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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百七十七章 石壕村

朱瞻基仿佛走在了爛泥地里,深一腳淺一腳,甚至抬腿都萬分困難,他越走越是佝僂起來,仿佛背上壓了無窮盡的重負。若是有人看到他此時的眼楮,定然嚇一跳,因為這眼楮里滿是紅血絲,露出猙獰的凶光來。

「太孫殿下!」身前身後竟然都有人喚住了他。

朱瞻基本能地挺直了腰,但他看到前面的人是朝他奔過來的太監和宮女,估計是要過來扶住他而身後的人是從大殿里尾隨出來的學士楊榮。

朱瞻基喝退了太監,轉頭已經收斂了神色︰「楊學士,什麼事情?是皇爺爺那里還有事情沒有吩咐完,要我再去一趟嗎?」

「不是,」楊榮的目光在太孫臉上盤桓了一圈,道︰「臣是按要求將皇上的旨意備份一份,送往文淵閣。」

「旨意,」朱瞻基果然被他手里的黃色紙箋奪去了心神︰「就是那個……」

「就是敕諭禮部,準備讓殿下臨朝觀政的旨意,」楊榮道︰「還有一份,是備采秀女,敕諭山東諸司配合訪查秀女殿下也可以一看。」

朱瞻基道︰「我能看?」

「當然,」楊榮把聖旨交到了太孫手上︰「這並不是機密文件,很快天下人就都知道了。」

朱瞻基看第一份旨意自然是歡喜的,但是第二份,就讓他神色寡淡,甚至楊榮仔細看的時候,還能看到他藏的很辛苦的厭惡之色。

朱瞻基把旨意交還給楊士奇,心中忽然一動︰「楊學士,我第一次臨朝,一竅不通,怕還有許多事情,要麻煩學士教我呢。」

「太孫勿憂,自有皇上保駕護航,」楊榮謙恭道︰「臣自當時盡心竭力,為太孫分憂,也就是為皇上分憂了。」

恐怕剛才大殿之上,那麼多人里,只有楊榮看清楚了局勢以及帝王的心思。臨朝觀政,是皇上將太孫駕到了虎背上,他扶持起了太孫,和太子以及正在蓄勢待發的漢王對上,他既不想讓太子以為東宮從此平安,也不想讓漢王有越來越不安分的野心,同時又給那些不肯歸附任何一方的人,提供了第三種選擇。

從一段時間來看,太孫和太子是一體的,他們會一起對付漢王漢王似乎在這一次的奪嫡中,偷雞不成蝕把米,這讓楊榮對自己之前的選擇感到了一絲悔意。不過現在他很快就有了辦法。

「殿下,」太監金英走過來︰「娘娘讓您過去。」

朱瞻基默默拍了拍褲腿上蹭上的灰塵,轉頭朝東宮的方向走去。

「你是說你打算叫玉姐兒做你的太孫嬪?」張昭華道︰「這是你的打算?你叫她從太孫妃降到了嬪御?」

「皇爺爺執意要另擇太孫妃,」朱瞻基道︰「孩兒苦求不果,一籌莫展。」

「這我倒是不信。」張昭華打量了他一圈,道︰「你從小是個什麼性子我一清二楚,什麼東西越是不叫你踫,你越是千方百計要踫,總要叫你遂了願。這一次你不跟你皇爺爺死磕,肯定有原因。」

朱瞻基就是這樣,張昭華說的不錯,不讓他上戰場,他偏要去,上不了漠北的戰場,就去了山東逞威風。小時候他外婆把他圈在懷里不讓他跑到外面被炮彈的聲音嚇著,結果他就滴溜溜轉一晚上總算在天明的時候跑出了屋子。

有一句話絕對是真理,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張昭華覺得他即使挨了一頓打,也不見得會真的改了他那個性子。

朱瞻基咽了口唾沫,也就把他要上朝觀政的事情說了。說張昭華對自己肚子里爬出來的人了解,而朱瞻基對自己這個從小就懼怕的母親也是了解的。他覺得這一回,母親能體諒他,畢竟兩者其實根本不需要衡量的。

但這一回他錯了。

「你也知道二者不需要衡量,」張昭華難以置信道︰「你皇爺爺難道不知道?不管太孫妃是誰,你都會臨朝觀政,本來根本沒有舍棄一個成就另一個的選擇,他給你選擇是因為這是你選擇的。」

「你怕了,所以你沒有盡全力。你以為這是唯一的選擇,所以你不敢反抗。」張昭華道︰「你真的想盡一切辦法說服你的皇爺爺了嗎?你如果說,孫兒心目中的妻子,不僅要和孫兒白頭偕老互相敬重,還要做孫兒的知心人,我知道她,她知道我,生一個衾,死一個槨。孫兒想過熱乎乎的日子,不想過只是敬重卻不貼心的日子。皇爺爺為孫兒挑選的人,一定樣樣都好,但她的好,孫兒也許無動于衷。生在天家,已經難有普通百姓的歡樂,但孫兒還存那麼一點僥幸,想學做石壕村里的夫妻,而不是長生殿上的帝妃。皇爺爺半輩子書于竹帛的功業太多,孫兒難及萬一。但孫兒唯獨羨慕的是您和仁孝皇後的感情,皇爺爺已經找到了一個又敬重又深愛的人,這樣沒有遺憾地走過來了。孫兒也不想給自己深愛的女人留下遺憾。你這麼說,皇上真的會一點都不猶豫、不動搖嗎?」

張昭華道︰「我猜你不會這麼說,也想不到這麼說。你大概就是把玉姐兒的好列了出來,證明她是如何適合太孫妃的位置,就像小孩子在努力證明自己的玩具是多麼有意思一樣,你依然還是個孩子,你皇爺爺就永遠不會考慮你的想法,這和你會不會擁有權勢無關。」

看著瞪大了眼楮仿佛失魂一樣的朱瞻基,張昭華道︰「現在你沒有兌現承諾,你面對玉姐兒,永遠都會心存愧疚。而你面對將來的太孫妃,永遠都充滿憎惡,因為她會提醒你今天是如何在壓迫下做出了違心的選擇,你不敢怨懟皇上,就只能怨她。而對玉姐兒來說,你數年一日地告訴她,太孫妃就是她,不會有旁人,忽然有一日那個位置卻歸屬了別人,她心里怎麼想?這樣金尊玉貴養在宮廷里,我親手教她打理宮務,我可以說,沒有任何人能比她做的更好了。她本來要做你的賢內助,與你比肩齊眉,現在卻要她匍匐在另一個樣樣都比不過她的女人腳下,做個金絲雀,做個邀寵的女人,根本不敢說什麼賢德的話,因為賢德這樣的詞,是屬于太孫妃的。她稍有逾矩,不知道有多少流言蜚語,說她不滿太孫妃。你對正妻冷落,別人也要怪在她頭上,說是她挑唆了你,叫你冷淡正妻。她心有不足,你也心有不足,這就是你未來婚姻生活的隱患。你讓將來的太孫妃如何自處,她又做錯了什麼,你迫于聖命娶了她,把自己不敢抗爭造成的憤怒、羞愧傾倒在她身上,覺得是她阻礙了你的愛情,把一切的不幸歸咎在這個一點錯處也沒有的人身上?」

張昭華知道朱瞻基有一點怨恨,怨她不把這一切早一點說給他,但張昭華也很失望,看來之前那一頓打,不過是讓他意識到了權勢以及偽裝的重要,別的什麼都沒有長進。

「你記著,」張昭華深深望著他︰「什麼都是你自己選擇的。」

等朱瞻基搖搖晃晃地離開,玉姐兒才從屏風後面走了過來,伏在張昭華膝上放聲大哭起來。

「好孩子,」張昭華撫模著她頭上的金雀釵,道︰「皇上寶貝太孫,將他在蜜罐里泡大了,直到現在才下狠手整治。我也寶貝你,但我早早教你見了世情,不過你還不知道許多事情,你真的知道太孫什麼性子嗎?」

見玉姐兒眼楮腫成了油桃一般,露出迷惘的神色。張昭華道︰「他出生不多久就遇上了靖難,皇上和皇後來不及親近他,也害怕那一仗打得沒有結果,不肯和他親近,害怕他長大記得,因為那時候打算壞事了之後就把他悄悄送走,總也留下了根。」

「但之後形勢好轉,」張昭華道︰「皇上皇後就加倍疼愛他,加上他確實機靈,讓皇爺看得比眼珠子還重。這對于一個孩子來說,過多的溺愛就養成了他這樣驕縱的性子。你知道他在我膝下的時間也就大概只有四年,之後我就再插不上手管教他了,反正我說什麼,第二天皇爺就故意反著來,我也不一定就非要板著臉呵斥做個嚴母的,但是我不這麼做,他就沒什麼顧忌,皇爺那里就不能做好人……我越是呵斥他,皇爺才越珍視他,我有私心……皇上做了龍椅後,對其他兒孫算是一樣的慈愛,但對高熾,卻漸漸沒有了慈愛,反而越發刻薄。因為皇權天然會對最接近它的人施加傷害,但太孫還離得遠,皇上寵愛太孫,太孫是太子的兒子,皇上再怎麼訓斥東宮,儲位都是安穩的。」

「可是太孫的性子再也拗不過來了,」張昭華道︰「在此之前從未經過風浪和打擊,又驕傲又自大,像一尊漂亮的瓷器,看著堅硬,一摔就碎。如果有人一輩子保駕護航,他也許還可以一直高傲下去,但皇上稍微一松手,他就脆弱不堪。偏偏他還心大的很,總要跳下桌子去看看地上有什麼,我們看到了,就把他摁回原位去,但總有看不到的時候,那又該怎麼辦?難道真的坐視他摔得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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