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悟空從許久以前,便一直以為他的心思藏得很好,像一口井,深入地底,萬古清冷。
「你是不是喜歡菩提法師?」
「你是不是喜歡金蟬子長老?」
過往里那些面目模糊的人問出的模糊話語,如剎那煙雲,在他一再的退避和否認中灰飛消散。慢慢地,連他也自欺欺人地以為,他對那人從來不是喜歡。
只不過是,放不下罷了。
「悟空哥哥可是喜歡那個細皮和尚?」
妝容精致的少女問出這話時,萬籟宛如闃寂。
他听得池塘蟬鳴,听得新柳簌簌,連著胸膛里怦然心跳,都于耳鳴間令人心慌。
「你怎麼知道?」
「那夜,我都听見了。」少女挽著花鬢,柔柔一笑。
孫悟空沒有說話。他知道她想幫他。
只是逃離,還是繼續留在那人身邊,抑或是听天由命。他還不知。
「不如由我,來幫你一把吧。」
紅幔揚起又落下,少女眉間一點朱砂映得桃花雙眼妖嬈。
諸行無常,色相生滅。
于一句出神的「好」間,他仿佛看到那人風流含笑的眉眼,微露了千年過盡的惘然滄桑。
誰不曾有過故事。
正是——皮囊藏盡浮生事,白骨空消萬古愁。
……
兩天前。
相傳白骨山妖風瑟瑟,不少行人過路白骨山卻落得尸骨無存。有人說山里頭有妖精,有人說山里有野獸,也有人說這山頭風水不好,瘴氣極重,行人多半都瘴氣入體死在了里頭。眾說紛紜,卻無一定論。
陰惻的山谷里,取經一行人走在襲襲寒風中,遠望皆是冷雲煙霧,鴉鳴淒啞,枯枝黃葉落了一地,腳步踩上便有 嚓聲響,甚是人。
「大師兄,這白骨山怎麼怪怪的啊?」
朱悟能握緊釘耙,不時左顧右盼,神經繃得極緊。
孫悟空口中叼著葉子,一雙火眼金楮卻從未懈怠。這兒濁氣甚重,但尚未露出妖異,只不過直覺感受到了一絲古怪,卻說不出個什麼緣由。
「妖來除妖,魔來誅魔。你怕什麼?」
孫悟空不屑地吐出口中青葉,手指轉動不知使了個術法,青葉在肉眼可察間立即變大,足有兩只手掌大小。
他就持葉揮舞著,一時師徒幾人身側的茫茫白霧消開幾分,露了景物輪廓。
「大師兄,你這葉子倒是厲害啊!」
朱悟能眼楮一亮,不知在打什麼主意。
「這是我從觀音老兒那兒摘來的。」孫悟空不可察覺地一笑,「他那的花樹靈氣極佳,一片葉子也夠驅散濁氣了。」
唐三藏輕斥了句胡鬧,卻也沒再繼續訓責他。
孫悟空心里一動,微咳了咳,睫毛輕顫地移開眼去,不敢看那人。
這師徒間的暗流涌動,明眼人都看得清楚,偏偏身在其中的,從來不自知。
到了夜里,山林里頭霧氣更濃幾分。那葉子白日驅了不少濁氣,夜間早已枯萎不少,蔫黃蔫黃的,暫時難以再用。
孫悟空和朱悟能沙悟淨他們于一處空地劃了結界,提防入夜後被偷襲。風吹過樹梢,發出嗚咽如悲鳴的聲響,氣氛淒冷,讓人惶惶。
唐三藏枕著包裹,身上蓋著布衣就閉眼入睡去。孫悟空沒陪他一起,露天過夜時安全起見,他和幾個師弟會一同守夜。
不遠處是荒骨堆,風過後窸窸窣窣的聲響讓人不寒而栗。朱悟能打了個顫,隨意地挑起了個話頭。「大師兄啊,取經之後,你可有什麼打算啊?」
孫悟空一愣,火焰將他的面容映得紅彤彤的,可那雙眉眼卻沒什麼溫度。
「我可能會走遍大江南北,最後……回花果山養老吧。」
「你不陪在師父身邊?」朱悟能眉毛一挑,神情訝異。
孫悟空默然。「他不需要我,我陪在他身邊做什麼?」
朱悟能嘖嘖了兩聲,「你和師父也真是別扭,明明互相喜歡,卻藏著掩著死活不肯說。」
孫悟空瞪了他一眼,「誰告訴你的互相喜歡?老豬你說話能不能有點分寸,他要是喜歡我,我……」
他頓了頓,回頭看了眼正在安眠酣睡的唐三藏一眼,皺眉壓低了聲音。
「我他媽都能把腦袋摘下來給你們當球踢!」
朱悟能哼了聲,「大師兄,妖怪沒了頭也還能長出來,你這立的誓可是一點意思都沒有啊。」
孫悟空涼涼笑笑,「我立的誓沒意思,他對老孫我也同樣沒意思。這話你們今後,還是勿再說了,免得讓有心人听去,誤會我和師父。」
沙悟淨卻搖搖頭,說出的話如月色冷刀,劈進人心頭去。
「大師兄就沒想過要個結果嗎?」
結果?
孫悟空有些恍惚。
曾經他似乎是執意要求個結果的,最後還不是成了天庭眾仙的笑柄。
「你們應該比我更懂,活得像個笑話,是什麼感受。」
執念縱深,連他也不知曉,這麼多年的痴妄是不是早于不自覺間變成了某種禁忌的悸動。不過是也好,不是也罷,結果二字,于他而言從來沒有結果。
孫悟空嘴唇緊閉,神色微白。
「我對他是執念作祟的喜歡。他對我不過是眾生平等的喜歡。又何必強求?」
話語一出,四下啞然。
這麼多年,他終于從一只渾然無畏只顧追求的猴子成了一個再沒有風發意氣的俗人。
朱悟能和沙悟淨卻瞪著雙眼,一時無聲。
孫悟空撥開兩三枝柴條,看了眼他們,「你們看我做什麼?」
朱悟能卻擺了擺手,神色微驚。
「大師兄,不是,是你後面……」
朱悟能語無倫次,孫悟空听著,心里一點點發涼。
夜風刮得愈發急了,刮進人心頭去,吹得滿目瘡痍。
他不敢轉身。
怕一轉身,心底那深冷的井再也藏不住,再被人遺棄,再次一個人荒蕪。
「孫悟空,你方才說了什麼?」
身後的聲音是那般熟悉。千百年前,那人溫柔帶笑為他取名,千百年後,那人含怒地喚著他全名。
孫悟空半跪在地,瘦削的脊背顫著,像風中一葉。
「我……師父,我……」
話語不受控制,心思也于壓抑至極下反作驚濤駭浪里一舟,起伏無休。
認命之下,他終是緩緩轉了身去,視線里那人一身中衣,俊秀的面容沒有神情。
眸光邃冷,雙目寒清。
「你可知這是大逆不道?」
孫悟空閉上眼,深呼吸了一口氣。
「論大逆不道,五百年前老孫早已行過了。」
他怕的從來不是世俗人倫,不是流言蜚語。不過是那人,對他沒有溫度的回應罷了。
「還頂嘴!」唐三藏似是氣糊涂了,臉色由蒼白轉為怒紅,心緒翻涌下忍不住大咳起來。
朱悟能知道若不是方才自己與大師兄夜聊,也不會遭致如此結果。猶豫之下,他再不敢像從前一樣小打小鬧地煽風點火。
「師父息怒!我們方才只是開玩笑呢。」
唐三藏听了,神色卻並未轉晴。
他盯著孫悟空,盯著這個對他時而乖順時而忤逆的弟子,一瞬間的出神中仿佛看見夢里那人也是這樣跪在他面前,隔著一門求他,「長老,你見見我罷,見見我罷……」
孫悟空到底什麼都沒說。
唐三藏到底拂了袖,沒再提起此事。
只是這篇章恰似翻過一頁,卻于心里留了根刺。
唐三藏開始有意無意地和孫悟空疏遠。
第二日他沒與這個大弟子說一句話,水是朱悟能去舀的,前路是沙悟淨去探的,孫悟空對這樣的結果沒什麼不滿。他似乎從很久以前起,就對這般的漠視習以為常。
那句話,那份心思,他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師父也沒再問。
他想,就這樣裝糊涂下去吧。等師父哪天受不了了直接趕他走便好。又或者取經完了後,各走各路各不相干。
師父不會覺得尷尬,他也不用再自取其辱。
只是他始終不明白,唐三藏為什麼總是在他轉過身去後,狀似無意地盯著他。
目光並不火熱,卻仿佛帶有粘度。
孫悟空疑惑,卻再不願自作多情。
白日晴光正好,谷中霧氣消散些許,唐三藏騎著白龍馬行在前頭,抬眼一看後頓了頓,又抬頭看了一次。
「你們看,那可是……一戶人家?」
孫悟空听得唐三藏這話,反射性順著他指的方向望去,一角飛檐,金碧輝煌。
「這深山老林的,哪來這麼氣派的府邸啊……」
朱悟能盯著那山崖之上琉璃掛彩,飛珠紅漆的府邸,一時瞪圓了眼,啞然開口。
「既來之則安之。」孫悟空沉著臉色,握緊了手中那根金箍棒。
昨夜他就覺得不遠處的荒骨堆有隱隱聲響,不知和這山中憑空出現的府邸有無關系。
唐三藏卻只是瞥了他一眼,目光幽幽。
山頂。辜府。
朱悟能咽了口唾沫,神情緊張地握住大門銅環,咚咚咚地敲了好幾聲。
里頭似有長風刮過,吹得人心頭一陣生寒。
「那什麼,里頭有人嗎!」
朱悟能被孫悟空那催促的眼神緊盯著,不敢怯場,只得揚聲大喊了句。好在里頭不久之後傳來一句溫軟回應,「來了。」
門被一雙縴縴素手打開,女子身著橙黃雲紋綾繡裙,披著芙蓉薄錦煙紗,綠鬢如霧,頭綰斜斜一抹飛雲髻,桃花雙眼如泛春波,臉色粉紅,濃朱絳唇,妝容精致。她執著攏月扇,瞧見唐三藏時低身做了一揖,「公子。」
她的目光掠過孫悟空時,卻怔了一怔。半晌後才倉惶收回,神色無異。
「這位施主,我等乃是來自大唐的取經僧。今日看山上有戶人家,便想借宿一夜,不知可否?」
唐三藏合掌作十,少女停了一下,彎唇笑應,「小女家人出門已久,有客遠來,自然是歡喜的。」
她把眾人迎進了門,大伙才知道這姑娘姓辜,名喚小念,父母是經商人士,姐妹皆已嫁為人婦,家中只剩下她一人。
沙悟淨于辜小念去廚房做小食時,偷偷問孫悟空,「大師兄,先不說這山上出現府邸,府邸里又有她這麼個未出嫁便已持家的女子。你看那姑娘,像不像個妖怪?」
孫悟空遲疑了下,「我尚看不出她的真身,還下不了定論。」
他瞥了唐三藏一眼,對沙悟淨說道,「我先去探探她底細,你和二師弟安頓好師父,我去去就來。記住,不要跟師父提起此事,也不要打草驚蛇。」
沙悟淨點點頭,朱悟能確是欲言又止地叫住了他。
最後只落為一句,「對姑娘溫柔些。」
這個在女人身上栽了跟頭的人,到如今仍對女人處處留情。
孫悟空沒有應他,揮揮手便向主房走去。
他不知道這一去,之後步步曲折。
「悟空哥哥可是喜歡那個細皮和尚?」
「不如由我,來幫你一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