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開始了。
白熾燈在頭頂滋滋作響。
木瓜坐在椅子里,昂著頭,臉上蒙著一條濕漉漉的毛巾,發出痛苦的嗚嗚聲。
一只手將毛巾拿下來了,男人問他︰「說,你跟連蓮是不是早就有聯系?」
木瓜氣喘吁吁了一會,搖搖頭。
「她跑哪去了?」
木瓜還是搖頭。
「這件事還有誰知道?」
「……只有我。」木瓜眼神迷離的看著頭頂的天花板,然後視線轉向他,「只有我。」
「那就好。」對方笑了一聲,將毛巾重新蒙在他臉上。
空氣越來越少,鼻孔里的水越來越多,木瓜仿佛溺水一般掙扎,瀕死之際,短暫的一生走馬觀花般的浮現在他的眼前。
春暖花開,一個少女的身影仿佛朦朧著一層光,微笑著向他走來。
「天使……」他心中喃喃。
少女慢慢朝他走來,身上的光暈漸漸消失,變成一件灰撲撲的舊衣服,忽然一巴掌糊他臉上,然後拽著他的領子怒吼︰「死胖子!你還我人設!」
木瓜睜開眼,白幟燈跟窮凶極惡的男人都消失了,多出來的只有一身肥肉,他肉顫顫的媚笑道;「姐……」
「怎麼說呢。」石中棠坐在觀眾席上,右手模著下巴,仿佛一個挑剔的面試官,遺憾的說,「你這次的表演失敗了。」
「……為什麼這麼說?」寧寧愣了一下,轉頭看著他。
「你看。」石中棠用下巴指了指屏幕。
屏幕內,寧寧自行辦理了退學手續,然後走進一家飯點,一臉忐忑的問︰「請問這里招人麼?」
一個個油滋滋的盤子放進洗手池,然後變得干干淨淨的出來。一雙柔女敕的手放進洗手池內,然後變得滿是凍瘡的出來。
月末,這雙滿是凍瘡的手捏著幾張皺巴巴的鈔票,遞給木瓜。
「買件新衣服,還有新文具。」寧寧一臉疲憊的對木瓜說,「別讓學校同學笑話你,說你是個沒爹沒娘沒人疼的孩子。」
木瓜看著她的手,久久不肯接過那錢。
「你明知道你手里的劇本有問題,尤其是木耳的人設有問題,你為什麼還要照著上面演?」觀眾席上,石中棠誠懇的看著寧寧,問,「是因為照著演比較容易嗎?」
寧寧面紅耳赤,眼楮里流露出被誤會的激動︰「不是的……」
「那是為什麼?」石中棠問著,眼楮轉向屏幕。
裴玄的臉出現在屏幕內,金邊眼鏡,文質彬彬,坐在沙發對面,將一份合同遞到木瓜面前。
「是因為他嗎?」石中棠問。
寧寧抿緊了嘴,雙手放在膝蓋上,手指收的很緊。
裴玄的臉依舊出現在屏幕內,但對面坐著的人卻換成了寧寧,另一封合同遞了過去。
「寧寧,你看。」石中棠摟住她的肩膀,笑著對她說,「一場電影大約一小時半,我們看到的都是剪輯過的人生,可是真正的人生沒這麼短,當你在電影里的時候,當你成為另外一個人的時候,其實你可以做很多事,嘗試很多平時不敢做或者不好做的事……」
「……我怎麼能這麼做?」寧寧低聲說,「我怎麼能隨便篡改別人的人生。」
「原來如此。」石中棠說,這一次不再是疑問的語氣,而是肯定的語氣,他笑著對寧寧說,「你在害怕。」
「難道我不該害怕嗎?」寧寧反問他。
「你在怕誰?裴玄嗎?他的確挺可怕的,對上他你也許會輸,但你不能連對抗他的勇氣都沒有。」石中棠望向屏幕,「看看你都做了什麼。」
寧寧從座位上彈了起來,卻被石中棠強行用手給壓了回去。
被迫看片的感覺如此痛苦,就像她以前演的那些大爛片,羞恥,懊悔,對自己的無比失望……
「因為太害怕了,所以你這次演的束手束腳,木瓜也好,連蓮也好,都被你演出了一種感覺。」石中棠搖搖頭,「就是認命。」
寧寧張了張嘴,卻發現自己無法反駁他,再多的狡辯的話,都沒有真實的電影有說服力,屏幕內,她所扮演的木耳與連蓮交替出現,她們的表情動作乃至于語言習慣都是不同的,可是眉宇間的憂愁卻是一模一樣的。
她們甚至一直在做同樣一件事……服從。
「服從媽媽,服從弟弟,服從裴玄,服從命運。」石中棠搖搖頭,「連一次反抗都沒有,你覺得這正常嗎?」
當然不正常。
服從媽媽理所當然,因為媽媽在家里最大,管錢也管她。
但在媽媽出事以後,她就變成家里最大的了,管錢也管木瓜。
在這種情況下,她可以選擇報復這小胖子,也可以選擇冰釋前嫌大家攜手共進,最不可能做的一件事就是繼續任勞任怨,把自己當做他的奴隸。
這又不是狗血電影,是現實,是一個人真實的人生,里面承載著一個人的喜怒哀樂愛恨情仇,以及最真實乃至于最自私的想法。
寧寧根本沒仔細考慮這點。
回頭一看,她發現自己只是在按照連蓮的回憶錄演,按照劇本演,按照人設演一場戲。
偏偏劇本跟人設都是假的。
「寧寧,劇本不重要,在人生電影院里,沒有人會喊你ng,沒有人會怪你浪費膠卷,你不用每次都那麼緊張,不用太害怕出錯。」石中棠溫柔的撫模寧寧的臉頰,「雖說戲如人生,人生如戲,但一場戲是有固定場景固定人物固定開頭跟固定結尾的,人生不同,有無限可能,等著你去嘗試!你可以怕!但你不可以停滯不前,你一定要勇于嘗試!」
「轟」的一聲,這話像把錘子似的錘在寧寧的殼上,把殼子給敲碎了,碎片掉地上,第一片叫畏首畏尾,第二片叫瞻前顧後,第三片叫過于謹慎,雖然還殘留了不少殼,但她現在至少開始悔恨自己在這場電影中的表現。
寧寧嘆了口氣︰「這話你怎麼不早點跟我說,你要是早點跟我說的話……」
她的目光投向對面的電影屏幕,故事的最後,畫面又回歸了開頭,白幟燈下,一張濕毛巾搭在木瓜的臉上,這一次,他漸漸不再掙扎……
「想要改變,什麼時候都不晚。」石中棠對她笑道。
寧寧也想笑,可她笑不出來。
真的什麼時候都不晚麼?
「……晚了。」寧寧喃喃道,「如果最後木耳選擇成為連蓮,那她就跟裴玄是一路人了,她知道我是誰,裴玄也知道我是誰。」
說到這,寧寧忍不住轉頭看著電影院大門。
「……也許我從這一出去,外面就有人在等著我了。」寧寧喃喃道。
一如她所說。
人生電影院大門口,夜色寂靜,無星無月。
一輛車停在門前,因為天太黑看不清里面的情況,只隱約看見一個人影,坐在主駕上,眼楮看著大門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