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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快救我兄弟!他方才被蛇所襲!」

漢子看到阿玄,厲聲大喊。

阿玄從前並不認得這人,如今也只知他原本來自秭國的歷地,被人稱為歷黑。

這一支被迫北遷的隊伍,剛開始的時候,來自各地的秭人是散亂上路的,後來慢慢地,按照不同地域,內部也形成了幾個團體,有時為了爭奪下發的口糧,或是為了過夜能搶到一塊相對更好些的地盤,來自不同地方的秭人會發生沖突。

通常這種沖突都是在秭人內部解決的,方式自然是弱肉強食,受了欺凌的秭人,也絕不敢因此而向穆國人請求幫助。因一旦將這事捅到穆人的跟前,就意味著讓自己和剩下的所有秭人都站在了敵對的立場。

在一個群體共處相對封閉的環境中,這將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如今在路上,有穆人軍士在旁遠遠盯著,對方可能不敢做的太過火,但一旦到了狄道,沒了時刻在旁的監管,到時會遇到什麼樣的報復,那就難講了。

更何況,即便穆人出手干預秩序,最多也不過是將領頭人捉去施加一頓鞭刑而已,過後,弱的一方暗地里可能還會遭到更多的報復性欺壓。

上路已經兩個月了,這些阿玄自然看在眼里。

赤葭人數少,且多是老弱婦孺,而歷地人卻仗著人數眾多,這一路上,少不了欺凌赤葭人,赤葭人不敢如何,敢怒不敢言而已。

阿玄知這歷黑是歷地人的頭子,平常對此人印象很是不好,但一碼歸一碼,听到有人被蛇咬傷,別的也不及想,急忙蹲下去察看傷者。

方才這一陣騷動,已引來穆人的瞭守,一個什長手舉火杖,帶著一隊軍士匆匆趕到,因認得阿玄,便也沒作聲,只在一旁監督著。

火光之下,阿玄見地上那男子臉色烏青,口吐白沫,從腳踝被咬傷的部位開始,皮肉一路腫脹上去,整條小腿已經腫的如同發面饅頭,急忙取刀割了十字擠壓污血,卻不知這人到底被什麼毒蛇所傷,毒性竟如此劇烈,很快,便停了呼吸和心跳。

這人被送來的時機,本就已經晚了,剛被毒蛇咬傷時,又沒有得到及時的正確處置,加上她也沒有能解蛇毒的靈藥,遇到這樣的慘劇,實在是無能為力。見那男子已經氣絕,只能停了下來,緩緩起身︰「他已去了,我救不活他。」

歷黑猛地從地上站了起來。

「你再救一救!他們不是都說你是神醫嗎?」

阿玄道︰「倘若我能救,我一定救。只是真的無能為力。」

「你胡說!」

漢子咆哮,兩側鼻翼不住地翕動,雙目圓睜,「分明是你不肯全力!」

隗嫫氣道︰「我等都是秭人,你怎如此蠻不講理?這一路我家阿玄不知替你們看了多少病痛,若是能救,她豈有不救之理?」

歷黑帶著憤恨的目光掃過阿玄身後的那頂氈帳,冷笑︰「恐怕你們早就不是秭人了!當我不知你們投靠了穆人?若非討穆人的好,你們豈能有這帳包過夜?」

這什長本就不耐煩一路被秭人拖的越走越慢,厲聲呵斥︰「不得鬧事!死了就死了,快將死人抬走,全都散了!明日一早還要上路!」見歷黑還直挺挺站那里不動,大怒,解下鞭子,朝他夾頭夾腦一鞭子抽了過去。

「啪」一聲,歷黑面臉和脖頸便多了一道鞭痕。

「再敢鬧事,全都綁了!」

歷黑目露凶光,竟一把拽住鞭身,大吼道︰「族人都听好,穆人毀我家園,殺我兄弟,掠我妻女,如今又將我等千里迢迢發往狄道!我早听聞狄道不毛死地,便是去了,我等遲早也逃不過一個死字!不如趁著今日還有一口氣在,和穆人拼了,不定還能博一條活路!」說完奪了近旁一個軍士手中的矛,一挺,便刺入了那軍士的胸膛。

這歷黑早有嘩變打算,之前一路行來,暗地就不斷和族人聯絡,商議伺機行事,只是一直尋不到機會,眼見就快到狄道了,本就感到焦灼,恰好今夜出了這樣的事,穆人士兵又只有原來的一半,索性趁這機會鋌而走險。

隨他同來的歷地秭人立刻呼應,將近百人團團圍了上來,將毫無防備的什長連同隨行的十來個士兵圍住搶奪兵器,一陣搏殺,什長雖奮力想要突圍,奈何事發突然,對方人數又太多,很快不敵,被砍殺在了地上。

阿玄被眼前發生的變故驚呆了。

秭人越聚越多,呼嘯聲四起,有的往穆人宿營的方向沖去,有的逃跑,還有的竟趁亂劫掠。忽然看到一個面目凶陋,衣衫襤褸的男子搶奪一個女人的包袱,女人不從,被那男子一石頭拍在地上,奪了包袱,又惡狠狠地朝自己這邊走來,急忙扶起隗嫫,轉身正要逃跑,側旁一個黑影撲了出來。

隗龍一拳打翻了趁亂打劫的男子,轉身抓住了阿玄的手,將她護在了身後。

……

天亮時分,這場暴動,終還是以被鎮壓的結局而告終。

曠野里到處是橫七豎八躺著的尸體。這些尸體里,有秭人,有不幸遭了池魚之殃的女人孩子,也有穆國的士兵。

昨夜之亂來的毫無征兆,留下的兩千多穆人士兵做夢也沒想到,眼看就快要到目的地了,秭人竟敢以武力反抗,加上一路長途跋涉,人人都感疲乏,除了那些被安排瞭守的士兵,其余大部分人都在酣眠。

就是在睡夢中,秭人沖入了他們的宿營地。

參與暴亂的秭人人數雖佔了絕對優勢,但終究都是些田夫,一旦訓練有素的穆國士兵反應過來,迅速就展開了反擊,最後雖然將暴亂鎮壓了下去,但損失也不可謂不輕。

據說,穆人光是百戶長就死了好幾個,士兵也被殺死數百,受傷的人數更是不少。

此刻,除了許多已死的,還有數百被確認是參與了昨夜暴動的秭人已被五花大綁地捆了起來,堆在曠野里等著行刑,剩下秭人男子中的青壯年也全部被驅趕到一起,有將近千人,同樣以繩索捆住。

他們的命運,等著來自穆國國君的最後裁決。

隗龍就在其中之一。

白天過去,黑夜復來。

這一夜,沒有人能睡得著覺。

曠野里的尸體已經被打掃干淨了,但昨夜的可怕一幕依舊歷歷在目。

隗嫫和許多與她一樣的女人們,正在惶恐地等待著天亮。

因為天一亮,那道能夠決定她們丈夫和兒子命運的裁決就會送到這里。

阿玄忙碌了一整夜,為那些受傷的穆國士兵包扎傷口,耳畔傳來的穆國士兵的申吟和咒罵秭人的聲音讓她感到心驚肉跳。

她已經去見過了成足,再三強調,隗龍並沒有參與昨夜的暴動,更沒有殺死過任何一個穆國士兵。

他只保護了自己和他母親。

成足當時臉上滿是血污,正在指揮士兵收拾遍地的尸體,用帶了疲倦的口氣對她說,為了防止類似情況再次發生,這支隊伍里的所有秭人青壯都必須先行看管起來,等著君上的命令。

他讓她等著消息。

……

天亮了。

穆國君的命令被一匹快馬帶到。

國君在回往國都的路上驚聞消息,震怒,下令將所有青壯全部坑殺,以平穆人之怒。

曠野的平地里,烈風陣陣,秭人在身後無數弓箭的驅使之下,不得不挖著深坑。

一旦這個坑被挖成,等著他們的,就是被趕下去活埋的命運。

曠野里傳來陣陣女人的哭泣之聲,此起彼伏。

隗嫫還沒來得及體會兒子歸來的喜悅,轉眼之間,便又遭受撕心裂肺般的痛苦,暈厥了過去。

阿玄臉色蒼白,心口狂跳,托人照看隗嫫,匆匆去尋成足。

「前夜暴動,參與者大多是歷地秭人,和他們並無干系!」她再次強調。

成足對她一向頗為客氣,見她又來求情,面露為難之色︰「非我不願相幫,但君上之命,我不能不遵。」

阿玄定了定神,望著成足︰「數日前,我離開天水城時,穆侯曾對太宦發話,命他傳話給你,無論我有何訴求,一概滿足。將軍應當知道穆侯有此諾吧?」

成足一怔,隨即失笑,用詫異的目光看著她︰「你不會是要我違抗君上之命,赦免了這些人?」

阿玄搖頭︰「將軍誤會了。我有幾分輕重,自己心知肚明,怎可能對將軍提出這般的荒唐要求?我只請求將軍暫緩執行命令,我想求見穆侯。那日穆侯既然許諾過了,這樣一個要求,應當不算僭亂吧?」

成足皺眉望著她,遲疑了片刻,終于道︰「也罷,我暫緩行事,再將此事報給君上便是。」

阿玄再三向他道謝,回去後,安慰著蘇醒後悲傷欲絕的隗嫫,自己亦是心亂如麻。

她怎會不明白,遇到了這樣的事,出自旁人之口的那樣一句仿佛隨口而出的輕飄飄的許諾,又怎可能當的了真?

不過是抱了最後的一絲僥幸,希望事情還能有最後的余地罷了。

……

第二天的傍晚,成足帶來了一個消息。

穆侯同意見她了。

阿玄坐上成足安排的一輛軺車,連夜上路追趕而去。

阿玄在次日晚,趕到了瀧城。

軺車上路輕便,顛簸的卻十分厲害,接連顛簸了一天一夜,下車雙腳剛踩在地上時,差點沒站穩,顧不上疲乏,立刻入了瀧城館。

庚敖今夜就宿在此處。

她被舍人帶到庚敖的住所。

此刻已經很晚了,瀧城館內黑漆漆的,只有前頭的那片門窗里還透出燈火的影子。舍人命她原地等候,自己入內通報,片刻後,阿玄看到一個人影隨舍人慢慢晃了出來,認出是茅公,忙迎上去幾步,向他行禮。

茅公停下腳步,道︰「君上尚在批閱報書,你且等等。」

阿玄道︰「多謝太宦傳話,我等著便是。」

茅公也無其余多話,只看了她一眼,便轉身入內。

舍人也走了,庭院里只剩下阿玄一人。她立在階下,等了許久,站的腿腳都發酸了,終于看到前方的那扇窗上仿佛有人影晃了一下。

阿玄睜大眼楮等著。門內果然出來了一個隸人,通報她可入內了。

阿玄打起精神,理了理鬢發和衣裳,快步登上台階,被帶到了那間亮著燈火的屋子里,有一玄衣男子正坐于一張髹漆案後,案上堆放簡牘,他右手握一筆,正懸腕在面前一張攤開的簡牘上飛書,目光凝然。

正是穆侯庚敖。

阿玄向他行蓌拜之禮。

庚敖並未立刻叫她起身,只抬眼,視線從她低俯下去的面容上掠過,寫完了一列字,才擱筆道︰「成足傳書,說你要面見孤,何事?」

語氣淡淡,聲平無波。

阿玄在軺車上顛簸了一天一夜,方才又在庭院里等了良久,兩腿本就發酸,此刻行這蓌拜之禮,雙膝彎曲,半蹲半跪,未得到他回應,自己也不能站直身體,保持這姿勢,比直接下跪還要吃力許多,勉強撐了片刻,雙膝便控制不住微微地打起了顫,終于听他回應了,方慢慢地站直身體,抬眼對上了他投向自己的視線。

燈火微微跳躍,他的一張面容也和他的聲音一樣,肅然若石,沒有半點多余的表情。

阿玄定了定神,道︰「多謝君上允我面見機會,不勝感激。數日前的深夜,宿地起了變亂,君上要殺那些傷了穆**士的暴動之人,我絕不敢多話。我來求見君上,是懇請君上明辨是非,勿遷怒于無辜之人。」

庚敖雙眸落于阿玄臉上,瞧了片刻,忽然笑了起來,神色如雪逢春,堅色瞬間消融,目光卻隱隱透出刀鋒般的銳利之色。

「你言下之意,孤是非不辨,暴虐無道?」

「我雖非穆人,從前對君上所知不多,從去歲君上于邊境秋偶遇以來,算上今夜,總共也不過得見君上三次,但卻知道,君上絕非昏暴之人,非但如此,君上心性堅定,意志宛若磐石,不可奪,更不是以暴虐取樂之人。便是認定君上是這樣的人,我才斗膽,敢懇請成足將軍代我求見君上,言我所想。」

庚敖似笑非笑︰「如你所言,你與孤總共不過寥寥數回踫面而已,你何以就敢對孤下這般的論斷?以為奉承幾句,孤便會改了主意?」

阿玄搖頭。

「我知君上心性堅定,是因為前兩回見到君上,君上恰都處于病痛之中,身體僵屈,觸之如岩。我自小隨義父行醫,深知人體若僵屈到了如此地步,則疼痛幾已達人體所能承受之極限了,以刀絞肉為譬也不為過。我見多了略有病痛便呻,吟呼號之人,君上承受這般痛楚,意識卻始終清晰,更未听君上發出過半句苦痛申吟,憑此斷定心性堅忍,遠超常人,應當無錯。」

或許是第一次听到有人對自己做這樣的描述,又或許,是想起當時自己在她面前的狼狽模樣,庚敖面上露出一絲淺淺的不自在的神色。

「我知君上非以暴虐取樂之人,則來自去年秋之時,君上所獵的那頭白鹿。」

她想起那頭白鹿,心里一陣發堵,很快壓下情緒,繼續道︰「我記得君上當時也曾向我解釋,君上獵它之時,並不知它是懷有身孕的母鹿。對畜如此,何況是人,故我也敢斷言,君上絕非以暴虐取樂之人……」

庚敖動了動肩膀,微咳一聲,打斷了她的話︰「不必說這些了!孤知你來意,只是孤告訴你,秭人以俘隸之身,竟敢暴動傷我穆人軍士,罪不可赦,你多說也是無用!」

阿玄急道︰「君上請再听我一言,那夜暴動來的實在突然,當時人人驚恐,亂作了一團。成足將軍最清楚不過了,那夜參與暴動沖入軍士宿地之人,多來自歷地,和旁的秭人並無干系,不但如此,許多婦孺還遭了池魚之殃,死傷也不在少數。君上如今卻要將全部秭人青壯一概坑殺,實在不合情理!」

庚敖冷冷哼了一聲︰「你怎知其余秭人都是無辜之輩?據孤所知,這些人中的不少,都是在逃跑途中被抓回的,不少還有反抗。」

阿玄跪了下去,雙膝著地。

「君上,我從小生活于與穆接壤的赤葭,我所知的那些赤葭人,從前只是普通的田夫和樵獵,一年到頭艱辛維生,倘能遇到一個豐穰之年,于鄉民來說就是上天垂憐,無不起社祭神,感恩戴德。前夜事發之時,亂作一團,即便出逃,那也是出于恐懼,對君上您這個征服者的恐懼,對發遷狄道後的種種未知的恐懼。這難道不是人之常情嗎?即便有罪,也罪不至于坑殺。」

庚敖注視著她。

「君上,容我大膽揣測,君上之所以下令將全部秭人青壯坑殺,一為平憤,二為震懾,其三,或許也是為了免除日後類似的麻煩。只是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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