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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夜,阿玄睡在傳舍內。

這是自從踏上北遷之旅後的這幾個月中,她睡過的最為舒適的地方了。身下不再是潮濕堅硬的地面,也沒有蚊蟲滋擾耳畔,但她卻輾轉難眠,閉著眼楮醒到了天亮。

她起身後,便留意到庚敖一行人似乎是要動身離開了,便站在庭前的一條通道側等候。果然,沒片刻,茅公來了,命隨行的傳舍隸人遞來一套女子衣物,吩咐道︰「你且換上衣裳,頭臉收拾整齊,到大門外候著,稍後隨我上路。」

阿玄看了眼隸人手中的女子衣物︰「可否告知要帶我去往何處?」

茅公吩咐完本已轉身要走了,听她在身後發問,似乎略感驚訝,停下腳步,回過頭,一雙花白眉毛動了動。

「叫你同行,你遵照便是,何來的疑問?」瞥了她一眼,終還是道︰「回往國都路途尚有半月,我精力有些不濟了,君上身邊還少個服侍的人。」

穆國君出行在外,身邊怎可能缺她這麼一個服侍的人,茅公話雖這麼說,但言下之意,阿玄自然明白,必是怕他萬一又發頭疼之癥,便道︰「我能服侍君上,本是求之不得的好事,只是北遷秭人里,有一年邁老媼需我照應,她雖非我生母,待我之情分卻絲毫不遜生母,她年邁體弱,身旁更無別人可以依靠,此刻若我棄她于不顧,實在于心不忍……」

「這好辦,」茅公打斷了她的話,「我吩咐人,代你好生照應她便是。」

阿玄之前曾請求成足,等到了狄道後免她婚配,容她繼續充當軍醫。成足當時也答應了她。

阿玄有一種感覺,隗龍應當沒有死。既然得到了成足的應允,阿玄原本計劃,等到了狄道,一邊當軍醫照顧隗嫫,一邊等著隗龍。

倘若隗龍真的還沒死,他遲早一定會來狄道找她們的。

退一步說,即便如今沒有隗嫫需她照顧,從她本心來講,她也實在不願被帶去穆宮。

那種地方,比起苦寒狄道,或許更加吃人不吐骨頭。

她遲疑著,既不應是,也未搖頭。

茅公何等的眼力,眉頭一皺,命身旁的隸人退下,語氣變得不快了︰「你莫不識好歹!若不是看在你有一技之長,怎能有此好事落你頭上?怎的,比起服侍君上,你倒更願發往狄道充邊?」

阿玄抬頭,對上老寺人投向自己的兩道審視目光,恭謹地道︰「怎會作如此想?只是有一事,我不敢瞞。太宦您方才亦說了,全是因我之技,我才得以被擇選服侍君上。但不相瞞,我于醫道其實不過粗通皮毛而已,平日也以醫治疔瘡體熱居多,昨夜實屬僥幸,且真正有所助力的,非我醫技,乃我所用之藥。藥是我義父生前所傳,有止痛安神的奇效。我可將方子連同剩余之藥一並獻上……」

「昨夜那藥的方子,你自然是要獻上的,除此,你人也要同行!」

老寺人斬釘截鐵。

「不必多說了,這就去換衣裳,等著上路!」

話都說到了這地步,阿玄心知再無轉圜余地,更不可能抗命,無可奈何,只好道︰「既如此,我听太宦安排就是了。只是懇求太宦,務必叫人好生替我照料隗嫫……」

「誰準你隨孤同行?」

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

阿玄回頭,看見庚敖從身後走道的那個拐角處現身,旋即停住了腳步,兩道目光淡淡地投向自己。

他長身鶴立,精神奕奕,無半點昨夜曾發病的跡象,盯了她片刻,目光轉向老寺人。

「孤何時說過,要你將她留孤身邊?」

他問,語氣平靜,喜怒莫辨。

茅公忙到他近前,低聲道︰「確實是老奴自作主張了。因回去丘陽,路上還有些日子,老奴見這秭女手腳還算利索,便想著讓她同行,一路也好替老奴搭把手……」

「不必了,孤的身邊,不缺她。」

庚敖未再看阿玄一眼,邁步從她身邊越過,行出去了十來步路,忽又停住,轉頭道︰「吩咐成足一聲,至狄道後,她有任何訴求,一概滿足便是。」說完大步而去,再未回頭。

阿玄低頭不語。一旁茅公目送庚敖身影消失,方來到阿玄身旁,盯了她一眼,神色里交織著不快和無奈︰「罷了,君上既發話,你回去便是了。將昨夜那藥和方子留下。」

阿玄松了口氣,點頭應允。

「我實是不解,以你俘隸之身,有今日這樣的機會,只要好生服侍君上,日後不定另有造化,你竟……」

茅公搖了搖頭,拂袖而去。

……

阿玄回了秭人宿地,隗嫫見她一夜不歸,正在擔心著,此刻她終于回了,十分歡喜不提。

當日,這支北遷的隊伍便被驅策著繼續上路了,再這樣走個十來日,便是此行的目的地狄道。

昨日的短暫整休,並沒有加快行進的速度。或許是在路上走的太久,到了此刻,幾乎所有人都已到了疲乏的臨界,龐大的隊伍拖拖拉拉,這個白天竟只行了統共三四十里的路,比平常還要慢上許多。成足考慮到狄道的換防期限快要到了,便抽了一半軍士疾行,以先期抵達,剩一半由自己領著繼續監押秭人上路。

當夜,秭人和剩下的軍士,宿在了一片曠野里。

阿玄支起氈帳過夜。

天氣越發炎熱,曠野里蟲蛇遍地,尤其是毒蚊,更是瘋狂襲人,今晚來求入帳過夜的人橫七豎八躺滿了一地,連個多余的落腳之處都沒有。阿玄將自己睡覺的地方讓給一個已有七八個月身孕的婦人,自己靠坐在帳外的地上過夜。

月漸上中天。阿玄用衣服將頭臉蒙住,以避開蚊蟲的叮咬,漸漸昏昏欲睡的時候,忽然感覺有人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膀。

困意一下消散。阿玄猛地睜開眼楮,扯下衣裳,看到一個黑色身影半蹲半跪在自己的面前。

她嚇了一跳,坐直身體,那人輕輕「噓」了一聲。

「阿玄,是我!」

阿玄立刻就認出了這聲音。她再熟悉不過了!

「阿兄!」

她驚喜萬分,月兌口而出,隨即捂住了嘴,看了下四周。

野地上橫七豎八地躺了許多的秭人。遠處,有負責看守的守夜穆人士兵手執長戈,三三兩兩地來回走動著。

隗龍注視著阿玄,一雙眼楮在黑暗中閃閃發亮,閃動著歡喜的光芒。

「阿玄,我母親應還和你一起吧?我……」

阿玄示意他噤聲,領他悄悄來到近旁一處避開瞭夜士兵視線的角落。

「阿兄放心,阿姆還好,正在帳里睡著。你怎突然到了這里?」

隗龍吁出一口氣,便低聲將自己此前的經歷向阿玄說了一遍。

他被秭王強行征去參與那場對穆戰爭,戰敗隨眾被俘,隨後被押往北方修築抵御北狄的長城,因為記掛隗嫫和阿玄,想方設法于半道逃月兌了出來,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回到了赤葭,卻發現家園不復存在,听聞有數萬秭人被遷往狄道,便又追了上來,數日前追上了隊伍,趁夜潛入,隨後四處打听阿玄的消息,終于在今天得知了她的下落。

「阿玄,我在路上,無時不刻都在擔心你和阿母,此刻終于找到了你,我……」

隗龍難以抑制自己的激動,聲音微微哽咽。

「幸而有你一路扶持,否則阿母必定早就已經沒了。你的大恩大德,叫我如何回報才好……」

「阿兄何處此言?」阿玄道,「阿姆如我親母,你不在,我若還不看顧她,誰來看顧?」

「阿玄,」隗龍情不自禁,抬手緊緊地握住她兩邊肩膀,「我再也不和你們分開了。等我尋機會,我帶你和阿母逃走,我們尋個清靜的地方,我能養活你和阿母!」

「傻阿兄,這天下,哪里又有什麼真正清靜的地方?」阿玄微笑道,「好在那個穆人將軍已經答應了,等到了狄道,許我繼續行醫,不會勉強我婚配,到了那里,再慢慢想以後的事吧。只是阿兄你……」

她忽然留意到隗龍一側面頰上竟似活生生地少了一小塊皮肉,有些吃驚。

「阿兄,你的臉怎的了……」

她忽然明白了。

為了防止戰爭中俘獲的被用以勞役的他國士兵逃走,戰勝的一方,往往會他們的臉上打了用以辨認的烙印。

隗龍模了模臉,不以為意︰「無妨。我怕被人認出,索性挖去了一小塊皮肉,早已好了。」

借著月光,阿玄又見他赤著一只腳,另腳上的那只草屐也破的露出了腳趾,想他死里逃生餐風宿露一路終于追到此處的艱難,心中感到微微酸楚。

「阿兄,白天你若混在隊伍里同行,小心不要惹人注意。」

隗龍點頭︰「我知道,我會小心。」

就在此時,阿玄听到氈帳的方向忽然傳來一陣喧嘩的聲音,仿佛有人高聲在喚著自己,聲音听起來帶著焦急,和隗龍對視一眼,忙道︰「阿兄你自己小心,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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