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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府的花園子不算很大,卻十分秀美精致,頗有幾分可賞玩之處。林慧玉出門之時特地吩咐了不許人跟著,一個人溜溜達達,十分悠閑。走了半晌,額頭上微微的出了一層薄汗,她的腳步慢了下來。緩緩的繞過一塊奇秀的太湖石,對面是幾顆絲絲縷縷的垂楊柳。柳樹下的羊腸小徑上,迎面走來了兩個人。

領頭的婦人看起來是個主子模樣,頭上挽著個斜斜的墮馬髻,插著一副鎏金瓖寶累絲滿池嬌分心。白女敕的耳垂上吊著一對金環瓖珍珠耳墜,碩大的珠子在陽光底下流光溢彩。她上身穿著一件粉紅色的通袖遍地錦五彩妝花襖兒,下面是一條翠藍重絹裙子。衣服掩映中的肚兒挺得高高的,卻原來已是身懷六甲。她抬眼看見了林慧玉,顫顫巍巍的走上前,微笑著說道︰「可是大姑娘?」

林慧玉看著對面婦人白皙的面龐,秀氣的五官,笑道︰「是袁姨娘吧?」

袁姨娘笑著點點頭道︰「大姑娘怎的一個人?也沒有丫鬟婆子跟著。讓我說啊,那些個做奴婢的,看著姑娘好性兒,愈發不將姑娘看在眼里。姑娘也該拿出主子的款兒來,好好的懲治一下她們才是。」

林慧玉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道︰「倒不是她們的錯,是我想要一個人走一走,倒讓姨娘費心了。姨娘看起來身子挺重啊……」

林慧玉的話還沒說完,袁姨娘便臉帶傲色的挺了挺肚月復,高高隆起的肚子愈發大得像個西瓜一般︰「就是這幾天臨盆了,大姑娘就要看到小弟弟了呢……」說著,便是一陣嬌笑。在寂靜的園林里面,听起來十分的刺耳。

林慧玉臉上的笑容差不多完全收了起來,微微垂下眼皮,遮住了眼中一絲憐憫。袁姨娘自顧自笑了一陣,見林慧玉不答話,自個兒也覺得沒意思了。她抽出袖口里掖著的一方銷金點翠穿花鳳的手帕,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斂了笑容道︰「怎麼這大冬日里的太陽,也還是這般的毒辣,曬得我頭都暈了。春兒,我們走,回去歇著了。」說罷,看也不看林慧玉一眼,扶著肚子徑直擦過林慧玉的肩膀,朝著前面走去了。跟在她身後的名□□兒的小丫頭低垂著頭顱,忙忙的跟著上去,嘴里還喊著︰「姨娘,慢一些,慢一些,小心身子啊……」

林慧玉站在柳樹底下,轉過身子看著那兩人離去的背影。直到她們消失在太湖石畔,她才回過頭,慢慢的離開了。

听這個身體的母親說過,林慧玉的母親是從前林老夫人的大丫鬟,而這個袁姨娘,卻是賈敏從賈家帶過來的貼身丫鬟。在林慧玉的母親被賜給林如海做通房後不久,這個袁姨娘就被賈敏開了臉,成為了林如海婚後的第二個通房大丫鬟。因此,她們兩個人總有點不對付。也是,如果她們對付了,該煩惱的就是賈敏了。抬舉身邊的丫頭跟婆母賜下的丫頭打擂台,本就是許多正妻都會做的事。

林慧玉記得,母親說過,賈敏曾經在她的靈前說過「多年之氣,今日終于可以紓解」這樣的話。想來,林老夫人曾經借著林慧玉的母親,給了賈敏不少的氣受。林老夫人故去了,賈敏便把一腔怨恨,全部放在了林慧玉母親的身上。所以,賈敏才要一再的跟她們母女過不去。否則,對于在她手底下討生活的小妾庶女,她為何不高抬貴手放她們一馬呢?又不是兒子,礙不著她什麼。無非,是咽不下這口氣罷了。

對于賈敏這個人的觀感,林慧玉的內心頗為的復雜。毫無疑問,她是個稱職的大家主母。在面子情兒上,對待自己這個庶女簡直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私底下,那就另當別論了。盡管賈敏做了好些損害林慧玉母女的事,但是站在她的立場之上,這樣做是無可厚非的事情。正妻和妾室,本就是勢不兩立的。倘若這個身體母親的死真的是賈敏下的手,要不要報復,要怎麼報復。如果要報復的話,將妹妹黛玉置于何地……這些,都令林慧玉有些煩惱。何況,據她所知,賈敏的命,也不長了。袁姨娘會生下一個兒子,但這個兒子養不了多久就會死去。兒子一死,賈敏也就快了……這樣的話,還用得著自己動手嗎?

林慧玉沒有想到,這一次與袁姨娘的第一次見面,也是她們兩人最後一次見面。在這次見面之後的第三天晚上,她坐在廂房里的一盞宮制紗燈底下,手里拿著繡繃,正在試著繡一朵百合花。穿針引線這樣的事她前世從來沒有做過,所以現在學習起來,頗為艱難。學習刺繡的時間不短了,卻仍是有些捉襟見肘。正當她好不容易繡完一片葉子,長長的吐出一口氣的時候,忽然听見外面,遙遙的亂了起來。大晚上的,出什麼事了?她禁不住蹙起了眉頭。不多時,外面的小丫鬟來報,原來,是袁姨娘臨盆了。

姨娘生產這樣的事,是不會叫她這樣未出閣的閨女去的。林慧玉制止了外面小丫鬟們的喧鬧,關門閉戶,像平常一樣洗漱歇息了。可是躺在床上,听著外面遙遠的喧鬧聲,她翻來覆去,一夜沒有睡好。早上剛起身,便听丫鬟們說,袁姨娘昨夜掙命一樣生下了個兒子,自己卻沒福,已經因產後大出血而去了。

听到這個消息,林慧玉正在彎腰捧水的手一抖,將手里面的熱水又都傾倒進了盆里。她坐直身體,心中感到有些悵然。

前不久還活生生的人,現在竟然說去就去了。想起那日袁姨娘臉上驕傲的笑容,鮮活的聲音,林慧玉禁不住輕輕的嘆了一口氣。生命,真的是太脆弱了。

是真的產後大出血嗎,還是,賈敏動的手?

當天在給賈敏問安的時候,林慧玉見到了這個注定不長命的小弟弟。他小小的身軀被一個大紅色緞面襁褓包裹著,抱在精心挑選的女乃娘懷里。哭起來的聲音像只小貓似的,弱弱的,听得人心顫。賈敏看起來倒是很疼愛他的模樣,滿臉的笑容,慈愛無比。林如海也很高興,模著下頜的胡須直道林家終于有後了。沒有任何一個人,提到死去的袁姨娘。

人命不如蟻。

夜晚,盡管感到身體非常的疲累,但林慧玉卻絲毫沒有睡意,心里只覺得十分的不安穩。她拿起一件暗紅色猩猩氈的大氅披在肩上,隨手拎起一盞羊角風燈,抬腳往院子外面走了出去。碧雲跟在她身後叫道︰「這麼晚了,過一會子就該洗漱歇下了,大姑娘這是往哪里去?」

「我隨便出去走走,你們不要跟來。」林慧玉一邊說著,一邊頭也不回的往抄手游廊那邊走去。碧雲等幾個丫鬟無奈,只得隨她去了。雖然跟著姑娘的時間不算長,但她們都知道了,姑娘年紀雖小,卻是個說一不二的脾氣,容不得下人違逆她的話。因此,碧雲心里雖有些擔心,卻听話的沒有跟上去。但願姑娘真的只是隨便在附近走一走,快些回來吧。

沿著寂靜無人的回廊,林慧玉漫無目底的朝前走著。手里的風燈,搖搖晃晃,地上的光暈也隨著搖晃不定。冷風嗚嗚的吹刮著,刺骨的寒意無處不在,她卻絲毫不覺得冷。放眼望去,偌大的院落重重疊疊,仿佛無窮無盡一般。也不知道,在這個府邸之中,埋葬了多少人的青春年華,和鮮活生命。燈光的暗影里,茂密的草木深處,黑  的一片接一片,像是藏著鬼魅一樣,隨時會撲上來露出獠牙,吞噬掉不甘的人們。

茫茫然的走了不知道有多久,林慧玉在一個小巧玲瓏的院落前面停下了腳步。不為別的原因,只因為在這里,她听到了一陣哀泣之聲。仿佛,是袁姨娘的聲音。

怎麼回事,難道袁姨娘沒死嗎?

那女聲哀怨的哭個不停,一邊哭泣,一邊說道︰「不甘心,我好不甘心啊……太太,你好狠,好狠啊……」

莫非,自己又一次听到了鬼魅的聲音?原本自己以為只是能夠听到這個身體故去母親的聲音而已,難道說,其實其他鬼魅的聲音,自己也能听到嗎?

林慧玉壓下心中的幾絲恐懼,試探著開口說道︰「是……袁姨娘嗎?」

那女聲停止了哭泣,仿佛愣了一會兒,才開口道︰「大姑娘?大姑娘你能听到我的聲音?」

林慧玉點了點頭,將肩上的大氅壓了壓,擋住不斷襲來的絲絲寒意,開口說道︰「正是如此。」

「大姑娘……」袁姨娘聞言仿佛找到了發泄的渠道,頓時嚎啕大哭起來,「大姑娘,我死得冤枉啊!請你,請你一定要告訴老爺,老爺知道了,必不會輕易饒過太太的……」說著說著,她泣不成聲︰「老爺,我舍不得老爺……還有我的兒子,他還那麼幼小,怎可以沒有親娘在身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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