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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地樹怎麼亮了?」褚清越忽然問道。

容佩玖從他懷里坐起身,看向對面的松雲峰。對面的天地樹不知何時,螢出了微弱的藍光。一棵發著光的巨樹,藍光幽幽,一閃一閃,在寂靜的暗夜里分外好看。

她搖了搖頭︰「我也不知道。天地樹很少發光,我在龍未山這麼多年,也只見到兩次。第一次是誦唱弟子誓,第二次便是今日戒器凌空之時。」

說話間,藍光漸漸熄了下去,天地樹又變回矗立在對面峰頂的一個黑黝黝的輪廓。

「三年,說長不長,說短卻也不短。」他重新將她拉回懷里,輕輕摩挲著她的後背,「若不是你受了傷,要借那棵樹的靈氣養傷,我連一天都不會答應。」

容佩玖還在兀自想著天地樹突然發光的事,便沒有出聲。

天地樹不會毫無原因的發光。天地樹發光,常與兩遇有關。

一遇本靈。天地樹遇本靈會發光,比如誦唱弟子誓時,感應到容氏弟子的本靈,周身便會螢出藍光。

二是遇宿敵。正如容念常在族史課上所說,容氏一族,以仁善立世,更兼神道禪修之故,向來被認為是沒有威脅的一族,非但沒有威脅,反而不遺余力地友助其余幾道。因而,容氏自建族伊始,幾乎沒有過明面上的敵人。

容佩玖直覺,「幾乎」與「明面」這兩個詞,含義頗深,若要深挖,只怕大有講究。但容念常只是點到即止,並未就此事再細說下去。只說,天地樹遇宿敵,也是會發光的。

她從不知,溫馴和善如容氏竟然也會有宿敵。

她後來也曾在無意間問過處塵長老此事,處塵長老當時老眼一眯,道︰「宿敵算不上,不過是千年之前的一段孽緣罷了。」

孽緣?誰和誰的?

她原本是個淡漠隨性的人,對別人的閑事從來不感興趣,特別是這種情感上的糾葛更是不會去打听。只那一次,不知為何,竟然鬼使神差地追問了下去。

「此事要追溯到千年之前,彼時,容氏建族也才沒多久,天地樹也沒有如今這樣強大。」處塵長老緩緩捋了捋白須,問她道,「你既入了殺修門,可知你們殺修的開山始祖是何人?」

殺修的師祖她自然是知道的,乃是容氏一位名叫莫提的女殺修。族史上有講,容莫提不僅是東陸史上第一個殺修,也是第一個沒有獲得善終的殺修,隕落在如花的年歲、修為如日中天之際。不過,關于這位第一殺修的生平,族史書上只是一筆帶過,並無過多著墨。

「這容莫提也是命中注定有一劫,才會招惹上一個不該招惹的極惡之人。不知不覺引狼入室,害得天地樹一條靈脈被毀,險些殃及全族。最後,容莫提不得不舍棄肉身,以自己的魂魄去填補天地樹被毀的靈脈,這才保住了龍未山,保住了容氏。」處塵長老嘆道,「可惜了,若不是容莫提早逝,你們神道殺修也不會沒落至此,你也不至于從小受盡委屈。」

「這與天地樹遇宿敵而螢光又有何關系?」她問道。

「自容莫提用自己的魂魄填補靈脈之後,天地樹便對與那極惡之人相似的氣息異常敏感。只要附近出現與此人相近的氣息,天地樹便會螢出幽光,像是一種警示,抑或是一種告誡。反正,自此之後,此人及其族人便被容氏視為了宿敵。」

「那不該招惹的極惡之人是誰?來自哪一族?容莫提死後,他如何了?」她一口氣問道。

可惜,她再問下去,素來愛在她面前喋喋不休、長篇大論的處塵長老,卻像是忽然轉了性,只道此乃本族機密,不可說,之後便是噤若寒蟬,一副守口如瓶的樣子。

……

「阿玖,你……可覺得難過?」思忖之際,听得褚清越在她耳邊問道。

容佩玖抿了抿唇,知道自己的沉默讓他誤會了,「沒有。怎麼會?這些年,我受的懲戒還少麼?」

他輕撫她後背的手一頓。

她故作深沉的嘆了口氣,道︰「難過是不會的,但,無聊肯定是免不了了,我最怕這個。整日守著那棵樹,除了養傷,也不知道做甚麼好。听說,人一旦變得無所事事,是會變笨的。」她抬頭,可憐兮兮地望著他,「褚宗主,等我出來之後,你不會嫌棄我變得更呆了罷?」

褚清越低低一笑,「少裝模作樣,你何時怕過我嫌棄了?」

她不語,仍舊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望著他,眨了眨眼。

他揉了揉她的頭,語重心長道︰「那你就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做,爭取不要變得更呆。」

「我有甚麼事可以做?」

「可做的事情多了去了,譬如,你可以想想我們的婚事。」褚清越柔聲道。

她挑眉,反問︰「我們的婚事?這難道不是應該由你來操心?」

他輕咳一聲,「也是。」問道,「那麼,阿玖想要一個甚麼樣的婚禮?」

她認真思索了一會兒,垂頭喪氣道︰「想不出,一點頭緒也沒有。你呢,你想要個甚麼樣的婚禮?」

「我看你就是不想動腦子!」褚清越不滿地輕斥一聲,蜷起食指輕輕地敲了一下她的前額。過了許久,方才開口,「世人說你張揚,那便讓你做這世間最張揚的新娘罷,總得落了他們的口實。」

她的心不受控制地猛跳了幾下。

彼時,他這番話,說得如此不可一世又柔情萬丈,以至于讓她念念不忘,一記就是一輩子。

「阿玖。」

「嗯?」

「你在天地樹下好好養傷,三年之後,等我來娶你。」

「好,褚清越,我等著你娶我。」

他親了親她的額頭,擁著她,問道︰「阿玖有甚麼心願?先告訴我夫君我,我先籌劃起來。等你嫁給我,我一一替你了了。」

她想了想,「我想成為像父親一樣的頂級殺修,算不算心願?」

「自然算。不過,我問的並不是這種心願。」他有一下沒一下的捋著她綢緞般的青絲,撩起細細的一綹繞在指上,「你可有甚麼想做卻一直沒能做的事?」

容佩玖像只貓,蜷著腿,閉著眼懶洋洋地偎在他懷里,道︰「小時候,父親常對我說他年輕時候的事。說他曾有至交一二,也曾與至交好友結伴同游,走過無數的山水,看過無數的風景。飛揚島的碧海銀沙、凡人谷的火樹紅花、千冥山的蒼山雪峰……父親每每同我講起,總是令我無比神往。我從前忙于修行,一心只有神道,除了歷練之地,去過的地方屈指可數。即使沿途見到美好的風景,也沒有心思駐足欣賞,現在想起,便覺得很是遺憾。我曾發誓,有朝一日,待我登上殺修頂峰,定要沿著父親的足跡,閱遍東陸的山川平原、河流湖泊。」

「再簡單不過,何必等到你登上頂峰的那一天?」褚清越將繞在手指上的青絲一圈一圈退繞開來,用手梳理了幾下,柔聲道,「等你嫁給我,我會帶你去看,飛揚島的碧海銀沙、凡人谷的火樹紅花、千冥山的蒼山雪峰……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

「好,不放過任何一個角落。」她仍然閉著眼,唇角卻是高高地揚了起來,邊笑邊往他懷里蹭。

……

再後來,天地樹的三年,她孤單一人,沒有他。

她對于他的記憶,便永遠地停在了薄刀峰的那一夜。

再見到他,已是三十年之後。

曾經不顧身份以自己為聘的人,如今正在大張旗鼓地準備另娶。曾經信誓旦旦要帶她踏遍東陸山河的人,可還記得自己許下的諾言?

呵,大概是忘了罷。深情,如何敵得過時間?

容佩玖回過神,耳旁是呼呼風聲。褚清越正帶著她,在迷宮城內不停地瞬移,飛躍。自己的手還被他緊緊地攥著,透過他的手掌傳遞過來源源不斷的暖意,讓容令怡這具初階殺修的身體即使在陰寒森冷的迷宮城,也感覺不到絲毫寒意。

余光中,是他薄如蟬翼的墨色紗袍,在瞬移時被風掀起,露出里層一塵不染、潔白勝雪的里袍。再往上,便是那張冷若冰霜、緊繃著的臉。

自重新見到他之後,還沒見他笑過。這三十年間,到底發生了什麼?為何他和從前判若兩人?他與容舜華之間,又發生了什麼?

他可是認出了她?他又是如何認出的她?可是因為魔言的關系?可惜,她到現在都沒弄清,他到底對魔言做了什麼……

她心里其實挺矛盾的。

听聞他另娶她人,她難過。潛意識是希望他能一眼就將她認出的,所以才會在石鼓村他第一眼就認出她時,心中流過淡淡的喜悅。然而,他認出了她,她卻不能承認。她只有一個月,遲早要回到天地樹上去的。既然他已經將她放下,準備和容舜華走完一生,她是斷然不能再打擾他的……

容佩玖瞄了瞄褚清越的側臉,暗暗決定,裝傻充愣到底,打死也不能承認。反正自己現在頂著容令怡的殼子,她不承認,誰都拿他沒轍。

她只是想親眼看一看,那場被她錯過了的、光是听他說起就讓自己心動不已的婚禮,會是如何張揚。

她就待到婚禮結束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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