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這些霉米在糧倉中屯放的位置比較靠里,平時也只會有人把守在供人出入的倉口, 而不會閑的無事去翻看一番。
于是直到這個月初, 才有人發現了這大批米糧霉變之事。
可最早察覺的那幾人, 立即想到的不是匯報上去, 而是意識到此事會有多大的影響,後果又多叫人畏懼——困守城中的人無糧可食,頂頭的人又不肯輕易投降, 非要堅持下去, 那首批餓死的, 還不是平頭百姓?
況且將這老實上報的話, 他們自己怕是會死得更早——哪怕不出于滅口這個理由, 在怒不可遏的袁術的遷怒下, 他們都不可能活命。
姓袁的那位主公, 脾氣可是眾所周知的不怎樣啊。
思來想去, 這幾人都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同樣的做法。
——悄無聲息地米缸蓋好, 布袋按原樣扎回去, 為了瞞久一點, 還幫著在頂上灑了一層好米。
再告病回家, 秘中收拾細軟, 想方設法,舉家溜之大吉。
等到最近, 負責守城的將領, 得了許可從中取出一些米糧為軍中之用, 卻發覺除頂上的薄薄一層外, 全已霉變,登時陷入一片嘩然。
正在後院里摟著妻妾享樂的袁術听後,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驚疑不定地親自馭馬到了糧倉處,命親兵將剩下的悉數打開,方親眼確定了消息真假。
……完了。
茫然地看著滿地已然發臭的霉米,他腦子里嗡地一聲,眼前陣陣發黑,嘴巴張著,可過了半天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背脊上,也倏然滲出了冰冷的薄汗。
這……
剩下的糧草沒了大半,還怎麼能熬到燕清軍糧罄退兵?
他木然站著,對屬下慌張的請命充耳不聞,直到陳群和司馬朗等人聞訊而來,在耳邊鬧出了不小的動靜,他的眼珠子才轉了一轉。
不過片刻,里頭就浮現出滔天怒火!
「好個陳群陳長文啊,騙得我好苦。」
袁術突兀地冷笑一聲,猛然轉過身來,死死地按住了蹙著眉頭的陳群的雙肩,臉色陰沉,眼神也是無比的狠毒陰鷙。
他萬分絕望之下,忽然意識到之前曾叫自己感到違和困惑的一些地方,竟然得到了解答。
「難怪當初荀彧誓死不降,你卻力排眾議,非要留他一條性命,好吃好喝地叫人伺候著他不說,近來見勢不妙,還及時派人暗中把他放走了。」袁術假笑道︰「竟然是你早早選下的一條退路!怎麼,你真以為燕村夫有那海闊心胸,肯單看在這份上就對你既往不咎?」
這頓譴責來得沒頭沒腦,卻是字字誅心,陳群深吸口氣,正要反駁,就被氣紅了眼的袁術給咬牙切齒地推翻在地,還狠狠地踢了一腳,大罵道︰「無恥豎子!怕是你還擔心籌碼不夠,要再來個釜底抽薪,以此戴罪立功罷!」
除了明面上將他推上主位,卻又理所當然地聯合諸多世家子將他權力架空,對州中治事和布軍了若指掌的陳群外,還有誰有此能耐,神不知鬼不覺地潛入這把守森嚴的糧倉之中,將寶貴的糧草毀去如此之多!
司馬朗是被這粗魯姿態給震住了,眼睜睜地看著袁術失了一向引以為豪的世家氣度,結結實實地踹了被推翻在地的陳群好幾下,才如夢初醒地上前阻攔︰「長文為主公居中持重,忠心赤誠日月可鑒,絕無可能私下放人,又對糧草下手!這危急時刻,斷不宜相互猜忌,內訌只會如了敵軍心意!」
若非污蔑陳群的就是袁術本人,司馬朗險些要道出‘荒唐透頂,愚不可及’這八字評價了。
陳群在汝潁世家中極有名望,在袁家失勢後,就僅次于荀彧了。
荀彧因堅定不移地選擇站在燕清一方,就漸漸游離在了對燕清日漸不滿的世家之外,讓陳群當仁不讓地成為了兗州叛變的主導和推動者。
司馬朗和陳群在燕清麾下效力頗久,又為兗州的權力核心建構,自然要敏銳一些。
他們異常清楚,自被賜爵封公後的燕清,之所以不斷在推行大大小小新政的用意,就是要以藏葉于林的方式,徐徐削薄世家的影響力。
舉薦制被冷落,書本刊印變得迅捷而廉價,有燕清從董卓手里搶下的古籍,他們所珍藏的價值,自然也就跟著下降了。
世家的超然地位即將分崩離析,他們卻不願引頸就戮!
司馬朗明白,燕清或許能因為太瞧不起蠢鈍而狂妄的袁術,而願意放此人一條生路,卻斷無可能讓起事的主謀活命的。
袁術卻已是氣暈了頭,自以為想通緣由,還處于對陳群最恨的時候,情緒徹底失控下,哪兒听得進道理?
「夠了!」袁術冷冷道︰「你怕也不是什麼好東西。來人!將這兩人都給我拿下,打入大牢!」
陳群听完這話,竟是躺在地上詭異地笑了一聲,由野蠻的護衛們將他和司馬朗給拖走了。
獄中陰冷潮濕,好在這被下獄的兩人掌權已久,听他們命的人,比只是個漂亮架子的袁術可要多得多。
甚至可以說,他們這一開始會被袁術給關押進來,不過是被對方的驟然翻臉給打了個措手不及罷了。
並未吃多少苦頭,陳群和司馬朗就被放出來了,至于袁術的意見,也沒人關心。
對從人的關心,陳群只無聲地微揚了唇角,形成一個冷漠的譏笑的弧度。
司馬朗神色黯淡,陳群問下人道︰「袁術小兒,現在何處?」
既然已撕破臉皮,就沒必要再對剛予他莫大羞辱的袁術擺出好臉色了。
哪怕是陳群修養再好,也不覺有任何必要。
除了忘恩負義地丟他們二人下獄這點,還能稱得上干淨利落外,他並不認為袁術還有什麼能耐做成什麼大事來扭轉劣局。
儲糧只剩霉米的噩耗,一旦傳出,定會對民心和軍心都有著毀滅性的打擊,而最初被發現的那幾袋,卻是在軍中被發現的,若不及時封鎖消息,後果不堪設想。
結果袁術非但沒意識到這事的嚴重性,倒是光顧著對他們歇斯底里,還雪上加霜地將高官捉拿下獄。
從人忐忑不安地回道︰「已于子時前出城。」
果然。
這袁家子已有近九年未踏出過城中一步,還天真地以為身邊能有幾個不為重金懸賞所動的忠心人,能讓他活著去投靠那素未謀面、此時自身難保、恨不能殺了那個吹枕邊風的袁姓美妾來粉飾太平的女婿張楊?
痴人說夢罷了。
「也好。」陳群啼笑皆非地搖了搖頭,看向緊抿著唇的司馬朗,毫不猶豫道︰「趁他將人注意力都拉走了,你也回府去,速速準備了罷。」
言下之意,是讓他立即仿效袁術,領家人逃命去。
他放棄得如此干脆利落,與之前熬夜協助袁術進行合縱連橫、試圖尋出一條生路來的沉穩架勢截然不同,直讓司馬朗悚然而驚。
但這一仗打了太久,看著盟友一個個被燕清以摧枯拉朽之勢碾壓了去,到如今只剩下他們一股孤軍獨戰,也在多方包抄下處于強弩之末了。
不但是軍民感到痛苦和疲累,連在府中忙碌的大小官吏,其中不少對將迎來敗局的這點,都是一清二楚的。
司馬朗清楚陳群的意思,默然片刻,並沒問出‘不至如此地步’的蠢話來,只道︰「那長文你……」
他的父親司馬防一直在京中任職,並不怎麼跟他們聯系,此回也未參與進來。
而作為八子中兄長的他當初為避董卓之禍,領著家人東奔西逃,才被荀彧吸納帳中,現當然也要一並帶走。
而燕清看在司馬防在朝中的‘好人緣’和數十年來不變地隨波逐流地老實做人、不出風頭的份上,也不好大肆追殺他的家人。
陳群爽快承認道︰「起事之前,我已知會過族人,分散了遷往各處,家眷也秘隨他們去了。現于府中那些,不過是下人所扮的而已。」
狡兔尚有三窟,何況是做這九死一生的險事時,豈會自負得不給家人留下一條妥善的後路?
而他本人,自是願賭服輸,便將命押上,最起碼也守到司馬朗順利撤走。
不過今日之敗,到底是怪當初有眼無珠,錯托了袁術這只知給他拖後腿的庸人,選的時機也太過倉促?還是怪荀文若太忠誠而固執,臨走時還非毀了最後一線希望?或是怪他自己能力不足,打一開始就注定不敵燕清?
就他個人而言,對燕清並無一星半點的惡感,甚至還是欣賞居多。
不然也不可能為其效力這麼多年。
只是處于世家子弟的立場上,燕清漸漸表現出的明確的野心,還有能與這份野心相匹配的、圓滑中透著幾分激進、卻不失高明的手段,就不令人愉快了。
他不得不反。
看著司馬朗匆忙告辭的背影,陳群心里除了零星的好奇,就只余前所未有的平靜了。
他是一敗涂地,命不久矣,鐵定看不到以後的事了。
可燕清所圖非常,將要面臨的阻力只會隨著知情者的增加而越來越多,就不知最後結局會是如何了。
賈文和,郭奉孝和孫文台那些寒家子也就罷了,對這怕是樂見其成的多,可同樣在燕清手居重職,之前一直對這沖突視若無睹的荀氏叔佷,陳公台和周公瑾等人,往後又將如何自處呢?
陳群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這注定得不到答案的疑問,一邊把玩著所盛的茶水已涼透了的瓷杯。
他如一座石像一般,背靠石牆,直到在窗邊坐到天蒙蒙亮,才將其一飲而盡,神采奕奕地提起筆,在紙上寫下了大段的文字。
「將這信送去父親處。」陳群略一頓,原還想說些什麼,還是算了︰「就這樣罷。速去!」
人一走,他便長舒一口氣,徹底放松下來,倚著石牆,面色平靜地忍著從月復部一點一點蔓延至喉間的灼燒劇痛,慢慢地閉上了眼。
此生唯一的憾事,大約就是至死都未能與這位膽大又激進的人杰,待臣下如春風沐雨的好主公,真正見上一面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