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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日後,順天府府衙。

大堂掩在來來回回的三重過門內,來往路徑幽深,內里卻寬闊平整。

今天是升堂過審的日子,楊清笳對此並不陌生。

堂上正中懸掛著海水潮涯底托一輪紅日的偌大匾額,上書「清正廉明」四個大字,一位年近不惑的男子頭戴烏紗,身著團領常衫坐于堂上,堂下站班皂衣衙役手持水火棍左右一字排開,堂上人一開驚堂木。

「威——武——」

楊清笳站在堂中,左邊跪著身著囚服神情灰敗的鄭闋,右邊是不遠處是前來觀審的李鴻和的父親李昐,他正閉目養神,神色看上去一派從容,似乎對今日之審毫不擔憂。

奇怪的是李昐後面還立著一個瞧著不到三十衣著考究的年輕男子,那男子在楊清笳走進來時看了她幾眼,這會兒正百無聊賴的縷著自己略有褶皺的袖口,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樣。

「本推官今日開堂,特審新科會元李鴻和被殺一案。」堂上人道。

楊清笳原以為此案存有明顯的疑點,且事關人命,必定會由府尹親審。

她卻沒想到推官來審理此案,由此可見,這案子早在開堂之前便已有計較,審案怕只是走一個過場。

剛開堂她心里便沉下去一半兒——自己此次恐怕要馬失前蹄了。

果然,甫一開堂,推官例行公事驗明正身後,便問:「人犯鄭闋是否認罪?」

鄭闋看了眼楊清笳,搖搖頭。

推官「啪」地震了下驚堂木,對著被驚得一個哆嗦的鄭闋,喝問︰「本月十三日夜,你人在何處?」

「我在……得一閣喝酒。」

「為何在那里?」

「受李鴻和相邀。」

「喝酒之後你在哪?」

鄭闋道︰「我喝了一會兒便覺得自己頭暈眼花,沒過多久就醉得不省人事,什麼都不知道了。我醒來之後,看見一群人站在我的房間門前,然後我就被當做凶手關在了府衙。」

推官聞言喝道︰「大膽狂徒,事到如今居然還敢抵賴,你以為巧言令色就能月兌罪?上證物!」

他話方畢,便見衙役抬上來一個木制的橢圓型四方大盤子,上面放著一樣樣從案發現場取回來的東西。

「你可認得這是什麼?」推官指著衙役此時展開的,一件衣襟滿是干涸血跡的衣服問。

鄭闕看了一眼,小聲道:「這……是我當日所穿之衣。」

「為何上面全是血跡?」

「我……不知道。」

推官冷冷一笑,又拿起一柄血跡斑斑的匕首,再問︰「這把匕首也是在你身邊發現的,經驗,正是殺害李鴻和的凶器!你又作何解釋?」

鄭闕慌道︰「……我、我真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沒殺過人!沒殺過人!我不知道為什麼這東西會在我床上!我醒過來的時候,這匕首就已經在那里了,我從來沒見過這個東西!從來沒有!」

推官在開堂之前就已經知道案子該如何判,故而此時並不理會鄭闕的辯駁:「傳得一閣小二上堂!」

稍頃,那小二被帶到了堂上。

推官問道︰「你就是得一閣發生命案的當晚,那個巡夜的小二?」

對方有些畏縮地點了點頭。

「你說你當日子時三刻巡夜路過二樓客房時,曾看見這個人,」推官指了指堂下跪著的鄭闋︰「從自己屋中出來,走進了死者的屋子,是也不是?」

那小二忙不迭地點頭︰「就是他,我親眼看見他從自己屋里出來,然後走進了那個死人的房間。」

推官轉頭看著堂下所跪之人,問︰「你還有何話說?」

鄭闋聞言心中大亂,他不由抬臉看了看身旁眉頭緊蹙的楊清笳,哆嗦指著剛剛作證的小二︰「我……真的沒有殺人,他誣陷我!這人誣陷我!我沒殺過人!!!」

「誣陷?」一直站在李昐身後的年輕男子突然走了過來,他站在堂中,似乎整個大堂成了他表演的舞台。

時值初春,他竟還手搖一把折扇,「唰」地合上點著鄭闋,漫聲道︰「你以為光說自己不知是怎麼回事,就能月兌罪嗎?王法在上,豈容你抵賴?」他朝推官揖道︰「大人,如今事實已然清晰,人證物證俱在,此等刁民若不動刑,定然不肯悔悟!」

推官點了點頭,也覺對方言之有理,他一拍驚堂木︰「先杖四十!」

楊清笳看了那說話的年輕男子一眼,他正一臉不屑地看著自己。

「大人!開堂不過寥寥數語,案件基本情況尚未查實,且疑點頗多,此時動刑豈非屈打成招?」她上前道。

「你就是鄭闋請來的訟師?」推官盯著她露出的細女敕白膩的脖頸問道。

楊清笳點點頭。

「公堂之上豈有你個小娘子說話的余地!速速退到一旁!」推官眯眼道。

楊清笳憤然︰「敢問大人,方才說話的這位公子又是何人?」

推官︰「這位是李大人請來的狀師。」

「那為何他能說話,我卻不能?」

推官一哽,怒道︰「審案動刑,天經地義!閑雜人等不得阻撓!給我上刑!」

他話方畢,兩個粗壯衙役便上前將鄭闋往長凳上一壓,揮著厚實的荊條打了起來。

鄭闋一介公子哥,平日肩不能抗,手不能提,哪里吃過這種苦。

這推官想來對付這種公子哥極有經驗,十杖打完,他讓人停下,問道︰「你招是不招?」

鄭闋嘴唇咬的血跡斑斑,並未言語。

推官一揮手,衙役又繼續打了起來。

楊清笳十分了解這種做法,人犯不認,這個案子便缺了一環。

推官此時動刑,就是想逼出口供,如果鄭闋骨頭夠硬,抵死不認,推官定然沒有膽子真的打完這四十杖,若是將人活活打死在堂上,他亦是不好交代。

所以此時只要鄭闋不松口,事情便還有轉機。

然而,事與願違。

又打了約莫五下,鄭闋只覺自己皮肉骨骼均已分離,他痛得他實在忍受不了了,忍不住淒厲地嚎道︰「別打了!我招!我都招!人是我殺的!是我殺的!」

楊清笳頹然閉上眼,她知道,完了。

推官早有預料,他命人停了杖刑,將事先寫好的認罪文書拿了上來。

鄭闕拿著筆,趴在地上,蘸滿了墨的筆尖懸在紙上。

楊清笳蹲下,對他輕聲道:「你要想好,此書一簽,便代表你認了罪,之後要想再翻案,難如登天。」

他手抖的不成樣子,一滴墨滴到了紙上,洇成一片,他哽咽道:「太疼了……我、我受不住了……」

楊清笳嘆了口氣,站起身,眼睜睜看著他在落款處簽下姓名,那字體歪歪扭扭,似乎喪失了所有的生氣,佝佝僂僂,竟絲毫看不出昔日聞名京城的才子風采。

「退堂!」推官拿到了簽字畫押,人證物證齊全,此案即告了結。

鄭闋被拖回了獄房,只等著層層上奏復合後,便要人頭落地。

大堂諸人頓時走了個淨空,楊清笳獨自站在原地,揚首看著當中的那塊匾,只覺心神一陣激蕩,從內到外生出一股難以言說的滋味。

李昐自愛子死後大受打擊,身體不比從前利索。他被那年輕人扶著慢慢向外走,路過楊清笳身邊時,停住了腳步,冷笑道︰「全京城都知道鄭闋是謀害我兒真凶,卻只有你站出來助紂為虐!年輕人有膽量,老夫記住你了!」

他旁邊那個年輕訟師隨之諷刺道︰「膽子挺大,只可惜本事卻沒多少,姑父,您這次可是殺雞用了牛刀了……狀師豈是阿貓阿狗都能當的?女人……」他拿手隔空撫了撫楊清笳烏黑的發,輕佻道:「還是回家乖乖繡花吧!」他張狂地哈哈大笑,扶著李昐揚長而去。

楊清笳靜靜地站著,她像是在思索,又似乎只是單純疲憊得不想動彈,她並沒有注意到不遠處的屋檐上,有個男子正支起一腿坐在上面。

他從一開始便在這里,直到人盡散去。

他身上仍舊是那股常年不散的沉香清苦的味道,只可惜距離太遠,那個呆立在堂下的人並不能聞得到。

漸斜的夕陽將他深邃的眉眼染的愈發幽沉,他並沒有過去安慰她,也不曾出聲,他就只是靜靜地垂眼看著她,無聲地陪伴她難得一見的脆弱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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