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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你怎麼又回來了?」張和訝異道。

「我不能棄多年好友不顧。」劉據用袖子細心地擦去張和臉上的血跡。

「那兩位皇孫呢?」

「我讓他們在泉鳩澗邊等候。」劉據帶著兩人往溪水邊走去。

「湖縣已經不安全了。」王涉亦步亦趨地跟上,詢問道,「未知太子今後作何打算?」

「從函谷先行出關暫避。」劉據望著眼前被金色陽光照亮的村道,目光中流露出一絲迷茫,「不知道這次上天還有沒有再給我留下一線生機。」

「殿下,您先等一等。」快來到泉鳩澗的時候,王涉突然攔住了劉據。

張和也停下腳步,警惕地朝四周張望︰「有什麼問題嗎?」

「此時草木蔥郁,山谷溝壑眾多,是一處埋伏的絕佳場所。」王涉說,「如若殿下將兩位皇孫留于此處,怕是有大不妥。」

「我年幼時也曾听舅舅和表哥在父皇宣室的沙盤上排演過陣法,對于行軍布陣的地形也算有所了解。」劉據臉上露出一瞬懷念的神情,「這處在兵書里應被稱為死地,我不會輕易讓麟兒涉險,因此安排他們在前面一處開闊地等候。」

話音剛落,就听到一聲尚帶著童稚的呼喚︰「阿翁。」

年齡尚幼的李皇孫一頭栽進劉據懷里︰「你們總算來了,可擔心死孩兒啦。」

「宣兒,你們怎麼在這里?」

蕭皇孫開口回答道︰「我們原本在爹爹吩咐的那株大樹背後等候,不知道從何處跑來幾條惡狗,我們驅趕不走,心里害怕,就沿著溪水往這邊跑來。」

「泉鳩里很少有人養狗,這幾條惡狗又是從何而來?」劉據張和對視一眼,突然就覺得事情有所不妙。

只听澗水邊一顆巨石後傳來鼓掌聲,一個穿著官服的中年男子走了出來,他留著山羊胡,一雙小眼楮里透著精光︰「不愧是衛太子,果然警覺,還好我采取這招引蛇出洞,才能將你引出來。」

隨著他的一席話,從草叢、灌木、溝壑里冒出來許多舉著武器的兵卒,還有幾個小吏模樣的人牽著獵狗。李皇孫本就怕狗,連忙躲到了張和身後,王皇孫也退後兩步,一臉緊張地站在劉據身邊,小身板挺得筆直。

「你是什麼人?」劉據喝問道。

那個山羊胡男人面對太子也不甚禮貌,僅拱手作揖算作行禮,嘴里說著︰「在下新安縣令史李壽。」

張和心里一咯 ,這是歷史上導致劉據自殺的兩個關鍵人物中的另外一個,沒想到死了一個張富陽,還有一個李壽在這里等著。

劉據冷哼了一聲︰「小小一個新安縣史,手倒挺長,管到湖縣來了。」

張和听到這句話,總算反應過來看《漢書》里關于太子之死記載時那股違和感到底從何而來了,太子藏匿在湖縣,為何太子上吊自殺後抱解的卻是新安縣史?而眼前看來,這李壽分明是有備而來,李壽,姓李……歷史上的劉據真的是自殺嗎?如果只是單純的追捕,為何和太子一起的兩個皇孫「皆遇害」?太子究竟遭遇了什麼樣的絕境才會選擇自盡?這麼想著,張和覺得自己簡直渾身發冷了起來。

那李壽也是見得起世面的人,只听他不急不緩地回答︰「太子矯詔起兵,大逆不道,陛下震怒,但凡我大漢臣民,均可以捉拿歸案,如今衛後已經畏罪自盡……」他故意停頓了片刻,如願見到太子眼中掠過的驚濤駭浪,接著提高嗓音喊道︰「衛太子還打算再掙扎到幾時?」

劉據頹然後退兩步,臉上露出悲戚的神情,哽咽道︰「母後已經……」這一刻他仿佛回到了童稚時期,失去了父親的關愛,也永遠失去了雖然年邁但經常笑語勸慰自己的慈祥的母親,要不是處在無比危機的關頭,他簡直想要伏倒在地嚎啕大哭。

張和忍不住握住了劉據的手,輕聲勸慰道︰「太子,現在還不是傷心的時候,來者不善,我們得想一個辦法月兌身,否則今天所有人性命堪憂。」

「就連子璋這樣心思單純的人也看出來了。」劉據嘆氣道,「我有一個辦法,讓兩個皇孫分頭跑,總要想辦法保全一個。」

王涉適時在劉據身旁請命︰「請讓僕帶蕭皇孫往泉鳩澗下游跑,您和張大人帶著李皇孫往山上跑,那里有幾處村民秘密開鑿的洞窟,可供暫避。」

劉據點了點頭,就在這個瞬間所有人仿佛有默契一般,突然一起動了起來。張和一把抱起李皇孫,劉據拉著他的手就往山上小路跑去,身後傳來了狗吠聲和兵卒追趕上來紛亂的腳步聲。

「太子拒捕。」李壽冷笑道,「放箭,除了太子本人,其他不必客氣。」

耳後傳來「嗖嗖」的箭矢夾雜著風聲,張和將腦袋一偏,其中一箭直接插著耳朵飛過去了,劉據拔出長劍,回身打掉了一波箭矢,然後扯著兩人往一旁的灌木里跳了進去。

茂密的灌木很好地擋開了箭雨,但里面許多帶刺的藤蔓,很快將三人的衣服劃出一條條碎布,不過這里地形復雜,三人逃進去之後就如魚入大海,很快就將追兵甩開了。

遠處傳來王涉的一聲怒吼︰「李壽,你竟敢謀害皇嗣!」

李壽放肆的笑聲傳來︰「反正陛下想要‘活著’的也只是太子一個而已,追捕太子時刀箭無眼,誤傷了別人也不是本官可以保障的了。」

隱約的刀兵聲傳來,緊接著王涉發出了猶如困獸般的嘶吼,震得周圍樹枝上的飛鳥都紛紛驚起︰「我和你們拼了!」

劉據握住張和的手突然一緊,像是感覺到了大人之間變化的氣氛,李皇孫的聲音怯怯地響起︰「阿翁,二兄他們怎麼了?」

怕是凶多吉少,張和心里想著,死亡的陰影就好像沉甸甸的雨雲,一直壓在他的心頭,讓他說不出話來。

片刻沉默之後,劉據開口說道︰「宣兒,我們現在只有跑。」

李皇孫驚懼得蒼白的小臉上擠出一個微笑︰「我可以下來自己跑。」

「等出了這個山谷再說吧。」張和安撫地拍拍他的背。

他們花了兩個時辰才從茂密的林木中走了出來,來到一處高聳的山峰,此時暮色將至,山間霧靄四起,樹葉繁茂處也顯得幽暗了起來。三個人衣服都破爛不堪,看起來仿佛塞外的流民。

「王涉說的藏身洞穴應該在此處山頭。」張和說道,「僕平日與他閑聊時曾听說村民喜歡在這里挖窯洞裝過冬的蔬菜。」

「那我們就從這里上山。」劉據點頭從張和手中接過小皇孫,大踏步向前走去。

行至半山腰時,張和攀登上一座探出懸崖的巨石,往山下張望,只見漸漸降臨的夜色中,山腳下火把如長蛇般正往上挪動。

「不好,追兵往山上來了。」

「昨夜下過雨,山道上的泥還有些軟,可能是我們留下的腳印被發現了。」劉據說道。

「阿翁。」李皇孫開口問,「孩兒口渴得很,能不能在溪水邊喝口水?」

他這麼一說,張和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喉嚨也干渴得快要冒煙,他們已經半天沒顧得上喝一口水了。

「盡快喝點水應該無妨。」劉據看著兩人開裂的嘴唇,最終還是沒硬下心腸來直接趕路。

張和在溪水邊蹲了下來,水面倒映著他混雜著血污和灰塵的臉,看起來很是狼狽,他掬起水將臉洗干淨,又喝了好幾大口,感覺自己疲憊不堪的身心又活過來了。

劉據父子在他身邊不遠處,劉據正在替兒子清洗傷口,小皇孫手里拿著用芋葉盛著的水,一邊喝一邊說︰「山泉水真甜啊。」

「那是因為你口太渴了。」劉據柔身回答,又替他整理在逃跑時凌亂的額發。

「嗯。」小皇孫抬起亮晶晶的眼,雙手托舉著喝到一半的水,「阿翁也喝。」那個笑容停在一般,他臉上露出焦急的表情,一下子像個小豹子一樣跳了起來,猛地將劉據撲倒。

一支羽箭穿透了他稚女敕的身體,鮮血沿著剛被水潤濕的芙蓉花瓣一樣的下唇往下流淌。

「對面有人放箭!」張和連忙從地上撿起一根樹枝,擋開了好幾支箭矢,惡狠狠地瞪著懸崖對面,幾個黑衣人在樹影里若隱若現,為首一人身材高大面貌凶惡,眉骨上有一道明顯的刀疤,正舉著弓箭,那弓弦瞄準的方向可是劉據本人。

「快走!」劉據將因為疼痛而不斷抽搐的小皇孫打橫抱了起來,兩人往山上跑去。

跑不了多時,張和突然停下腳步。

「殿下,這是不是可供藏身的洞穴?」張和看著草叢里幾個黑漆漆的洞口說道。

劉據將小皇孫放在草地上,從那還未長成的身體上流下來的血仿佛永遠無法停歇,很快將綠色的草葉染紅了一片。

劉據一陣手忙腳亂,一會去按那流血不止的傷口,一會又握著露出外面的箭柄,猶豫著要不要拔掉。

「我學過一些急救術,讓我看看。」事態緊急,張和也不再講究禮儀,直接將劉據推到一邊,跪在地上用匕首割開小皇孫的衣服,檢查了起來。

劉據也沒心思問那個「急救術」到底是什麼意思,他眼巴巴地看著張和,眼里滿是慌亂。

「這一箭擦著心髒而過,如果拔箭馬上就會死亡。」張和嘆氣道,「可能沒辦法救治了。」

「阿翁,我要死了嗎?」小皇孫開口問,「人死了會去往太一神那里嗎?我在那里還能見到大兄、二兄、阿母和阿翁嗎?」

劉據哽咽道︰「會的,他們都會夸你孔武有力,不愧是劉家的子孫。」

「那就好,我還怕大兄罵我沒用呢。」小皇孫臉上露出了驕傲的表情。

劉據抱著奄奄一息的小兒子,想著生死未卜的大兒子和凶多吉少的二兒子,忍不住垂下淚來。

「阿翁莫哭,我要跟著舅公表伯打匈奴去了。」

「皇孫這是何意?」張和詫異道。

「今年年初,我的表弟衛伉因巫蠱坐誅,宣兒年幼無知問起來,史良娣只哄騙他衛伉跟隨其父打匈奴去了,宣兒信以為真……」

張和握住了那漸漸冰冷的小手︰「小皇孫長大了也一定是一名非常厲害的王爺,就像參與平定七國之亂的劉非一樣。」

小皇孫的眼楮亮了起來,然後里面的光一點點熄滅了,張和握著的小手也垂落在一側,腦袋軟綿綿地靠在劉據懷里。

「殿下節哀。」張和感覺到了不遠處那如同窮追不舍的惡鬼眼楮一樣的火光,「速帶皇孫一起躲避。」

「子璋,你覺得這里還藏得下幾人?」劉據很快冷靜下來,將地上的落葉枯枝收攏在一處點燃,示意張和看洞口。

這不看不看不打緊,一看張和也暗自心驚。原來王涉口中洞連著洞可以藏下不少人的窯洞,已經被昨夜大雨沖毀大半,大部分luo-露在外,只余一處洞口因為地勢偏高才免遭于難,但那個洞口挖得頗淺,僅可容一人藏身。

「天亡我也。」劉據仰頭大笑起來,臉上帶著某種瘋狂的神情。

張和正欲上前勸慰,卻看到劉據猛地轉過身來︰「子璋,我們劉家的事本與你無關。」

張和下意識覺得不妙,劉據已經搶先一步將他壓在冰冷的岩壁上,一手捏住他的下巴,一手將一粒藥丸推了進來。張和心里一慌,喉嚨下意識地做出了吞咽反應,竟然將那顆藥丸吞了下去。

這難道是毒-藥?張和胡亂地想,太子想要活命,所以要先干掉自己?手腳的麻痹來得比想象中更快,他沿著岩壁緩緩下滑,口中無法發聲。

劉據將他安置在洞穴中,在洞口做了一番布置,然後對他說︰「代替我好好活下去。」

太子眼中那像開刃的寶劍一般的鋒芒消失了,剩下來的是如同火焰焚盡後一片空寂的灰。他轉過身,抱起小皇孫的尸體,長袖在夜風中鼓起,像一只孤獨的夜鳥,有著在田仁身上也出現過的那樣決然赴死的冷靜。

征和二年八月辛亥,太子自縊于湖縣,這位大漢朝曾今最受寵愛和最寄寓厚望的繼承人,在孤獨和絕望中被迫了斷了自己的生命。征和三年,郎官田千秋稱漢高祖托夢上書為故太子鳴冤,年邁的皇帝幡然悔悟,立即任命其為大鴻臚,族江充、焚蘇文,沒有放過一個參與過迫害太子的人。

太子去世後遺體被安葬在了湖縣,按照皇帝的意思,起高冢,建思子宮,又造歸來望思之台,茂陵老淚如傾水,不知可曾再見到那魂靈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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