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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天光晴好。

春日融融池上暖,竹牙出土蘭心短。春日照在雲岫苑的屋頂,鋪灑在屋頂上某人看不見的身軀之上。

褚清越照舊隱匿了身形,支起一腿坐在屋頂,一雙長眸專注地盯著庭院之中那一道佔據他全部視線的曼妙身形。這已是他隱于雲岫苑屋頂,默默窺視她的第三日。

這三日間,他如同一抹幽靈,徘徊在她身邊。窺視著她的日常起居、一日三餐。起初,他只是想確認一下她到底過得好不好,卻不料,這種窺探是會上癮的。

他曾深深壓抑的思念與渴望,在重新見到她之後,悉數破土而出,蓬勃生長。他挪不動雙腳,也管不住那顆命中注定只能對她一心一意的心。前前後後,她給過他的,除了快樂,還有三次滅頂的絕望。他幾乎因絕望而死,她卻仍舊過得灑月兌自在,氣色更甚從前。見到他,面上連一絲波動都見不到,就像沒見到一樣。

他不想就這樣原諒她。他還有驕傲,他至少要保留住最後一絲尊嚴。

那就走罷。

他有無數次試著邁腿離去,卻奈何雙腳似有千斤重,挪不出雲岫苑半寸。他于是只能隱了身,如同一個幽靈窺視著她的一切。

她大概想不到,趕走了一個褚玄商,此處卻還藏匿著一個他。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這般幼稚的事,便是他尚在年幼之時也不屑去做。三日,他只允許自己幼稚三日。第三日,縱是是再多不舍,也要離去。

春風和暢,穿過四圍房屋吹進雲岫苑的庭院之中。

庭院之中,盤腿坐滿黃衣禪修。容佩玖白衣著身,在黃衣禪修的正前方面朝他們盤腿而坐,弧線美好的朱唇緩緩翕合,字句輕吐,向這些黃衣禪修講授神道理學。

曾經的黃衣少年早已長成青年。在東陸,所有人生命的大部分時光是在青年中度過的。相對于漫長的青年時代而言,東陸人的童年與少年時代短得幾乎可以忽略不計。不死族其實也是如此,只不過,不死族的生命比之東陸常人更為漫長。

步入青年之後,有修為的人,青年形態將會保持很長時間,直到靈魄老去,隕滅。

這些黃衣青年之中的大部分,都是以晉殺修為志向的,卻因為龍未山巨變,一直得不到正確的指導,無法晉殺修。又因為失去了天地樹的蔭澤,修為的增長也非常緩慢。以至于參拾年之後,仍是黃衣初階。

天地樹早已被景家霸佔,天下人心中的容氏神樹也早已不知不覺被強行扭轉成景氏神樹。容氏禪修要想獲得天地樹靈蔭澤,只能屈從于景家刃修,甘做景家走狗。

紫衣禪修中的大部分內里早已換成了景家高階刃修的芯子,與景家人便也沒甚麼分別,自然是受景家庇護的。高階禪修的殼子之下,包裹著的卻是高階刃修的靈魄。

容氏禪修,尤其是高階禪修的身軀,于奪舍而言是最為理想的載體。高階禪修都是在天地樹下誦讀過弟子誓的,天地樹對這些弟子不會有絲毫的排斥,因而他族弟子一旦成功奪舍了容氏禪修,便能借其軀殼享受天地樹的蔭澤,獲得修為上的巨大增益。這便是當年景諶天與景家刃修佔據了容氏禪修的身軀之後,迫不及待地在天地樹下閉關的緣由。

紫衣禪修如今與駐守龍未山的景家刃修同住在七絕峰上,而黃衣禪修則全部被趕到了薄刀峰。

這些黃衣弟子起初是不忿的,但想到薄刀峰還有一個九師姐,便也不那麼沮喪了。龍未山如今一團散沙,連個授業夫子都沒有。容佩玖便臨時充當了這些黃衣禪修的授業夫子,平日便在雲岫苑為他們講論神道理學。

褚清越之前從未見過容佩玖講道,也從未見過她有這樣澹然平和的時候。她面容平和,目光柔和,曾縈繞一身的殺氣不存分毫,坐在那里,宛如一尊悲天憫人的神佛。

這樣的她,對褚清越而言無疑是新鮮的。他看著她,漸漸入了神。

她通身一派淡然的氣度,令他有一瞬間的恍神,仿佛那一襲白衣的女子並非凡人,而是九天之上無悲無喜、無欲無求、不嗔不喜、不怒不怨的神明。

這樣的她,對褚清越而言也是陌生的。他忽然想到了不可觸及這四個字。這位活了不知多少歲月的不死城主心中不知怎的,竟然悄然生出一絲無法把握、無法掌控的不安來。

那一日,容佩玖講到了神道的本源,與黃衣禪修們探討神道的終點。

「禪修無能亦無用,依我看,完全沒有必要存在。」

「正是,也不知禪修如何就成了容氏的正統,反而是真正能救容氏于危亡之際的殺修被一再打壓。」

「若是容氏不打壓殺修,龍未山哪會如此輕易被人佔山。」

「可恨,此前夫子傳授的道理竟然一直都在誤導我們!」

「還不是因為宗主不喜歡殺修。」

「就因為宗主的個人喜好,便斷送了龍未山的明天。」

……

龍未山經此一難,黃衣禪修已經滿心滿眼只有殺修。如今的黃衣禪修對殺修的熱衷和對禪修的輕視,與當年紫衣禪修對禪修的熱衷和對殺修的輕視一樣,是兩個極端。

容佩玖待黃衣禪修們議論得差不多了,才緩緩開口,道︰「禪修的初衷是為人,而殺修的初衷是為己。所為不同,且禪殺兩修各有其妙,沒有必要一踩一捧。」

「然而,每次家族危難之時,以為人為初衷的禪修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反而是以為己為初衷的殺修舍身,這又是為何?憑甚麼名聲都被禪修得了,舍身成義的卻是殺修?」有黃衣弟子起身指出。

容佩玖抬眼看去,提出質疑的是容令怡。

好問題。褚清越微微勾起一側唇角,面帶興味地看著容佩玖。你要如何回答?

「成不成大義,向來與初衷無關。」容佩玖垂眸,淡淡道。

「與甚麼有關?」

容佩玖抬眸,「能力。」頓了頓,又道,「舟大者任重,馬駿者遠馳。」

容令怡一凜,無話可說,若有所思地重新盤腿坐下。九師姐的意思她懂。上天賦予你高于眾人的能力,並不是白給的。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因為你比別人厲害,所以,你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春日緩移,一束陽光正正好射到褚清越的頭頂,投向他的雙眸。他眯了眼,看著她,她白色的身影在那一圈白色的光輝中變得有些不真實,心中那股不可觸及的不安更甚了。

恍惚中,听到另有弟子向容佩玖提問,「容氏神道的終點是甚麼?神道要如何才能達到最強大?」

容佩玖解答道︰「容氏自建族以來,從未有人參透過神道的玄機。不過,有人認為,禪修與殺修相輔相成、禪殺配合才是神道的玄機,才會將神道的威力發揮至最大。至于神道真正的玄機是甚麼,誰也不知道。」

「就連九師姐也不知道麼?」那弟子問道。

容佩玖搖了搖頭,她知道這位弟子的意思。參拾年前龍未山巨變,她是容莫提輪回而來的事已人盡皆知。這位弟子是覺得,以她前世殺修師祖的身份,應是參透了神道玄機的。卻不知,她是轉世而不是轉生,容莫提的修為記憶都與她無關。即便容莫提曾參透過神道玄機,那答案也早已隨著她一同埋葬在天地樹上了。

討論之後,一日一講的神道理學課便結束了。黃衣禪修紛紛起身,恭恭敬敬地向容佩玖躬身揖禮,有序地散去。

褚清越看著她坦然地受禮,唇角歪了歪。她這個授業夫子,倒是做得一本正經,像模像樣。腦中忽然便閃過從前,只有他們兩人之時,她在他面前的各種嗔嬌甜軟,嬉笑求饒……思緒被關門聲打斷,猛然醒過神來,長出了一口氣,想這些做甚麼,平白為自己添擾。反正,今日一入夜,他便是要走的。

前一刻還熱鬧喧嘩的庭院,此時一片清淨。滿座的黃衣弟子也只剩下了一個容令怡,正在與容佩玖交談。

容令怡問道︰「九師姐近日的修為進展如何了?」

容佩玖答道︰「尚可。」

「九師姐肯定是要重晉殺修的罷?晉殺修的修為可是積攢夠了?」

容佩玖點頭,「禪修非我本命,自然是要晉殺修。」

攢修為?晉殺修?褚清越一愣。

「太好了!」容令怡喜道,「晉殺修之後,修為增長也會快上許多,再不用艱難地熬下去了,九師姐恢復修為指日可待。景家那些殺千刀的,以為搶了天地樹,容氏就再無出頭之日了。」滿臉忿然道,「哼,要不是九師姐失了修為,這些蠻人哪能如此輕易地拿下龍未山!」

容佩玖搖頭,「以我當年的能力,也不一定能保住龍未山。」微微笑了笑,「失了修為也好,在他們眼里便構不成威脅。不然,怎會讓我們偏安在薄刀峰上?」

褚清越腦中轟的一聲,目光結在那人的身上。

她為何要將孩子送到他身邊,為何柔弱得連一桶水都拎不動,為何勤于修煉,為何明明不喜歡褚玄商卻不反抗他的擁抱,褚玄商又為何要守在她身邊不肯離去。

他在這一刻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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