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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冠六宮》/春溪笛曉

第二十二章

東宮。

京城連日大雪,琉璃瓦上堆滿積雪,東宮內侍們忙碌地清掃著園子,生怕慢了一步會被遷怒——最近太子殿下可心情不太好啊!

顧成晁心情當然不好。

他回來這麼久,來東宮的人越來越少,除了三師還會兢兢業業地來教他課業之外,幾乎沒有人會再到訪。

這一切,都與他父皇的態度有關。

都說虎毒不食兒,在他那位父皇心里他根本不算是他兒子吧?

不來看他,也不讓他見,這是準備廢了他這個太子嗎?

可是他那「弟弟」年紀比他還小上幾歲,廢了他立那麼個女乃女圭女圭為太子,朝臣難道會同意?

至少在這幾年里,他還是有點用處的。可惜那女人太蠢,居然這時候就想對他下手!

顧成晁冷笑。

他可不是坐以待斃的人——他會活下去,而且活得好好的!

顧成晁咬牙切齒地想著,卻听有人來報說︰「殿下,魏公公來了。」

話剛落音,顧成晁已瞧見魏公明的身影。

位至秉筆太監,魏公明身著紅色圓領長袍,頭戴垂腳襆頭。他面白無須,永遠和和氣氣。

遠遠見顧成晁望過來,魏公明殷切地加快了腳步,快步走到顧成晁面前往地上一跪︰「殿下,這麼久不見,真是想煞老奴了。這些天忙著祭天的事,老奴實在抽不開身。」

這種話別人說來會讓人覺得肉麻,魏公明說來卻讓顧成晁覺得十分貼心。

不過顧成晁更關心魏公明提到的兩個字︰祭天。

等了這麼久,顧成晁終歸是沉不住氣了。他上前扶起魏公明,問︰「祭天之事,父皇可有提到我?」

魏公明嘆了口氣。

顧成晁心一沉。

他說︰「父皇不準備讓我去嗎?」

放任別人里應外合擄走他,讓他名聲掃地;削減他出現在人前的機會,不讓他建立半點威信——這就是他的父皇!

這就是他的好父皇!

總有一天,他會讓他這好父皇後悔!

魏公明抬手擦淚︰「是老奴沒用,沒辦法替殿下說上話。」

顧成晁知道魏公明被掌印太監死死壓著,在宮里是不可能出頭的。他臉上沒有流露半分失望,反而平靜地開口︰「我有一件事交給你去辦,你若辦成了,掌印太監算不了什麼。」

顧成晁舅家那邊雖然被沒落了,但也還留著一點底子,在宮里宮外都埋著線,就等著顧成晁需要用到的一天。顧成晁身邊沒有十分信得過的人,所以一直藏著沒和任何人提起。

眼看父子離心已成定局,一切都沒了轉圜的余地,顧成晁不再猶豫,屏退左右與魏公明細細道來。

魏公明眼楮越听越亮。

最後魏公明伏地一拜,對顧成晁說︰「殿下放心,老奴定不負殿下所托!」

顧成晁頷首。

送走魏公明,顧成晁眼神陰鷙地望著屋外飄落的雪花。

天下會是他的,誰都別想拿走。

*

還有兩年便是除夕,京城游人熙熙,熱鬧至極。

林家的馬車在賀家面前停下了,林夫人先下了車,而後林靈妙也在丫鬟綠綺的攙扶下下了馬車。她帶著帷帽,目光絲毫沒有偏移,仿佛對京城的喧鬧一點興趣都沒有。

林夫人對自己一手調-教出來的女兒非常滿意。

林夫人差人上前敲門。

門房是新來的,听是出嫁的姑娘回來了,有點吃驚,忙讓人去通稟,自己則領著林夫人和林靈妙在大門附近打轉,等著里面的消息。

雖然這位夫人和她領著的姑娘確實不像來打秋風的,可謹慎些總是沒錯的。這些客人來幾天就走了,里頭的主子他們可是拿著他們賣身契的!

哪邊才是得罪不起的人,他們都門兒清。

林夫人看出門房的想法,氣得不輕,卻只能咬牙等在前庭。

若是換了以前,林靈妙會覺得難堪至極,這一次卻有些不同。她依然和林夫人教的那樣安靜守禮,但她腦袋里想著的卻是顏舜華。

如果顏舜華來了,肯定是待不住的,外面新鮮的、好玩的事兒那麼多,顏舜華哪里願意等在這里?興許來個兩天,顏舜華就會把京城玩個遍。回頭約她們出去,顏舜華說起每個地方肯定都頭頭是道,像個地地道道的京城人似的。

林靈妙想著想著,眼底便有了幾分笑意,眼前這尷尬到煎熬的等待似乎不算什麼了。

此時里面有人走了出來。

林夫人看了一眼,發現出來的不是剛才去通稟的僕人,而是要離開的客人。

林靈妙還沒來得及掩住眼里的笑,手便被林夫人緊緊攥著,用力之大竟像要把她的手背掐出血來。

林靈妙的笑倏然褪去。

她早已習慣這樣的痛楚,面上有著一貫的沉靜。

什麼人讓林夫人這般激動?

林靈妙抬眼看去,只見一個芝蘭玉樹般的男子從里面走出來,身旁跟著個絕美的婦人。

就連同為女子的林靈妙,見到那婦人也覺得眼前一亮,舍不得將目光從那婦人身上離開。

那婦人身邊跟著兩個年紀和她差不多大的孩子,男孩兒比她大一兩歲,長得像他父親;女孩兒應該和她十分相近,長得像她母親。一家四口站在那兒,誰都會忍不住夸上幾句。

那婦人見了林夫人,竟停下腳步,訝然地說︰「凌芙?你回京了?」她上前牽起林夫人的手,「我們許多年沒見了,你這次若是留得久,可要到我家來坐坐才行。」

凌芙是林夫人的閨名。

林夫人看著眼前的婦人。

這曾是她的閨中好友,可是她看上了好友的未婚夫薛侯爺,還試圖將人搶過來。

事情敗露之後,薛侯爺發話讓她遠嫁,家人覺得她丟人,就將她嫁到通州那種地方。看來好友依舊被人保護得很好,所有人都瞞著她……

林夫人擠出一絲笑︰「好。」她的目光落到好友的一雙兒女身上。

婦人介紹道︰「這是我兒子,叫靖安;小的是我女兒,叫璇璣。靖安,璇璣,這是你們芙姨,阿娘相識多年的好友。」

薛靖安和薛璇璣齊聲說︰「芙姨好。」

薛靖安說完,目光落到旁邊的林靈妙身上。

薛璇璣則打量著林夫人。從第一眼看到林夫人開始,她就發現這位夫人不對勁。這位夫人被她母親殷切地抓住雙手,不僅沒有半分欣喜,反而僵硬地站在那兒。

而且這位夫人的目光落到她父親身上時更為古怪。

也只有她單純的母親才會覺得這是故友相逢。

薛璇璣眸光一轉,看向自己的父親。

薛侯爺知道自己這女兒聰慧至極,淡淡地掃了她一眼,意思是讓她別在她母親面前多話。

事實上連他也有點意外,這賀凌芙遠嫁通州之後竟還沒死心?如今竟連過年都不在夫家那邊過,巴巴地回到京城來——也不知想做什麼。

薛侯爺看了眼旁邊的女娃,見那女娃目光沉靜如水,他便知這女娃過的是什麼日子。

薛侯爺難得耐心地站在一邊,听著妻子與「好友」敘舊。

林夫人也終于從失態中回過神來,說道︰「這是我女兒妙妙。」她看了林靈妙一眼,眼底帶著警告,「妙妙,還不快叫人。」

林靈妙照著林夫人的教導一一喊過去。對上薛璇璣的目光時,林靈妙竟有種「我這輩子都不可能比得過她」的感覺。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麼後,林靈妙垂下眼睫,掩藏起眼底的思緒。

她腦中又閃過那雙亮亮的眼楮。

若是顏舜華在的話,肯定不會這麼想的。

顏舜華會說︰「比騎馬她肯定比不過我!」

如果薛璇璣連騎馬都會,顏舜華一定會說︰「我為什麼要和她比?」

林靈妙的眉眼又忍不住染上笑意。

對,就是這樣的。

她從未與顏舜華真正交好過,卻很了解顏舜華。

每一次顏舜華從琴樓下跑過,她都會掀起簾子往外看,看顏舜華和小乞丐說話,看顏舜華和商販壓價,看顏舜華時不時抱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往回走,看顏舜華每天都高高興興到處玩耍。

那樣的家伙,是不會被任何事難住的吧。

那家伙永遠不會有不快活的時候。

所以,她又為什麼要和薛璇璣比?根本就是自尋煩惱。

林靈妙落落大方地站在一旁,等著林夫人和薛家一行人寒暄完。她注意到那個叫薛靖安的少年不時地看自己一眼,她抬眼回望過去,朝對方露出友善的笑意。

隔著帷帽,薛靖安是看不到她的臉的,不過能瞧見那雙含笑的眼楮。

剛才他一出來,看見的就是那麼一雙帶笑的眼。

明明旁邊的林夫人臉上已有惱意,她卻還怡然地站在那兒等待,真是沉著得很。

只是當林夫人抓住她的手之後,她眼里的笑意便褪去了。

真是一對奇怪的母女。

盯著女孩兒看是不禮貌的,薛靖安也朝林靈妙笑了笑,收回了視線。

此時去通稟的僕人回來了,過來領林夫人和林靈妙去拜見老夫人。

薛夫人依依不舍地和林夫人道別︰「我今日要去慈孝寺禮佛,不能多留了。改日你得了空可一定要到我家來,我們許久沒好好說過話了。」

林夫人答應下來,著人將東西搬進廂房,領著林靈妙往里走。她緊緊地抓著林靈妙的手,指甲幾乎陷進林靈妙的手背里。

不甘心,她不甘心啊。

林夫人低聲說︰「等一下你要表現好點,讓你外祖母喜歡上你。看到剛才那個女孩兒了嗎?她已經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靜雅學坊,我會央你外祖母將你留在京城,你好好準備半年,爭取快些考進靜雅學坊。」這正是她不顧丈夫挽留一意回京的原因。她這一輩子已經沒指望了,女兒絕對不能再耽擱在通州。

林靈妙一路上早已被叮囑過許多遍。

她抬眼看了看前面那富麗堂皇的主屋,感覺像一只巨大的猛獸張大嘴趴在那兒——只要她一走進去就會被那猛獸一口吃掉,再也出不來。

來京城前答應了要邀顏舜華到家里玩的,恐怕沒法實現了吧?

林靈妙這樣想著,邁開腳步,跟在林夫人身後進了屋。

*

京城,慈孝寺。

慈孝寺的香火突然旺了起來。

原來慈孝寺出了種新茶,茶色澄澈,茶香清冽,初嘗可能微苦,仔細品一品喉間卻隱有回甘。

這可與平時喝的茶不一樣!

這茶是不賣的,香客在慈孝寺禮佛之後才送一小罐。

前些天大儒駱宜修開文會,用了這新茶來招待來客,這新茶便傳開了。駱宜修說明這新茶的來處之後,不少在白馬寺那邊排不到禮佛禪房的人便轉了方向,去慈孝寺添些香火錢,領那令駱宜修贊不絕口的好茶。

圓空大師繼承主持之位以來,第一次忙得腳不沾地。一天下來,他竟出了好幾次汗——這可是天寒地凍的大冬天啊!

圓空大師不僅不覺得累,還覺得振奮不已。到了晚上他依然精神奕奕,去找「貴人」說話。

他真是沒選錯。

「貴人」幾句話,便讓慈孝寺起死回生了!

東華郡王端起一杯茶,听著圓空大師說起今天都來了些什麼人,不時提點一句圓空大師要怎麼把該留下的人留下。

圓空大師听得連連點頭,末了又提了一句︰「聖上對沈家果然恩寵有加,那顏大人沒領旨就走了,聖上把聖旨改了改,將旨意送到了沈家,竟是給那顏大人的亡妻補了個誥命。」他知曉東華郡王對顏家與沈家格外關注,是以特別留意這兩家的事。

東華郡王听了,點點頭說︰「這段時間辛苦圓空大師了。」

圓空大師說︰「不辛苦,不辛苦,」他眉開眼笑,「以前我天天都盼著能這樣辛苦,如今總算盼到了!」

東華郡王莞爾。

他頓了頓,吩咐道︰「過了春天,我身體里的病根應該拔掉了。到時我可能要出去一趟,你先物色一些信得過的人手,慢慢將我身邊那些人替換掉。」

圓空大師一口答應︰「殿下放心,交給貧僧就好。」

他邊說邊好奇地看著東華郡王染上了笑意的眉宇。

平日里這位殿下俊雅出塵,不像凡世中人,可這麼一笑,卻一下子沒了那種難以接近的感覺。要是讓京城里的姑娘們瞧見了,這位殿下少不得要收到滿車的絹帕。

是因為要去見什麼人嗎?

是誰讓這位殿下有了「人味兒」?

見東華郡王沒有再說話的打算,圓空大師終究還是按捺住好奇心退了出去。

東華郡王挑了挑燈芯,坐到案前寫起信來。

慈孝寺,駱宜修,薛國公。

他能接觸的人還不多,但以後肯定會多起來。只是在那之前他要與她談一談。

是真的要談一談,可不是假公濟私。

東華郡王唇角彎起。

等不到她入京,他去見她便好。

*

京城的明波暗涌離通州太遠。

通州滿城都是年節的喜意。

沈家人齊了,還多了個顏正卿。沈老太爺決定不提沈寶珍,其他人自然也不提,和氣地接受了顏正卿這個客人。

年二十九通州有燈會,顏正卿便領著顏舜華出去玩,還照著顏舜華要求的那樣讓顏舜華坐在自己肩膀上。

燈市十分熱鬧,街上人擠人,顏舜華坐得高,看得遠,指揮著顏正卿走向自己感興趣的攤販。一路逛完,顏正卿手上早已拿滿東西。

瞧見前面有燈謎會,顏舜華忙叫顏正卿轉過去,說︰「爹爹我要最好的花燈!」

顏正卿說︰「好,爹爹一定給你贏到最好的花燈。」

于是顏舜華負責念燈謎,顏正卿負責猜,兩人一路殺上前,竟把燈謎解了大半。最後搞燈謎會的商會不得不派人過來給她們送上了最好的花燈,只求把他們送走——他們這樣猜下去,還讓不讓別人玩了!

顏舜華說︰「別急呀,讓我爹爹猜完,我爹爹再給你出些新燈謎。」她王婆賣瓜自賣自夸,語氣里滿是自豪與得意,「我爹爹可厲害了!」

其他人也不服氣了︰「讓他猜!就讓他猜!看他是不是真能猜完!」

顏正卿哭笑不得︰「晚晚,你這可是將爹爹擺到火上烤啊!」

顏舜華笑眯眯。

顏正卿只能咬牙上。

父女倆最終拿走了最好的花燈,還留下了一批的新燈謎以及議論紛紛的賞燈人。

顏正卿在通州熱熱鬧鬧地過了個年,到大年初三他就啟程南下。本來從京城到他任地就夠遠了,有年假也堪堪能呆上半個來月,更何況是從通州過去。

如今他必須日夜兼程地趕,才能按時趕回去。

顏舜華騎著雪球送顏正卿到梅亭。

顏正卿心中不舍,但他受老師之托守著南疆,不可能隨意抽身。他伸手抱了抱顏舜華,卻怎麼都說不出道別的話,只能狠了狠心上馬轉身離開。

顏舜華牽著雪球站在原地。

李卓然一直守在一邊。他順著顏舜華的目光看去。顏正卿已經轉了個彎,消失在路的另一端,只剩雪地上蜿蜒的馬蹄印。

李卓然喊︰「姑娘?」

顏舜華轉頭朝他一笑︰「走吧,我們也回去了!」

李卓然點點頭。

他有點不解。

他以為顏舜華會難過,但顏舜華看起來卻好像很高興。

顏舜華沒說什麼。她當然是高興的,比起「上一次」已經好多了,她這次和顏正卿一起過年了!

顏正卿有不得不去做的事,就像她也有不得不去做的事,能有這幾天的相聚已是幸運之至,她有什麼好難過的。

顏舜華愉快地說︰「走了,這幾天我們好好瞧瞧書院附近哪里適合建莊子,早點兒把莊子建起來。前幾天你不是在榷場那邊掏來一些西瓜種子嗎?我們趕在春天把它種到新莊子里,夏天就可以吃西瓜解暑了。」

榷場是邊境的「互貿市場」,不少草原人都會拿些草原產出的東西到那兒來交換中原的茶酒、布匹、絲綢、陶瓷等等。

大晉沒有西瓜,它是從西邊傳到北邊草原的,這東西容易種,撒一把種子就能結出大大的果實,草原人都非常喜歡。顏舜華以前嘗過西瓜,心里一直惦記著,索性叫李卓然平時多留意點兒。

沒想到還真叫他給找著了。

提起吃的,顏舜華永遠都兩眼發亮。明明還是寒冬臘月,她卻已經想著夏天該吃點什麼消暑了。

李卓然點頭。

要建一個新莊子並不容易,他還是傾向于買個現成的,這段時間別人都忙著跑親戚,他沒那樣的煩惱,索性在書院周圍找了起來。

目前他已經相中幾家,再過幾天就可以去和人商量著把其中一家買下來。

李卓然將自己的意見說了出來。

顏舜華微訝。接著她說︰「卓然你想得沒錯,要自己建確實太耗時了。不過那邊鄰近鹿鳴書院,很多人可能都不願意賣。」

李卓然說︰「會賣的。」

顏舜華說︰「你先去探探,實在不行我們再自己建。如果要買現成的,最好買個大點的,我還想在里面弄些工坊之類的,可以自己做點好玩的東西。」

李卓然認真記下了顏舜華的話。

兩人邊走邊聊,回到家中時已把莊子的事敲定下來。

沈雲初今日要接待客人,不能和顏舜華一起去送行。見顏舜華與李卓然回來了,顏舜華眼楮也沒紅,沈雲初松了口氣,上前說︰「晚晚,今年的燈籠柿送來了,我都給你留著。」他上前將顏舜華抱下馬,朝李卓然點了點頭。

李卓然下馬,定定地看著沈雲初抱著顏舜華走遠,才牽起兩匹馬去馬廄那邊,挑來最好的馬草給它們喂食。

顏舜華被沈雲初抱了一段路,就覺得不太自在。她嚴肅地說︰「雲初哥哥,我已經長大啦,你不能整天抱著我,還是讓我自己走吧!」

沈雲初看著顏舜華鄭重的表情,沒有當她是開玩笑,而是彎身將她放下地。他溫然笑道︰「都听晚晚的。」他

沈雲初答應得這麼痛快,倒讓顏舜華不太好意思。她主動牽起沈雲初的手︰「走快一點,我要嘗嘗今年的燈籠柿。」

燈籠柿長得比一般柿子好看,遠遠看去仿佛亮著光的燈籠,而且甜美多汁,口感極好。它的產量很少,只生長在一種特異的土質上,整個通州也只有那麼幾棵長得好的,每年想要買到都得早早去買。沈家路遠,以前是買不到的,後來見顏舜華實在喜歡,沈雲初就親自去與樹主人商量著提前訂一些——沈雲初好說歹說,也才勉強讓對方每年留個十斤。

燈籠柿長得晚,熟得晚,而且時間不定,于是沈雲初每隔幾天就會派人過去瞧瞧,柿子一紅馬上讓人將沈家的份額買回來,馬不停蹄地往回送。

見顏舜華眼含歡喜,沈雲初懸著的心也放了下來。

這幾日顏舜華與顏正卿處得那麼好,他真怕顏舜華會跟著顏正卿走。從顏家派人過來開始,他就意識到這個一直黏著自己的表妹並不是真正的沈家人,她這樣被他們疼著寵著的日子隨時有可能結束。

沈雲初牽著顏舜華回到院子。見了那紅彤彤的燈籠柿,顏舜華兩眼發亮,十斤的份額,沈雲初分了三斤過來,其他的才分到五個舅舅和沈老夫人、沈老太爺那邊。顏舜華拉著沈雲初一起吃,等李卓然過來了,她也遞了兩個給李卓然,讓他去分李嬤嬤一個。

李卓然拿著柿子出了門,找到李嬤嬤,遞了一個過去。李嬤嬤把柿子擱下,拉著李卓然說了好一會兒的話,才旁敲側推般說道︰「卓然,你也快十四了,是時候議親了。」

李卓然墨綠的眼楮毫無波瀾。他說︰「不必。」

李嬤嬤說︰「卓然你……」

李卓然說︰「小時候的事,我都記得。」他望著李嬤嬤,「我不會和旁人一樣成家立業。」他只適合站在他們姑娘身後。

若是被人發現他的存在,他只能離開中原、離開姑娘身邊。他也想如沈大郎那樣建功立業,讓其他人都來巴結他們姑娘、陪著他們姑娘玩,可想到記憶腫的一切,李卓然又收起了那樣的想法。

那樣的事自然會有人去做。

他只想像現在這樣留在姑娘身邊。

*

過完年沈家人又散去了。

年後天氣轉暖,雪化了大半,山尖尖已冒出青芽兒。

顏舜華收拾好行李,輕車簡從地來到程應星家。一進門,顏舜華迎面遇上個白衣少年。少年約莫十二三歲,長得很俊,唇紅齒白,十分清秀。

顏舜華總覺得有些古怪。她也不怕生,開口問好︰「哥哥,你是先生的兒子嗎?」

少年愣了愣。母親跟她說了,這兩天會有個女孩兒住進來。

據說這女孩兒聰明至極,竟將難倒父親的難題解開了。更重要的是,這女孩兒是沈雲初領來的,說是他家表妹。

听父親說,沈雲初家中已打算讓沈雲初與他表妹訂下婚約。婚姻之事,逃不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沈家已有這般打算,她該放下的。

少年捏了捏拳頭,眸光落在顏舜華身上。饒是同為女孩,她也覺得這小女娃實在嬌俏可愛、惹人疼惜……

少年正想著,沈雲初已幫顏舜華拿著行李進來。見少年站在那兒,沈雲初溫言問好︰「永旭,你過來了?」他揉了揉顏舜華的腦袋,「這是我表妹晚晚。晚晚,這是先生的佷兒,叫程永旭,永久的永,旭日的旭,你叫他永旭哥哥就好。」

程永旭?

永久的永,旭日的旭?顏舜華莫名覺得這名字有些熟悉。她眉頭跳了跳,想起了另一個名字︰程詠絮。

程應星有個女兒,自幼好強,能文善武,名叫程詠絮。

通州城破,鹿鳴書院被毀,程詠絮被韃子擄走。她沒有放棄求生,尋機逃了出來。當時無人願到通州來任職,她改換男裝毛遂自薦當上通州州丞,立誓不再讓通州落入韃人手中。

程詠絮女兒身暴-露之後,引來不少風言風語,她絲毫不曾放在心上,在沈雲初的支持下繼續以州丞身份留在州府。

當時大晉上下風雨飄搖,朝廷里誰會管她是男兒還是女兒?她終歸還是以女兒之身將通州守到了最後一刻。

原來是她啊。

顏舜華恍然了悟。

難怪她剛才覺得有些古怪。雖然程詠絮早已習慣男兒打扮,但到底還是個小女孩,舉手投足會流露一點女兒態。

顏舜華挺喜歡程詠絮。她笑眯眯地喊︰「永旭哥哥!」

程詠絮心頭一跳。明明顏舜華喊得甜甜的,她卻覺得這小女圭女圭好像看透了什麼。

程詠絮壓下復雜的心緒,伸手模了模顏舜華的腦袋,領顏舜華和沈雲初去找房間。

珠圓、玉潤手腳麻利,很快將顏舜華的行李整理好了。

眼看這邊已經沒什麼需要忙的了,顏舜華把沈雲初往外推︰「雲初哥哥,你也該去收拾你的住處了,你得住書院里呢。」

沈雲初無奈地說︰「好。」

沈雲初一走,顏舜華就拉著程詠絮說話。

程詠絮還是個半大少女,心里那點別扭很快被顏舜華的熱情化解。她心中本就有不同于尋常女子的志向,對沈雲初的感情不過是情竇初開時朦朦朧朧的好感。如今知道沈雲初已有婚配,索性斬斷了念想,安心招待起顏舜華來。

程詠絮自幼得程應星教導,顏舜華的許多疑惑她都能輕松答出。越是相處,顏舜華眼神越發明亮,看向程詠絮的目光滿是崇拜。

程詠絮忍不住揉了揉顏舜華腦袋。

這小女娃兒真是又聰明又可愛,怪不得沈雲初把她當寶貝一樣寵著。

顏舜華就這樣在程應星家住了下來。

書院的生員都穿著白衣白袍,珠圓給顏舜華也改了套小孩子穿的。顏舜華每天高高興興地穿上,扎著兩個包包頭、背著小書包去書院那邊旁听。每日程應星起身去書院巡查,身後都綴著個小尾巴。她亦步亦趨地追著程應星跑,小胳膊小腿的,卻臉不紅氣也不喘,腳步邁得比程應星還穩健。

沒過多久,整個書院都知曉有這麼個小生員。

顏舜華才七歲,還不到講男女大防的時候。起初還有幾個古板的夫子不願意讓她來旁听,後來察覺這孩子不是來玩兒的,而是真真切切地在听自己講學,也就慢慢接受了這個特別的「學生」。

「老實說,瞧見她端端正正坐在那里听講,講起課來好像特別有勁。」這是有些夫子說的原話。

長得可愛本就討喜,更何況顏舜華聰明伶俐,有時別人答不出的問題她能不假思索地回話。

更別提背誦和練字了。

有了這麼個「小同窗」,不少生員都比從前更勤快了。

沒辦法,一個七歲小女圭女圭都學得那麼好,你都十幾歲的人了,卻連個問題都答不上來,像話嗎?

一時之間,書院之中連放課後都是埋頭苦讀或者認真討論的生員,整個鹿鳴書院仿佛被注滿了勃勃生機。

顏舜華住在程應星家,對這一切一無所知,只當這是鹿鳴書院風氣好。

程詠絮和沈雲初卻是住在書院里的,他們能清晰地感受到書院新一年的變化。

瞧見那罪魁禍首還每天興致勃勃地旁听和搶答,程詠絮和沈雲初都有點哭笑不得。

而程應星每天捋著胡子從窗邊走過,逐一巡查。見每個生員都精神抖擻地听夫子講學,他滿意不已。

這小女圭女圭果然是自己的福星啊!不僅讓他沒了被老友舉薦的煩惱,還讓書院的生員們都知恥而後勇,拼命地學、拼命地趕。

當然,也不是每個人都是這樣想的。

書院之中有一批人是家里捐了學田進來的,也有幾分小聰明,學業不至于跟不上,但從小錦衣玉食慣了,不太習慣書院清寒的生活。書院不允許帶僕從,他們便重金誘一些家境貧寒的生員伺候他們衣食起居,繼續過衣來張手、飯來張口的生活。

顏舜華入了書院之後,願意幫他們做事的人少了很多。

這批人之中有個挑頭的,叫潘成金,他是昌州人,年級也才十三。潘家十分富裕,算是昌州首富,他喜歡給頭發擦油,擦得烏黑閃亮,襯得耳朵邊上的黑痣也像在泛著光。

潘成金一直看沈雲初不順眼,覺得沈雲初假惺惺的。可他又對程詠絮很有好感,覺得程詠絮正是夫子所說的「謙謙君子,溫潤如玉」。

顏舜華進了書院,要麼是和沈雲初在一塊,要麼則是和程詠絮在一塊。

起初潘成金見她是個小女孩,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發現有了這麼個家伙,自己很多事都得自己親自動手了,永旭賢弟也不理自己了,頓時有點不滿。

潘成金命人去挖來一盒蚯蚓,說要釣魚。等那生員一走,他就悄然把蚯蚓扔到顏舜華常坐的桌底下,準備好好嚇一嚇顏舜華!

顏舜華抱著書包和程詠絮一起走進屋,走到座位旁腳步一頓,樂了。地上那些蔫了吧唧的蚯蚓橫七豎八地蜷在那兒,瞧著可憐得很。

別的小女孩怕這個,她可不怕。

顏舜華瞄向旁邊的程詠絮。

程詠絮自然也是不怕的,但她生氣了。

她一看就知道這是誰的手筆。

能進上舍卻又頑劣不堪的家伙,除了潘成金就沒別人了!

程詠絮繃著小臉,轉向潘成金,說道︰「你立刻把這些蚯蚓清走!」

潘成金笑嘻嘻︰「春天到了,蚯蚓就愛到處跑,你為什麼叫我清?永旭賢弟,你可不要血口噴人。」

程詠絮說︰「你若是不把它們清走,以後就別賢弟賢弟地叫我,我才不和你這種人稱兄道弟!」

顏舜華心里咯 一跳。壞了,潘成金這人看著就是吃軟不吃硬的,程詠絮這樣和他嗆聲,潘成金會听才怪!

果然,潘成金臉皮抖了抖,說道︰「自從這小女圭女圭來了,你就只顧著陪她玩兒!誰稀罕!」

顏舜華用紙折了個小盒子,正拿小木棍把蚯蚓一條一條挑進去。見程詠絮和潘成金快吵起來了,顏舜華招呼程詠絮︰「永旭哥哥,我們把蚯蚓拿回去給先生釣魚!夫子快來了,你也來幫幫忙!」

其他人聞言都過去幫忙撿蚯蚓。

程詠絮頓了頓,也轉身去幫忙。

潘成金一個人站在原地,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潘成金那批人只有他進了上舍,其他都在中舍或下舍。他神不守舍地上完半天的課,才去找其他人說話。

另一邊,有個生員在下課後一臉窘迫地向顏舜華和程詠絮道歉︰「蚯蚓是我挖來的,我不知道他會做這種事。」

等听這生員說完事情原委,顏舜華才知道書院里竟還有這樣的事。

這就是所謂的「勤工儉學」吧?

顏舜華對潘成金這種做法倒是沒多大惡感。

有錢,肯花錢,好事嘛。

顏舜華看向不遠處的潘成金,感覺像瞧見了一塊金燦燦的金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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