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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天過去,次年春又來了,阿玄再次入林,經過鹿冢前時,看到去年秋天她埋下的那個土包已經長滿了萋萋芳草,她在鹿冢前駐足了片刻,除去冢包上的野草,回到赤葭,隗嫫正在村口翹首等待,看到阿玄和兒子的身影,匆匆迎了上來,告訴她一個消息。

國君來拜望僰父了。

阿玄听了,頗為驚訝。

荊楚一帶的民眾畏懼鬼神,崇尚巫覡,國君也不例外。

僰父是個很有名望的巫,秭王知道他,從前曾數次遣人來此,請他入宮掌管巫司,但均被僰父拒絕。秭王雖不悅,但忌憚于他,並不敢勉強。

秭國不算大,但從國都來到這里,坐馬車也要三兩日,也不知道秭王到底何求,今日竟不辭勞苦親自來到這個偏僻的地方來拜望僰父。

阿玄便匆匆趕回家。

她和僰父住的廬舍距離村人的房子有些遠,位于山腳之下,阿玄趕到,見廬舍外的空地上停了幾輛馬車,其中一輛朱蓋四駟,裝飾華麗,應該就是秭王的座車,車下站著驂乘和官員,村民不敢靠近,遠遠在旁圍觀。

阿玄知秭王此刻應在舍內和僰父會面,不敢貿然進去,和村民一樣停在路邊觀望,片刻後,一個翠衣鮮冠的肥胖男子從廬舍里走了出來,他的面色陰沉,顯得很是不快,登上了馬車,車輪轔轔,卷起了一堆黃塵,很快便消失在視線里。

村民知這服飾華麗的肥胖男子便是國君,方才他一出來,便悉數跪拜于道邊不敢抬頭。等一行馬車離去了,方接二連三站了起來。

一生或許也就只有這一次的機會才得以見到國君容顏,村民有些激動,又感到好奇。但平日對僰父敬畏有加,此刻也不敢貿然進去問詢,看到阿玄回了,于是向她打听。

阿玄自不知內情,在村民的注視之下跨入了家門,放下藥簍,來到僰父日常居住的北面玄屋,輕輕推門,走了進去。

屋里光線昏暗,僰父閉目盤膝坐于一張蒲席之上,面前的地上,撒了一副剛燒過的龜殼。

阿玄到他身畔,跪坐了下去。

僰父睜眼道︰「秭王向我問卦,我便燒了一卦,你看主凶主吉?」

阿玄低頭,看著龜殼︰「問何事?」

「戰。」

……

龜甲背隆如天,月復平如地,正合天圓地方之說,龜也就被認為是天命靈物,殷商人起,便以炭火燒烤龜殼,用龜裂的紋路來預知吉凶興衰。

阿玄只向僰父學醫,但時日久了,耳濡目染,她慢慢也學了點佔筮皮毛。

「如何?」

僰父微笑問她。

阿玄仿佛知道了,片刻前秭王出來時為何面帶不快。

「我言戰凶。」

僰父說道。

……

穆國那位去年繼位的年輕的穆侯,認定王兄的遇刺身亡和楚人的謀劃有關,而楚人對穆這個近鄰之國的日漸崛起,也感到了莫大的威脅,連境之國積累多年的矛盾,終到了爆發之時,最好的解決方式,便是一場戰爭。

穆楚開戰,夾在中間的秭王原本依舊可以保持他的中立,但楚王要借秭國的地利,于是遣使說秭王同戰,允諾以三座城池、一車珠寶為謝。

珠寶倒在其次,那三座城池,對于秭王來說卻是一份極大的誘惑,一旦獲得,秭國將國力大增,從西南諸小國中月兌穎而出。

秭王心動,再三考量之後,終于還是決定將寶押在楚國身上。

穆國這個從西北的邊塞苦寒之地月兌化而出的鄰國,它雖然也很可怕,如同一頭盤踞在秭國頭頂的虎狼,但在秭王看來,當世能與強大楚國相爭的,只有晉國了。

所以這一戰,他押楚人勝出,做了這個決定。

但他終究還是有些不放心,身邊那些巫司佔出吉卦之後,他又想到了從前只听聞過名聲的赤葭巫僰父,便不辭勞苦地趕了過來,恭敬地請他再為自己的這次出戰卜上一卦。

僰父以龜殼卜卦,言凶。

秭王大為掃興,心中不快,拂袖而去。

……

「義父,卦象既然兆凶,國君可會改變主意?」阿玄問。

僰父緩緩搖頭︰「他心中貪利,來此不過是為求個心安罷了,又豈會因我一卦而止?」

阿玄沉默了片刻。

「義父,卦象是否真的能夠預兆世事,斷人吉凶?」她終于問。

僰父一雙因了年月沉積而變得渾濁的雙目里,目光微微一動,看向她︰「你說呢?」

阿玄搖頭︰「玄愚鈍,實在不知。」

僰父嘆了一口氣︰「阿玄,以你之慧,又豈不知天地玄妙,焉能憑一龜殼而妄斷未知之吉凶福禍?戰即是凶,凶便是戰。秭王為利所驅,如跳虎籠,我秭人從今往後,將再不復有安樂了。」說完緩緩閉目,良久不再發聲。

阿玄怔怔地望著面前的這個老人。

「阿玄。」他忽然又睜開了眼楮,目光落到她的臉上。

「你的容顏還是打算這樣一直保持下去?倘若你想恢復原本的容貌,義父此刻便可為你解蠱。」

三年前為了避開選美,僰父以一種神秘的蠱術封住了她原本姣好的容顏。一夜之間,一層皮殼附生在了她原本的肌膚之上,宛若天生,她失了美貌,面容變得晦暗而粗糙。

阿玄模了模自己的面龐,指尖感覺到了來自于皮膚的微微糙感。

「是的,我還不想恢復。」

她說道。

她說的是真心之言。

太過出眾的一張皮囊,于她來說,未必就是件幸事,她其實早已經習慣戴著這樣的一張面具。

這張面具,給了她能將自己隱藏起來的安全感。她需要這種安全感。

僰父注視著她︰「但是我就快要死了,等我死後,我施在你身上的蠱術,于半年之內也就會隨我之死而得以自解。」

阿玄吃了一驚︰「義父!」

僰父微微一笑︰「無論上天賜你何等容貌,都是你的命定,福禍自有定數,你也不必過于執念。至于我的將死,你更不必悲傷。我已經活的夠久了,也該去我該去的地方了。」

「義父……」

阿玄胸中涌出一陣酸楚,緊緊地抓住僰父那雙枯槁的手。

這一年多來,她其實也看了出來,僰父的精力,一日比一日變的衰弱了,她心中無時不刻不是暗暗擔憂。

「我走之前,有一樣東西要交還給你。」

僰父起身,取來一只匣子,打開,里面是半塊玉玨。

玉玨色潤,雕有對龍鳳,從中剖成了兩半,這是其中的一半。

「你當早也听說過,你是隨水漂到此處,被隗龍之母從水邊抱到我面前的。義父不知你的身世如何,更不知你的父母何以將你拋棄,只在你的隨身之物中見到了這半枚玉玨,應當是你家人放置在你身邊的。你收起來吧。」

僰父微笑著道。

阿玄定定地望著僰父,眼中漸漸有淚光閃爍。

「義父……」

她聲音哽咽,才喚一聲,便喉頭堵塞,再也說不出話了。

「當日你被抱到義父面前時,已是奄奄一息,本以為救不活你,不想你的求生之念竟遠超義父所想,最後還是活轉了過來。」

「玄,記住,上天既垂憐于你,歷大難而不死,則必有後用。」

僰父說完,閉目如同養神,不再開口說話。

阿玄在他的身畔陪了一夜。天將亮時,僰父去世。

……

僰父雖叫她不必為他的離世而難過,但他的去世,對于阿玄來說,卻是失去了長者和親人。

至于她的生身父母到底是什麼人,阿玄知道,她這一輩子,應該也是不會想去探尋,更不會有任何想要再回到他們身邊的念頭。

就在她沉浸在失去親人的悲痛中,還沒恢復過來的時候,便如僰父曾預言的那樣,秭人遭到了一場滅頂災難。

秭王終究還是沒能抵住來自楚王開出的誘惑,加入了楚國的陣營,讓出通道迎楚軍入境,和穆國戰于南鄭。但是沒有想到,他們錯誤地估計了穆國的作戰能力。

是役楚軍大敗,被迫後退,在穆**隊的追擊之下,一個月內接連失去了五座城池,眼看就要逼近楚國國都丹陽,楚王一面抵御,一面火速派了使者趕往洛邑向周王請求援助,請周王出面干涉。

周王下詔,命穆侯結束戰事,穆侯卻繼續又攻下了兩座新的城池,一直打到距離楚國都城丹陽不過數百里的南陵,方作罷,隨後才向周王稟告,稱此戰是為王兄復仇。

楚王唯恐都城丹陽也將不保,好在國境遼闊,被迫遷都郢,這一場穆楚之戰,才終于算是告一段落。

楚國可以用遷都的方法來避開穆人的鋒芒,但秭王就沒有這麼幸運了。

不過數天,整個秭地便被穆**隊攻下。秭王和王室全部被殺。西南存在了數百年的秭國,就此滅亡,並入穆國。

不幸中的萬幸,穆**隊佔下秭國後,除了殺掉秭王和一干王室成員,並未屠民。但是,穆侯一聲令下,發遷將近兩萬的秭民北上,遷居到人煙稀少的狄道,戍邊屯田。

阿玄,就是這兩萬北遷之人中的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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