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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伍肆柒章 眾生像

有詩曰︰

春風疑不到天涯,二月京城無芳華。

白雪故嫌春色晚,自穿庭樹作飛花。

人愛花開蝶滿枝,哪管樹倒猢猻散。

再說崔氏心事重重回至房中,意外見得沈三爺倚在熱炕上,湊近燈火正認真看書,她不便打擾,低命丫鬟擺列一席湯飯,自去盥洗梳妝,待整理停當,才命玫雲去請沈三爺來用膳。

沈三爺闔書下炕,施施然坐到桌前,玫雲布菜,丫鬟琴香執壺把盞,他飲了酒又用過飯,崔氏幾次想提沈二爺的事,思著他有疑心,一時不知該從何說起,這般躊躇不豫間,沈三爺已漱過口,接過玫雲遞來的香茶,慢慢吃著。

崔氏終是隱忍不了,擱下筷著待要發話,哪想沈三爺卻先沉聲道︰「吾回京之日已滿,明日你多遣幾個婆子收拾箱篋,把沈雁沈溪沈勉及你與玫雲的行裝也一並打點,隨吾同往蜀地錦城生活,後日辰時即離京出發。」

崔氏耳邊如炸雷響一般,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今日沈二爺被錦衣衛和刑部官兒帶走,二嫂整日昏暈,母親悲痛難抑,我們豈能此時枉顧孝道,不理手足,獨善其身而去呢?如此這般,以後還有甚麼臉面再回來!」

沈三爺看著她笑了笑︰「那你說該如何是好?」

崔氏抿抿唇道︰「便是要走,也得等二爺無事出來後」

沈三爺打斷她的話︰「若是二哥出不來呢?我們也在此等死?」

崔氏呆愣住,倏得神情大變,滿臉不敢置信,沈三爺不再看她,搖晃著手里茶盞接著道︰「皇城中爾虞我詐,朝堂內金戈鐵馬,此次之事非同小可,如不是母親年邁體衰,我定也不會將她留滯京城,此時你毋庸再多說,總是早日離開為安,沈雁沈溪沈勉及玫雲定是要走的,至于你」

他頓了頓︰「可以再思慮一晚,或隨我去,或留在此、亦或回娘家府也可,盡隨你便罷!」

該說的已說盡,沈三爺擱下茶盞,撩袍起身徑自掀簾出屋,先來到福善堂,把前些時同二哥的話悄訴于母親听,沈老夫人默了許久,方道︰「你問問二媳婦,她肯願的話,同荔姐兒也一道隨你去。」

沈三爺嘴里應承,又說了會話兒,起身跪下給沈老夫人磕過頭,這才紅著眼楮離開。

穿園過院,朔風緊起,但見吹雲見月,倒比往夜更顯清幽,觸目所及,松牆枝搖梢晃,梅樹下花瓣撲簇簇散落一地,映得滿目甚是淒涼寂寥,忽耳邊旋過一陣風,但見個黑影從椏間躍下,直朝他迎面撲來,不由「啊呀」厲喝了聲,才听得個老嫗問︰「三老爺要何去?」

他聞聲望,側道走來個提燈籠的婆子,暗吁口氣,討了她手里的燈籠,繼續朝前走,想著又覺蹊蹺,暗忖這院落久遠,幾代祖輩春秋于此,本就是個靈盛之地,難不成真盡了氣數?!

這般想來只覺頭目森森,心緒難寧,忽而面前豁然開朗,竟已至棲桐院門前

田姜慢吞吞地吃著燕窩粥,忽听丫鬟隔著簾櫳回話︰「三老爺進院里來了。」

田姜有些詫異卻也不表,讓翠梅拿了件黛青色繡粉海棠的披風伺候她穿上,即而廊上官履足響,氈簾打起,沈三爺走了進來,他恭敬地拱手道︰「听聞二嫂身骨抱恙,不知可好些了?」

陶嬤嬤搬來黃花梨官帽椅請他坐,田姜命采蓉看茶,听得他問遂微笑︰「並無甚麼大礙,一時氣血不足而致,蔣太醫開了方子,每日里照著吃就是了。」她又道︰「三爺夜深人靜而來,定是有事要說的。」

沈三爺打量她,平素二哥將她護的嚴實,連五弟都不允言語造次,他更是不敢多看一眼,而此時暈黃的燭火下,十七年紀的小婦人,春眉水目,紅唇微含,半是天真半是嫵媚,招展一縷別樣的風情,瞬間崔氏玫雲與她便是雲泥之隔。

田姜的小臉沉下來了,這沈三爺的目光實在大膽,嗓音頓時變得清冷︰「三爺若無事就請回罷。」

沈三爺見她面起薄怒,眸瞳瀲若潭水,一股子不怒而威的氣勢彰顯,偏又楚楚動人的不行。

他別開視線稍刻,才穩定心神說︰「是特來同二嫂知會一聲,吾後日將離京赴蜀地上任,沈雁沈溪沈勉玫雲隨行,母親及沈府上下就皆托付二嫂照撫了。」

田姜神情漸次緩和,想想問他︰「三弟妹不與你同去麼?」

沈三爺面上掠過一抹苦笑︰「她還需思慮一宿。」

田姜語氣很平淡︰「盡力帶弟妹走罷!二爺的生死實無需她來擔憂!」

沈三爺驚疑上心頭,卻見她隱身于燈火之後,一團朦朧虛實難辨表情,終是訕訕道︰「二嫂子或許覺得二哥如今生陷囹圄,吾卻帶妻小一走了之,其實」

「我未曾有怪責你。」田姜輕聲說︰「這必定也是二爺的意思!如今的京城風狂雪驟,天威難測,黨同伐異,魑魅魍魎更是多作怪,二爺此去生死渺茫,沈府猶陷飄搖之中,你們能走就趕緊走罷,留得青山在,總是不怕沒柴燒的。」

沈三爺深深地看她,二哥在他們面前總說,這小嫂子愛嬌又傻氣,離了他就活不成了,可你現在看她,哪里有半分慌亂懼怕的模樣,不卑不亢、沉著冷靜,竟是不讓須眉半步。

他不再多作逗留,起身作揖告辭已是另一番心境,走至氈簾前稍頓,回首道︰「你若願意,可隨我一道去蜀地」

他看見一直垂頸凝想的二嫂,抬起頭來朝他微搖,唇角浮起一抹笑意,整張小臉兒艷若桃李,她說︰「二爺讓我隨你走,我便隨你去,但他不會讓我走的,莫說是生,便是死也是要我相陪,就是這樣的壞呢。」

她嘴里雖在抱怨著,眼眸卻水汪汪柔得不像樣子。

沈三爺走出棲桐院許久了,心底的羨慕如潮遲遲不曾褪祛,這便是世間夫妻最相濡以沫的感情罷。

可憾他活了半生,從未體會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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