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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第三十五章/談心夜宿枯松澗

那日觀音駕雲而去前,祛除了通天河中和部落村人的清氣,侵擾了他們幾百年的噩夢終是有了一個了斷。

唐三藏一行人收拾了行囊,離去前向老村長裝作不經意地提起寶象國有一戶人家似是落月部的子民,不料一夜間滿門屠殺,可知背後有何緣由。

那老村長拄著拐杖,唉聲嘆氣眉眼哀默,道由于當年那戶人家攜子出逃,害得另一戶人家不得不用自己的孩子來填上虧缺,是故心懷暗恨不日前千里追殺。

唐三藏道了聲阿彌陀佛,「那敢問那凶手現于何處?」

老村長看著部落里荒涼空曠的景象,搖了搖頭。

「他們從寶象國回來途徑通天河時,不甚被河神破了冰一口吞下,尸骨無存。」

一報還一報,因果冥冥定。

唐三藏听此,低著頭嘆了聲善哉,「所謂一念瞋心起,百萬障門開。憎恨就如狂風熾火能刮敗境界燒滅德林,教你去廣造惡業牽困三途。」他搖了搖頭,「你們若勤修佛道,遠離嗔恚利欲,或許而今也不會落得如此結果。」

老村長怔怔看著他,自己這半生掙扎于血色之間,卻不料此時面前還能打開一道法量無邊的佛門。

心中隱動,他竟合掌也道了聲,「阿彌陀佛。」

猶如黎明將至,曉色漸碧。

這百年紛殺,終有了個結局。

臨別前,縛夷日朝他們做了一揖,說他今後還是打算回寶象國干父母的老本行,做買賣去。

至于這個落月部,在這里發生的一樁樁命案太讓人心驚膽戰,他不敢也不願在這,與這群滿手污血的族人繼續呆下去。

待護送這個少年回寶象國,再返往落月部,渡通天河而去時,已又是半月時光。

無人知道,在他們之後,一道黑影竄至了通天河畔,看著蕩蕩江水,憤然低語了句。

「廢物!」

彼時梅開曉色,風搖山竹,日頭漸暖,清和一片。唐三藏騎著白龍馬踏在羊腸小道上,偏頭見走在他身側的孫悟空神色懶怠,自那日觀音一現後便莫名如此。他半垂著眼,用余光瞧他,「可是累了?」

孫悟空一手將如意棒扛在肩頭,金發原本柔軟而明耀,卻不知為何在天光下黯淡了些許,面上怔怔出神。

他听得唐三藏一問,驚醒搖搖頭,「不累。」

唐三藏扯著韁繩,「那可是渴了?」

孫悟空揮揮手,「不渴。」

行在他們後頭的朱悟能看著他倆,鼻間一嗤,聲音微酸,「師父,你也太不夠意思了吧!大師兄不累不渴,我們可累得腳都軟了咳得嘴兒都要冒煙了啊!你怎麼就不問問我和老沙呢?」

沙悟淨瞥了他一眼,立馬撇清干系去,「我可沒累,也沒渴。」

朱悟能呵聲橫眉,從背後偷偷揪了下他的肉,疼得沙悟淨立馬皺起了臉。

見師父轉頭過來時,他又立馬松了手,別在背後。那唐三藏看得分明,半笑地瞧著朱悟能,「悟能,為師怎麼記得……我們四人中當屬你睡得最多,也吃的喝的最多?」

朱悟能心里如弦一緊,輕咳了咳轉過頭去瞧著遠方遮天蔽日的高山瞧,轉過話題一副雲淡風輕的模樣,「咳,那什麼,快看!那兒有山岩,還有松澗,哎呀真是天助我等啊,今兒的落腳處尋著了,我們剛好可去歇歇腳,捧些水喝!」

孫悟空雙眼微眯地盯著那高山看了會兒,隱隱只覺紅氣繚繞,不知是不是錯覺。

他心中頗不安寧,翻騰著說不清道不明的異樣。只是料想自己這齊天大聖鎮在此處,哪些宵小妖孽哪敢前來放肆,他甩甩頭,持棒朝山頭一指,「今晚便先去那兒歇歇腳吧,明日再繼續趕路。」

待眾人沿著山間小道一路撥開草叢荊棘到達山岩時,只見里頭有一處黑漆漆的山洞,洞外深泉流水彎曲環繞,清清泠泠如環佩鳴。環顧四周高木接天如頂九霄,紅梅翠竹綠柏青松夾植其間,好一派雅致清秀自然風光。

朱悟能瞧見有個空蕩山洞,兩眼一亮,待看見洞外跑過一只兔子時,更是眼閃精光,「這可好,咱們有地可以睡,還有兔子可以吃了!」

唐三藏一听,揚眉厲聲制住了他,「悟能,你可是皮又癢了?為師說過多少回了,不得殺生!」

如榔錘頭,朱悟能癟癟嘴,眼睜睜看著那兔子被他們的說話聲嚇得一顫溜了出去,頗是惋惜地搖搖頭,「真是吃素吃了這麼多天,嘴巴都快淡出鳥來了。」

沙悟淨听著倒是一笑,他抬頭看了朱悟能眼,「那二師兄,你嘴里的鳥呢?」

朱悟能一啞,哼哼著拍了拍沙悟淨的頭,語意拖長,「老沙,我嘴里沒鳥,別處還是有的~」

孫悟空正確認好此處的安全,設了道透明結界。扛著棒經過二人身側時,听著他這兩個師弟沒個正經地打趣著葷段子,不由搖搖頭啞然失笑,最後卻神色微淡,不似往常興致勃然地參與進去。

他在洞口尋了塊高石坐下,翹著二郎腿看山間風光,看天際行雲,心神也隨著眸光漸漸恍惚,飄飄蕩蕩的無處可系。

唐三藏這會兒安放好了行囊,走出洞來瞧見孫悟空反常地出著神,心里一動,便放輕腳步走至身側,聲音溫朗低沉,如水脈脈,「在想什麼?」

「師父?」孫悟空被他那一喚從沉思翻騰間叫醒,眉眼一挑訝然之余,帶著些沉浮欲休的意味,眸間映著光卻不似明亮。「你怎麼來了?」

「怎麼,為師無事便不可尋你?」唐三藏揚手,落于他頭上,半揉著模了模,把孫悟空向來引以為傲的金毛揉得一團蓬松散亂。「我瞧你一整日神思渙散的不知在想什麼,做師父的自然該來關心關心徒弟。」

孫悟空想他們這幾個徒弟各個都是有重重心事的,怎麼不見師父去慰問關心老朱老沙。

他甩甩頭,躲過唐三藏那作亂的手,「我也沒想什麼。」

他沉默了一剎,「只是心中不知,我們幾個……可是最後也都是要成佛的?」

唐三藏听得這話,愣愣之下,手不由頓住,然後慢慢如蝸牛縮殼般,一寸寸地收了回去。

「自該是……」說到最後,他卻無以為繼,抿著唇神色不明。

當初李玄清深受宮中鬧鬼之苦,為了超度那些亡魂,為了宣揚佛法,為了鞏固那好一方大唐江山,他踏上漫漫取經之路。而如來佛也與他們曾說過,若最後取經成功,他們師徒四人,外加那匹白龍馬,也一一位列仙班佛道。

成佛成仙,誰不想?更何況他這麼個一心向佛畢生求法的凡界和尚。

孫悟空看著他,握緊拳,又舒張著手指松開。

「那成佛後,可還有可能墮回眾生?」

唐三藏一怔,心底半沉,「成了佛自然是不可能退轉的。你莫沒听過那句話?已作真金,詎復成礦。」

「真金?」孫悟空听著,卻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可我怎麼覺得,佛也並非全然心無雜念?」

如來派他們取經,為的是佛教東擴,弘揚佛法。當年他和金蟬子相交時,如來也百般阻撓,疾言厲色……

這些不是執念又是什麼?

孫悟空想著,呼吸如潮翻滾漸涌漸促,手中如意棒被握得生緊,掌上一道道紅印。

唐三藏斂著神色搖搖頭,「佛皆證得一顆菩提心,怎麼會仍有雜念?是你等眼有迷障,才會見佛如見迷障。」

孫悟空哂笑,「既如此,為何不是佛有迷障,才會見眾生如見迷障?」

唐三藏啞然,抬手一把拍上孫悟空的頭,「你這弟子,真是乖張!若讓佛祖听得去,怕再關個五百年都是小的。」

「你當我會怕那如來老兒?」他半挑眉,嗤嗤著,「當年要不是老孫我在無天界受刑了一百年,出去後法力只恢復了七成,那老頭又拿金蟬作要挾……」

說著,他卻似反應到什麼,猛地剎住,話語截然而止,只剩空蕩蕩的蕭風刮進猶張的口中。

唐三藏自然听得最後那兩個字。

金蟬。金蟬。

他看著孫悟空怔怔的神情,想起那夜他月兌口而出的金蟬長老,不由一點點皺起了眉。聲音冷了幾分。

「說啊,怎麼不說下去了?」

孫悟空失神看著唐三藏那俊秀如玉的面貌,除卻神情,和記憶里的那人簡直重合無二。

他搖了搖頭,閉緊了唇,「沒什麼可說的。」

每每談及心上人便緘默不言,唐三藏如何看不清?那什麼金蟬長老,在他這大徒兒心里佔得極緊。

他笑意微薄,「怎麼會沒什麼可說的?你倒是說說看,那金蟬長老究竟有什麼值得你掛記的。嗯?」

孫悟空快要失笑,出口的聲音卻帶著顫,似磨過百般砂。

「他從來沒什麼值得我掛記的。」

高高在上的佛界第二大弟子金蟬長老,有什麼值得他念念不忘的?

如冰如霜,清冷寒涼,如遙遙月色隔絕萬里,比起溫柔慈悲的觀世音更是冷心冷情幾分。

那樣的人,說十句都不一定回你一句,面色漠然萬年不變,就算為他剖心剖肺他也不會有絲毫動容。

孫悟空閉上眼,神色微涼。

可他畢竟和菩提有同樣的魂魄,就如同此時此地的唐三藏。

而那人……或許也曾是溫柔過一刻的。

在他遍體鱗傷落得半死為他采來俱勿頭時,他模著他的頭,低低嘆了聲。

「你怎麼這麼傻。」

只這麼平淡如水的一句,卻偏偏流進了他干涸枯裂的心頭去。

撫平道道求而不得的焦苦褶皺。

無論是菩提的半生縱容,還是金蟬的片刻溫柔,他都緊抓著念念不忘了許久。

如同行走在沙漠里的旅人,死死緊追著縹緲如蜃影的水源,哪怕這意味著要忍受長途上更為困久的煎熬干渴。

雖听那人如此言說,可唐三藏畢竟不是傻子,他知道孫悟嘴上說的和心里想的不一樣。行了這麼一路,親眼歷過那麼多貪嗔痴愛恨欲,那人眼中的執念就如同一道橫亙的刺,插/進心頭間看得越發分明。

他知道有時候孫悟空看著他,實際上卻是魂飛天外想著他不曾相識的另一人。

或是他第一個師父,又或是那個金蟬長老。

還真是因果報應。唐三藏想。

當初那一個個夜里,他抱著孫悟空卻夢語喃喃喚玄清,如今卻反來叫他也悟了這般心情。

就像揣著起起伏伏的潮浪,滿滿地塞住了胸口,卻無處傾瀉,沉壓得酸疼。

他半笑了笑,眸色幽深,張口想說些什麼,卻到底還是搖搖頭轉身走了。

既是要成佛的,還想那些無用風月做什麼。

只是步經閑聊的朱沙二人身側時,他不知想起什麼,腳步倏然停了下來。

「悟能,悟淨,為師有話問你們。」

唐三藏正著神色,特意回頭看了眼蹲在石上沒往這邊看的大徒弟,轉首相問,「你們可知那金蟬子……究竟是何人?」

朱悟能一听,兩眉倒揚,和沙悟淨兩人面面相覷看了一眼。

他模模下巴,「師父,這可不是我們不願說,只是那佛祖叮囑了我們,取經路上萬萬不可向你提起啊。」

「這有什麼好避諱的?」唐三藏看著笑容溫和,「我和他又無仇無怨的,難不成還會去害他?」

沙悟淨擺著手搖了搖頭,「怕害得不是他,而是師父你自己啊。」

唐三藏面上神情差點掛不住,心間咯 只覺其中頗有古怪。

他一手叩著掌心,踱了幾步,「你們不說金蟬子也行,那悟空所說的當初他受佛祖拿金蟬要挾,又是所為何事?」

朱悟能遠遠望了眼那邊的孫悟空,一瞬的眸色幽深宛如幻覺。

五百年前那件事,沙悟淨不知,他卻是親眼歷過的。

看著那人如何挑著根如意棒,套著副鎖子黃金甲,頭戴鳳翅紫金冠,踏著藕絲步雲履一路殺出重圍來,雙眸怒燃充血,如胸中澎湃。

他那一聲震天憤吼,「我欲齊天,六道踏為足下!我欲焚天,神佛又奈我何?!」

喊聲呼嘯著傳至十方三際,天崩地坼,百浪轟鳴,嗡響不絕。

那真是驚心動魄的一戰啊,帶著他受盡百年恥辱的怒意怨氣,帶著他求而不得終至入魔的痴狂。

朱悟能頓了頓,眉間神色微涼,聲音低如寒水。

「大師兄五百年前大鬧天宮踏碎凌霄寶殿,此事鬧得紛紛揚揚六道三界無人不知。可鮮少有人知道,」他搖了搖頭,「那一戰,他多少有一半是為了金蟬子而打的。」

「你是說……」唇齒仿佛粘滯,說不出話來,「他是為了那金蟬子才鬧的天宮……入的魔?」

「是也,非也。」

朱悟能抿著唇,抬首看向唐三藏時面色復雜。

「怨氣為根,金蟬為引。他的魔性,早在一開始就已種下了。」

或許是遇見金蟬時。或許是遇見菩提時。又或許早從裂石出生起,他便注定了魔性扎根的命運。

唐三藏回頭看了眼本該桀驁不馴卻今暗寂沉默的那人。

那個長老何德何能。

為了那人踏凌霄碎南天,被壓在五指山下五百年,值得嗎?

【——他從來沒什麼值得我掛記的。】

明明他自己也看得清,為什麼卻還是盲了眼般……

一條道走到黑?

這世間瞎子已經夠多了。

就不要再平添夜色了。

天色沉暗之時,師徒四人在洞口生起了火,白龍馬則拴在一旁吃著草。

火光燃燃的,映著眾人臉龐,都捎上了幾分熱度。

唐三藏瞧著孫悟空神色專注地往篝火里扔木頭,每每都是瞧了幾眼瞥下頭去,又抬首繼續裝作不經意地瞧。

當初他因著孫悟空和李玄清過于相似的臉,心底對他既抗拒又忍不住接近,一番復雜之下因著那人暴烈性子,自然看哪哪都不順眼。

可如今行了這一路,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人怎麼看也看不夠。

如同血色淒艷的黃昏,如每個宛如末路的沉沉日暮,驚心動魄下有種拉扯著人一同墮落的沉淪的美。

孫悟空察覺到他的目光,抬起頭來隔著火焰兩兩對望,「你瞧我做什麼。」

朱悟能模著下巴很是玩味地笑了聲,「哦~自然是瞧大師兄你好看啊。」

孫悟空黑了臉,一肘子便向朱悟能擊去,惹得那人哀嚎痛呼。

「我、我哪說錯了……難不成還要說瞧大師兄你難看嗎?!」

孫悟空冷冷剜了他一眼,示意閉嘴。

他起身拍了拍手上柴木渣子,「我再去四處看看結界有無疏漏。」

朱悟能想大師兄逃得也真夠快,卻不料此時唐三藏也施然起身,「那為師也再去拾些柴火回來。」

說罷,兩人隔著不遠不近的距離,一道並肩往遠處走去。

而那邊正從一旁小解回來的沙悟淨,瞧著兩人漸隱于暗色里的背影,隨意開口問道,「師父和大師兄這是去做什麼?」

朱悟能不在意地翻動著柴火,挑挑眉,「這荒郊野外月黑風高的,除了野戰,你說還能做什麼。」

沙悟淨瞪大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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