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下之人皆是此次前來赴會的狀師,雖說他們並非如同台上諸省名狀那般,張嘴便可引經據典,但總歸是識書懂律之人,心中自有一桿秤。
方才楊清笳剛開口時,眾人听之無不義憤填膺,心生恥笑。
然而听至現在,卻又不得不承認她所言擲地有聲,無不心下慨然。
只因將心比心,若易地而處,若自己也身為女子,該當如何是好?
段惟坐于台下,遠遠望著她。
楊清笳的脾性他是知道的,若叫她俯首認輸怕是比登天還難。
刨除一身軀殼,她是無比堅韌的存在,不畏生死,更令人難以等閑視之。
她總懷滿腔碧血,無論何時何地,都始終挺直那瘦削的脊背。
她與這個時代看似勢如水火,卻又相生相滅。
天地造化,何等神工天巧,因緣際會,又何等精妙絕倫。
「楊姑娘今日是以狀師的身份立于此地,憑的是對大明律法了若指掌!若哪個對她有異議,理應論法定輸贏,方才公平!」
楊清笳耳聞那熟悉的清清冷冷的嗓音,不由尋聲而看,二人台上台下遠隔數丈四目相對,未得一言,卻已勝萬語。
段惟作一身書生打扮,頭戴雲霞方巾,身著淺灰緞道袍,一派光風霽月,朝她微微點了點頭。
楊清笳報以一笑,移開目光,心下頓時平定。
「對!」
「應該光明正大!」
「論法定輸贏!這可是翰墨大會!」
「不要欺負人!」
「我見這姑娘是有能耐的,該比比真本事……」
「……」
段惟話音方落,眾人竟你一言我一語附和起來。
台上眾人見狀面面相覷,巽四位其中一人開口道︰「老夫佩楊小狀師風骨,既然今日是翰墨大會,眾望所歸,楊狀師便挑一題吧!」
楊清笳聞言轉身道︰「在下晚輩,不敢造次,前輩請開題。」
「你有何不擅,有何擅長盡可提出。」
她道︰「《大明律》三十卷,《明會典》一百八十卷,《問刑條例》二百七十九條,《御制大誥》所含四篇,君可任選。」
那人听罷倒吸一口涼氣︰「我大明開國百余年,從未有一人敢稱精通所有律令,更何況《御制大誥》仁宣時便已被廢止,現今懂得之人寥寥,楊小狀師此番夸下海口,待會兒怕是不好收場!」
「晚輩學藝不精,乃半路出家,不敢托大,更不敢妄稱精通所有條例。只不過諸法皆為一體,自成一脈,論法應以體系論,眾法相輔相成方如虎添翼,否則必成管窺蠡測,坐井觀天。既然今日以法論道,便應見識眾家所長,若晚輩技不如人,自當認輸。」
「好!」他起身道︰「老夫應天府溫傳請教楊小狀師!」
「溫狀師請!」
「昔年應天府、順天府各有一人,前者同姓為婚有悖人倫不過杖六十,後者搶了稚童手中兩枚雞卵卻被斬首。請問楊小狀師,兩府推官哪個有錯?」
楊清笳道︰「順天府,應天府兩位推官俱是依律判決,未有絲毫謬誤。」
溫傳誘問道︰「若如楊狀師所言兩府所判並無錯處,那麼律令豈非輕重失衡?」
她說了八個字︰「重其所重,輕其所輕ヾ。」
台下人均是一頭霧水,大明律中似乎未曾有這八個字。
楊清笳解釋道︰「我方才已經言明,法非孤立之物,橫向有移植,縱向有繼承。看待一朝法制,應從這兩點出發。《大明律》洪武元年頒行天下,上稽天理,下揆人情,集前人法典之精髓。《大明律》篇目一準于唐,掇《唐律》以補遺一百二十三條ゝ,又與唐律有著明顯區別,《大明律》對于典禮教化等相關刑罰要輕于《唐律》,在賊盜租佃方面卻比《唐律》要重得多。此為‘重其所重,輕其所輕’。」
溫傳道︰「楊小狀師所言,豈非說太|祖只重俗利不重禮教?」
眾人立刻炸開了鍋。
溫傳看似無心一問,實則將楊清笳推入險地,大明雖向來不因言殺人,但若給她戴上一頂污蔑祖宗之法的帽子,危矣。
楊清笳面對對方如此陰狠一招,卻不慌不忙道︰「非也,立法要依勢而為,所謂刑亂國用重典ゞ。我朝初,百姓方從前元的殘暴末世解月兌,亟待休養生息,土地便成了重中之重,故必須懲治豪閥劣紳。且當時民間賊盜頻發,非下猛藥不可!如此看,太|祖所定之法是因勢利導,‘輕其所輕,重其所重’恰恰乃《大明律》的精妙之處!晚輩相信百年後,中華法系之中,《大明律》必是最璀璨的一章。」
這番連消帶打,眾人無不嘆服。
溫傳無言以對,只得走回座位,再不發一言。
其余幾人見此,紛紛走馬燈一般輪番上陣,楊清笳每每對答如流,偶爾反擊倒問得對方啞口無言。
這場論法從巳時開始,竟一直戰到將近申時。
眾人皆已敗陣,只剩了艮八位上坐著的一位老者。
此人已過耳順之年,下頜留三縷美髯,眉目清定,神色不怒自威。
他從方才便一直不曾開口,此時見台上台下人都盯著自己,這才緩緩站起身,自報家門︰「山東孔繼成。」
楊清笳聞言一驚︰「前輩與衍聖公……」
孔繼成道︰「本家。」
楊清笳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失敬。」
孔繼成站在楊清笳面前仔仔細細地打量她一番,方問︰「自古刑典莫過禮刑二者,方才楊狀師說亂世用重典,楊狀師可知我大明所謂‘重典’,禮與刑是何關聯?」
楊清笳答曰︰「明刑弼教。」
孔繼成似已料到她可對答,伸手捋了捋須,再問︰「那麼楊狀師可知自古至今,禮與刑又如何?」
眾人聞言頓時小聲議論起來。
方才原本便已說好,只在大明律令條例中開題,他這一問,已經遠遠離題,孔繼成明顯有意考較。
眾人等待她提出異議,但對方卻低頭沉思了起來。
半晌後,孔繼成見她仍不言語,便以為難住了對方,才緩緩道︰「是老夫為難楊狀師了,此題作罷吧……」
「孔狀師,」楊清笳抬起頭道︰「晚輩斗膽答上一答,若有紕漏謬誤之處,還請前輩指正。」
孔繼成神色一凜,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