要的。
在西奧羅德漫長的影史里，他出演過的各種各樣的英雄和壞蛋數不勝數，他演過的和小丑最類似的壞蛋讓他捧起又一座卡斯奧最佳男配的獎杯，也差一點將他推向地獄。原本被封存的記憶漸漸在笑聲中釋放，直到格倫出聲「這樣就夠了，我們再看看下一個吧」，那古怪的笑聲如同擋不住停不了的洪水，從試圖關閉的閘道擠出。
西奧羅德做了個深呼吸，終于將它壓下來。他看向玻璃背後配音室里的人，原本坐在不同椅子上的三個人不知在什麼時候一致走到玻璃跟前。馬歇爾老友安迪的樣子就像是見了鬼，其他兩人神色倒還正常看不出什麼端倪。
「嗯……咱們看看最後，羅賓被蝙蝠俠喚醒理智那段吧。」格倫大概沒有發現自己平靜的聲音高了一個調。
西奧羅德低頭看了看，那張紙上寫著︰「小丑命令羅賓槍殺蝙蝠俠，羅賓找回理智，強迫自己射偏子彈，殺死小丑。羅賓笑著哭。」
背景倒是挺簡單明了，但這背後的情感變化可沒有這麼簡單，畢竟小丑對于提姆就像一個夢魘，而蝙蝠俠則像他的父親。西奧羅德低頭思索著，又抬起頭看向三人，輕輕點了點頭。
一開始格倫有那麼一瞬間認為這一次西奧羅德恐怕也得重來幾次，畢竟用大笑聲表達痛苦復雜的情感太過困難，但當錄音棚里那個不可思議的男孩開始表演時，他又發現自己對于這一次成功，沒有任何驚訝。
與第一次不同的是，這一次的笑聲多了幾分沙啞，少了幾分癲狂。從咽喉里擠出來的每一聲，都伴隨著撕裂般的痛苦。提姆正在撕裂自我，他正在一點一點，憑借自己的毅力和對蝙蝠俠最後的情感，將小丑的影子從自己皮膚上撕扯下來，直到鮮血淋灕。那聲音中的絕望和掙扎猶如一雙大手，緊緊掐住所有人的咽喉，他雖然在大笑著，但是他的聲音早已哽咽。
直到最後分不清那令人窒息的聲音到底是哭還是笑。
格倫看到西奧羅德早已淚流滿面，這讓他後知後覺地察覺，西奧羅德至始至終，都在演戲，而並非單純地模仿聲音，用聲音變現情感。
接著，格倫意識到，自己的手臂痛得厲害——他身邊那位笑起來十分和煦，但面對小丑問題就變得蠻不講理並且十分較真的長者，正用力掐著他的手臂。
「抱歉，有點激動。」羅賓森對格倫笑了笑，松開手。
格倫低頭一看，自己的小臂青了一大塊，身為一位七十七歲的老人，這老頭的身體還真是棒。
格倫默默揉了揉手臂，有些心不在焉地讓西奧羅德停下來，應付了一兩句讓對方離開後，才迫不及待地看向羅賓森，那激動的樣子太過鮮明，仿佛前兩分鐘將西奧羅德漫不經心打發走的家伙不是他似的︰「杰瑞，怎麼樣？你剛才掐我那麼大力氣是不是有什麼話想說？無論你說什麼我都贊同你，這孩子簡直是配音界的天才！」
「但比起配音，這孩子明明更適合表演，你難道沒有發現剛才在念白的時候，他就已經控制不住地在表演嗎？」羅賓森臉上的笑容燦爛極了，身為一名成功的漫畫家，誰不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真正「活」過來？之前他還以為杰克尼克爾森飾演的小丑是他心目中最棒的小丑，再也沒有人能超過他，只是現在……「如果華納哪一天從上一部失敗的蝙蝠俠電影里喘過氣，想重新拍攝蝙蝠俠電影，我想我會第一個推薦西奧飾演小丑。」
「你就這樣被輕易收買了？好吧，其實我對他配音提姆沒有任何意見，但是，杰瑞，你有沒有想過……」
羅賓森看著格倫那試探而猶豫的神情，立刻意識到他在說什麼︰「你再說昨天晚上剛剛接到的‘噩耗’？」
「沒錯，如果馬克真的沒有時間……你說讓他試一試，如何？這孩子的音域出人預料地寬……」
「哈哈，我就等著你問我呢，我絕對沒有意見，我想只要將這錄音帶交給比爾和鮑勃听听，他們也絕對沒有意見。」
于是，在西奧羅德初試後的第三天，他又接到了復試函，接著是再試，第四次面試……只是這些面試都沒有所謂的台詞，反而各種稀奇古怪的要求接踵而至，例如讓他嘗試將聲音提高幾個調並且磨尖聲線，例如突然讓他將聲音變成成熟的低音炮，又例如其他各種各樣的大小。
身為一根老油條，早在復試的時候西奧羅德就意識到發生了什麼，所以他並不奇怪最終他手上的配音角色又多出來兩個人——成年的提姆德雷克以及……小丑。
反倒是馬歇爾開始捶胸頓足吐著一口老血心塞表示，他原本只是想給你找個動畫片的無足輕重的小角色，為何一個小角色到你手上打個滾，就他媽變成了仨呢？！而且，小丑？Excuseme？？？說好的配合治療呢！你家配合治療就是去配音瘋子嗎？！
對此，西奧羅德無辜地攤手表示，他一開始也確實只沖著提姆啊，他沒想著要小丑啊，誰知道馬克哈米爾沒有檔期而那些老家伙們又看中了他呢？再說這是你給他找的工作呀這次他可沒有任性。
就算沒有演戲也依然不讓人省心的西奧羅德令自家經紀人感受到了世界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