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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十五章/故人來訪惹震怒

山間歲月不知朝夕。只看著日出日暮,雲岫如簪,百峰霞帔。

孫悟空從初時的一只小猴兒,長成了身量修長的小少年。一雙杏眼大而明澈,不似女子秋波綿軟,卻灩灩流彩如琉璃瓶,時常眼角微揚神采奕奕,讓人看了就心頭一暖如灌春泉。他的頭發栗色帶金,毛糙蓬松,若不好好打理必然亂雜成一個雞窩。他小時候,菩提還每每早起都會替他打理,可如今長大了,菩提秉持著男子漢要獨立的信條,說什麼都要讓他學會自己動手。

于是孫悟空早起後,總隨便撥拉了下頭發,便任性地頂著一兩根豎起的呆毛出門練武施法去。

靈台方寸山鐘靈毓秀,奪天地造化,其中山林走獸,天上禽鳥無不是有靈氣的。孫悟空初長成後,便被不少山中精怪看中,不是軟磨硬泡得想與他苟合,便是羞答答地在清露下告白著愛語。

孫悟空彼時心思懵懂,只知回絕,卻從未看清自己心底到底是如何作想。

或許正因擁有著,反倒鈍化了所有如針如刺的危機感,讓人恍惚中妄想以為會一直這樣下去。便忽略了一切萌動的情緒。

鎮元子來訪方寸山那日,山間正一片祥和安寧,綠醒紅酣,鳥鳴柳青。

「老弟,為兄來看你了!」

鎮元子一身青黃繡金道服,眉眼微肅,頗有股不怒自威的樣子,應是久居上位所致。可他一言一行卻截然相反的,帶有幾分狎昵風流的輕薄意味,沖淡了不少正氣。

他負手踏祥雲落于山巔之上,快步走近,「菩提老弟,為兄這次還帶了幾顆人參果贈你,你就莫再生為兄的氣了!」

他音色粗渾,中氣十足,聲震行雲,驚散了不少枝上棲鳥。這一喊之後,菩提再想閉耳裝聾也無法,從屋里走了出來,身後還跟著個看熱鬧的孫悟空。

「你來這里做什麼?」

菩提神色冷然,全然沒有平時的親和溫潤,就如遠山巒峰上那一點雪,涂抹著寒凍的白意。

鎮元子卻把一籃小心裝好的人參果放于屋外木桌之上,走上前一副哥倆好地拍拍菩提的肩,「菩提,你這性子也著實太小氣了,我不就跟你提了幾句,值得你氣到如今?」

孫悟空在不遠處听著他們說話,琢磨著這鎮元子究竟是誰,怎麼沒听師父跟他提起過。

菩提側身,躲過那人拍上肩的手,聲音不咸不淡,「當日你我決斗,情分已盡,不再是兄弟。」

鎮元子吊起眉梢,大著嗓子反問了句,「那不是你逼我決斗的嗎,哥哥也不願啊!」

菩提听此皺眉,神色厲然半含厭惡,看著鎮元子的眼神就像在看什麼俗世草蟲。

孫悟空模著下巴想了會兒,兄弟、決斗……

他兩眼一亮,驟然想起許久前有個把師父打得滿身是血的家伙,還說是什麼友人……

【——師父,里怎麼、受桑了?

——和友人比武,一時不慎,輸了他去。

——什麼旁友,手下一點、不留情?】

那個人莫不是……莫不是就是這家伙?!

孫悟空盯著鎮元子瞧,神情轉換,板了眉眼,暗惱不喜。

「老弟,合歡雙修之法可是秘道,哥哥要不是看你是我兄弟,哪還會把這法子告訴你?」鎮元子一嗤,胡子簌簌抖動,「哪想到你一點不領情,拔劍就要和哥哥我決斗!」

「笑話!當日你下藥于我,逼著我和那些弟子享受你那破勞什子雙修之道,這算哪門子為我著想?!」菩提提起當日之時,猶然帶怒,氣得身子都顫了幾抖,持劍之手緊握,青筋暴突。

當年他受邀去鎮元子處小坐,不料那人執意要讓他享受什麼雙修快活,嚴拒不從後,竟還下藥逼迫,行徑著實卑劣無恥!

鎮元子鼻中喘著粗氣,「你那日一劍臨風斬還不是把我砍得半死?哥哥還不曾怪罪你呢,你還怪起我來了!我今日好心好意來看你,菩提你便是這麼待客的?」

他一拍木桌,把那人參果震得差點從特制的盤里跌落了出去。

如此時凝滯氣氛中,眾人敏感高懸受不得一點刺激的心。

菩提拔了劍,神色冰冷如山頭雪。他抿著唇一語不發,盯著鎮元子的神情沒有溫度。而此時孫悟空卻小跑了上來,張開手擋在他身前。

「我師父當日也是被你擊得身受重傷,你一言一語都只顧自己,哪還有為人兄長的風範?我們方寸山不歡迎你這樣的客人!」

孫悟空對那日菩提受傷之事耿耿于懷已久,如今終日讓他遇見這罪魁禍首,爭鋒相對間眼神如刃氣勢洶洶。

鎮元子上下打量了眼孫悟空,倒是生得一副標致模樣,不比他那些弟子差得了多少去。

他笑了笑,打趣著葷段子,「老弟,我說你怎麼對我那些弟子毫不動心,原是你早已養了個合心意的小徒弟來雙修啊?瞧這揚眉怒目的,夠帶勁啊!」

菩提听罷,心頭巨浪滔天!

他震怒上前,一個掌風將鎮元子擊退幾尺,把孫悟空拉到自己身後,不願他過多接觸這齷齪之事。只是氣極間拉扯的手還是抖的,牙齒都震顫不止。

「師徒便是師徒,你當人人都像你這般?!」菩提甩袖振風,雙眉倒豎,劍指脖頸,目光迸火凌厲,「仙府之地不容你出言放肆,我的徒弟也還輪不到你來說!今日不管你所來為何,你若再不走,休怪我須菩提手下無情!」

青光劍嗡嗡顫栗著,似是感受到了主人爆發沸滾的情緒。

鎮元子暗惱他不留半分情面,卻不願再動起手來,便拂袖凌空怒罵了句,「你這小子真是毫不領情!」

說罷他啐了聲,隔空拿過桌上一籃人參果,錦靴一點便呼嘯著踏雲而去。

空地上卷過了一道風,飄,吹走焦黃落葉,吹走那人腳底聲色犬馬的紅塵,卻除不去孫悟空心頭蒙蒙晦暗的塵埃。

他從菩提身後走了出來,略顯疑惑地問道,「師父,那人為什麼說你養我是為了雙修?」

菩提氣息未穩,搖時頭聲音猶帶沙啞,喘著粗氣,似心緒起伏無定。「你別听他亂說,為師待你如何,你清楚得很。」

孫悟空點點頭,「我自然知道師父待我只不過是師徒情深,」他頓了頓,眼尾上提眸子不解,「可他說的那些可是真的?師徒和男人也能……」

孫悟空尚未問完,卻突然一噤,因為就在那一剎那間,他察覺到周邊氣息一動,師父旁的空氣驟然冷了下來,冷至冰棺寒冬,涼得讓人心慌。

「我叫你別、听、他、胡、言、亂、語,什麼都別想,什麼都別記,你是把為師的話全都拋到腦後了?」

菩提似是第一次在孫悟空面前這般冰冷含怒,壓抑著聲音,卻還是有不受控的情緒從齒間傾瀉而出。

孫悟空喉結一動,知道師父這回是真真切切動怒了。

他不敢多言,做了一揖便匆匆去了後山練術法,剩下菩提一人身姿凜然地站在原地。

劍身直插入地,靠著卻並不安穩。

菩提看了看劍身清光上反映著的自己模樣,失卻了從容,像個被說中心事而原形畢露的笑話。

他閉上眼,靜靜深呼吸著。周遭風起雲涌,流動無息。

待睜開眼時,一切恢復了正常,似什麼都沒發生過。

只有他自己知道,心頭覆蓋著的濁氣,自反噬以來一日未曾除去過。

洶涌無休。

……

「二師兄,師父脈相更虛弱了,這該如何是好?」

「再等等!若再過三個時辰師父還沒醒……我便入夢去尋他們。」

「這都一天一夜了,要醒早該醒了。也不知道大師兄進展如何了……」

……

孫悟空自夜里蘇醒後,便直直盯著身旁那人看,眸色幽深。

先前入夢,他受控于這副軀體,不曾自由行動。可如今許是這夢將至盡頭,他隨意行動的時辰也多了一些。

原先他也想過直接跟菩提道出實情,讓他自夢中幡然清醒。可如今他卻改變了主意,不願打草驚蛇,反倒想看看到底是什麼妖怪在太歲爺頭上動土。

或許連他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是這如酒釀的陳年舊夢醉了人。

繾綣著不願醒。

待那日鎮元子來過之後,師徒倆之間的相處沒什麼異樣。不過孫悟空總覺得心頭有什麼破土而出,似抽著芽長著枝,可又如霧沉沉,看不明晰。

所有隱秘浮動的小心思,如貓咪蜷曲的毛發,掉落積在一個個忽視的日夜角落里。

只是滄海無盡,夢河終絕。

一次又一次的猶疑拖延下,那一天終是到來。

白日里天空也覆著層層厚重陰雲,烏暗陰沉,如蓋傾斜欲墜,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菩提一整日心跳如鼓,如心口破了個洞漏著風,惶惶不安。

向來平心靜氣心如止水的他,未曾想到被濁氣反噬的他會有這麼一天。

他一整天都坐在屋里,面前擺著泛黃的古書,可眼神卻無法專注地在上面停留。

四肢百骸無處不窸窣著隱約的痛楚,如蟻咬過,細微也擺月兌不得。

孫悟空許是察覺到了些許異樣,問了句師父可還好,見他擺擺手,便放下心出門繼續練術法了去。許是在他眼中,這個師父一直頂天立地無所不能,教他七十二變賜他筋斗雲,通曉古今,中正平和,寬博雄健,舉手投足便已是天人風範。

他太無所不能了。以至于讓人忘了,無所不能只是去了「所不」,便是「無能」。

到暮夜天沉之時,孫悟空回了屋,卻出乎意料沒有看見菩提蹤影。

他找遍整個山頭,也未找著那人蹤跡。

「奇怪,方寸山就這麼大,師父還能去哪?」

孫悟空撓了撓頭,一躍躍至郁郁蒼蒼的榕樹頂,放眼望了望。

依舊是陰沉的天色,依舊是蕭蕭的涼風,依舊是簌簌的葉聲,沒什麼不同。

可是……

孫悟空豎起耳,努力辨析著,耳尖一動,似是听到了什麼奇異聲響。

像是……有誰在說話。

他放眼望那方向看去,只見厚密如織的陰沉行雲中,竟破開了一道裂縫,透露出些許粼粼金光,似是聖光照拂,臨耀大地。

孫悟空呼吸一緊,凌空踏步,往那一處躍去,心頭是不明所以的奔跳促急。

這個時候,軀殼里的主人,才如混沌初開,斧劈鴻蒙地忽然想起了這個異象之日——

便是當年菩提離開他消失無影的那天。

原來,便是今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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