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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了臨安城後,外面的熱鬧聲便不絕于耳。頭先的一輛青紗軟轎里,林思念偷偷地掀開了簾子,朝外探出了頭。

萬丈金光的太陽沖破了墨汁般烏黑的濃雲,青黛色的瓦楞被驟雨沖洗得簇新發亮,街上的行人木屐叩叩,油紙傘如同朵朵泛黃的花盛開在街道上,空氣中彌漫著脂粉的香味,間或有兩三賣唱的歌女倚在樓上,朝街上意興闌珊地拋著媚眼兒,懷中的琵琶叮咚作響,勾人心腸……

七年了,臨安這座古城,依然繁華喧鬧。美景如斯,林思念逐漸沉浸在浮浮沉沉的往事中。

她沒有怨過誰,謝少離也好,趙瑛也罷,她知道那是個意外。盡管後來他們請了最好的接骨大夫,想盡一切辦法來贖罪,林思念斷裂的骨骼卻再難復原,還長出了骨痂。

她變成了一個小瘸子。

代價太大,大得她從此不敢肖想不屬于自己的東西。

「霏霏,快到定西王府了,把簾子放下吧,省得被人看到。」

林思念出生于一個秋雨連綿的季節,霏霏是她的小名。林思念答應著放下了簾子,整了整衣襟。轎子已經停了下來。早有丫鬟婆子等在側門,行了禮後便扶著林思念母女下了轎,穿過庭院和花園水榭,引到了偏廳等候。

內院里靜悄悄的,丫鬟婆子個個屏氣凝息,一聲不吭,十分地規矩。林思念卻覺得,她們看待自己的眼光,太刻意地自然了。

她伸手去擦額頭上一層細密的汗珠,身旁的青衣婢女見了,連忙擰了帕子遞給她,又細心地拿起了扇子給她扇風,眼神卻飄忽著,生怕落到了她那只行動不便的左腿上。

謝家乃簪纓世界,許多事務都是交給謝允的親兵打理,只有內院才有那麼幾個丫鬟婆子,還一個個都板著臉,不苟言笑,硬邦邦如同娘子軍,一點生氣也無,林思念有點想江陵的老家了。

她接過侍婢遞來的香茶,還未飲上一口,便見門外傳來了一個剛毅沉著的男聲︰「林夫人來了,也不見你們通知本王一聲。」

話音未落,他已大步進了廳堂。

與大半年前相比,王爺兩鬢已經染上微霜,整個人逆光而立,仍然氣勢逼人。

林思念趕緊放下茶盅,同母親站起身來,便朝定西王行跪拜大禮。

「不可不可!」定西王彎腰,兩只大手順勢一托,將林思念母女扶了起來,正色道︰「貴客來臨,本王有失遠迎,是該我賠罪。失禮失禮!」

說罷,他抱拳躬身︰「于情于理,本該是內子前來迎接,但她一心修道,多年不問及紅塵俗世,便只能由本王前來了。」

林夫人和林思念向後一步,雙雙回了個更大的萬福禮。待再起身,目光撞見謝允的身後那個年輕的身影時,林思念的笑容還未展開,便僵在了嘴角。

七年不見,謝少離成熟不少。他的身量愈發矯健,眉目依然精致又不失英氣,氣質也愈發冷冽,眼神里都仿佛藏著刀。他烏黑的發絲只束了一半,另一半自肩頭披下,更顯得他的面容俊朗白皙。此刻,他兩片薄唇緊抿,下巴微抬,琉璃色的眼楮正如自己一般在認真地打量著她。

林思念努力抑住不斷翻騰的情緒,向後連退了好幾步,站穩了之後,才斂了個萬福,「見過世子。」

「此乃犬子少離,你們倆年少時都是見過面兒的,不必如此生疏,直呼其名便可。」謝允一本正經的與林夫人聊了會兒家常,轉頭見謝少離還杵在門口,便揮手叫他過來,對林思念擠出一個略顯生硬的笑來,用盡量柔和的語調輕聲道︰「思念,你不是一直叫他離哥哥的嗎?干脆,你就認我做義父,和少離做名副其實的兄妹,如何?」

林思念點頭也不是,搖頭也不是,只好無言的一笑,感覺左腿的舊疾又有些隱隱作痛起來。

林夫人上前拉著女兒的手,真心誠意地感謝謝允︰「承蒙王爺厚愛,這是霏霏幾輩子都修不來的福氣。」

「兄妹?」一個清冷如泉的嗓音傳來。

眾人扭頭看去,謝少離站在一旁,挺直的身軀似乎與周圍其樂融融的氣氛格格不入,原本就淡漠的眸子變得更冷冽了。他緩緩轉過臉來,用沒有什麼波瀾的語氣道︰「此事需三思。父親,我們不妨去書房談談。」

看到他疏離的表情,林思念心中暗自苦笑︰莫非,謝少離厭惡她至此,連名義上的兄妹也不屑與她做?

不過若是換了她,興許也會這樣做吧。成天到晚看見一個小瘸子在自己面前晃,無時無刻不提醒自己年少時犯過的大錯,誰樂意呢。

「哎呀,差些忘了,給王妃的禮還未送過去呢。」

林夫人驚呼一聲,打斷了林思念的思緒。

她起身,從一旁的包袱里拿出了一個長條形的禮盒和幾個藥囊。

身邊一個伶俐的侍婢見了,忙躬身上前道︰「夫人,您長途勞累,坐著歇息會兒,奴婢替您送過去罷。」

定西王府上的婢女,都格外地殷勤周到。林思念知道,這肯定是府上提前告訴了她們,自己有可能成為她們主子的緣故。

想了想,林思念對母親說︰「還是我親自去送一趟吧。咱們上府叨擾,若不見見女主人,總歸不太禮貌。」

林夫人微笑著答應了。林思念轉身接過禮盒,交到了婢女手中,朝她笑道︰「勞煩帶路。」

林思念中上之姿,笑起來卻是十分好看,一雙玲瓏眼顧盼生姿,睫毛濃密,眼尾微微上挑,如同染了墨線似的,靈動而明媚。定西王府中的兩個男主人都是不苟言笑的軍旅之人,唯一的女主人又一心向道,府中很少能看到有這樣清澈柔媚的笑容,侍婢一時有些臉紅,沒繃住輕笑了一聲。

林思念心思剔透,付之一笑。青衣侍婢感激地看了她一眼,轉過身,領著她朝後院走去。

林思念走得頗有些吃力。兩人轉過九曲回廊,穿過藕荷水榭,又走過後院的花園,才隱約瞧見一座清淨的小院,白牆黛瓦,牆上用遒勁的筆鋒寫了一個大大的‘道’字,約莫便是王妃修道之處了。

別院與後花園有一條鋪著卵石的小徑相連,那青衣侍婢仿佛忘記了林思念腿腳有疾,專門領她朝卵石路上走去。林思念忍住酸痛,落在了後面,好半響才到了小院中。

侍婢先叩了叩門,得到允許後才將林思念領進了屋中。

林思念手捧著藥囊,進門的第一感覺便是徹骨的冷。這股冷意並非身體上的寒冷,而是心境的淒涼,屋內布置極簡,一盞青燈,一個香案,供著三清神像,青色的香煙裊裊,在昏暗的光線中氤氳散開。林思念透過朦朧的光暈看過去,見香案旁的團蒲上有一個閉目打坐的褚衣女人,雖不施粉黛,但依舊隱約可見年輕時的傾城之姿。

這便是謝允的發妻,平西王妃楊氏。

青衣侍婢將裝有血參的禮盒打開,輕輕放在王妃面前,等待她過目。王妃手捻蘭花繼續閉目打坐,只從鼻子里微微嗯了一聲,表示自己已知情。

侍婢躬身退下,林思念屈起隱痛僵直的腿盈盈跪拜,嘴角始終泛著一抹禮貌的笑意︰「小女子林氏思念,見過王妃。」

听到她的聲音,王妃微微睜開眼,露出一雙和謝少離一般淡漠且美麗的眸子。她淡淡看了林思念一眼,用清冽空靈的嗓音道︰「我記得你,林唯庸的掌上明珠。你可有好些年沒來了。」

「七年了。」林思念正襟危坐呈上藥囊,輕聲道︰「這是家母調配的藥香囊,放于枕邊或掛于床頭,可活血安眠,延年益壽。不是什麼值錢的物件,還望王妃笑納。」

女人一上了年紀,便睡得不□□穩,林思念這藥囊雖不值錢,卻是甚合王妃的心意。王妃的面色稍霽,嘴角也溫和了不少,道︰「難為你們母女費心了,怎麼不叫你母親過來坐坐?」

林思念忙跪拜道︰「家母不願打擾王妃清修,還請王妃見諒。」

「以後都是自家人,不必這般客氣。」王妃又虛合著眼道︰「替我謝過你母親,晚上留下來用過膳再走。」

林思念道了聲‘是’,便又在侍婢的指引下悄聲退出了房門。

剛出了院門,林思念便長舒了一口氣,以後要真是住在王府里,少不得這些寒暄試探。

方才又走又跪的,林思念的腿有些隱痛,只好請那青衣侍婢先回去,自己打算找個地方休憩一小會兒再回去。

侍婢不明情況,還以為她是想四處逛逛,便也沒多留意,福了一福後便轉身退下了。

此時院中寂靜,空曠無人,約莫是下過雨的緣故,殘菊迎風搖曳,**的泥地上鋪了一層金黃的菊瓣。林思念四處看了看,見不遠處的廊下有一處石凳,便一瘸一拐的走了過去,坐在石凳上捶著酸痛不已的小腿。

捶著捶著,便听見身後隱約傳來了定西王和謝少離爭吵的聲音。

林思念條件反射的回頭,尋聲望去,聲音是從身後的書房中傳出來的,大概是父子倆意見不合,頗有爭論。

听牆角不是件好事,林思念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正想換個地方休憩,卻忽的听見謝允幾乎是用咆哮的嗓門吼道︰「林思念哪點不配做你妹妹!」

咦,是和自己有關?

听到自己的名字,林思念下意識一顫,她還以為這倆父子是在商議國事呢。這下有些尷尬了,林思念愣在原地,在走與不走之間糾結了許久,然後她便听見謝少離用不急不緩的聲音回答︰「誰都可以,她不行。」

謝允道︰「別忘了,當年可是你害得她……只有認了她做我們王府的郡主,她才能找到一個像樣的婆家。」

「不做妹妹,她也能找到好人家。」

「你什麼意思!」謝允似乎打碎了什麼東西,屋內一陣 當作響,听得林思念心驚肉跳︰「林唯庸是為了救我才死的,林思念的腿又是因你而受傷,除了認她做義女,你還有什麼更好的報答?難不成你想娶她做定西王世子妃!」

面對老父的暴跳如雷,謝少離依舊巋然不動,輕飄飄吐出幾個字︰「未嘗不可。」

謝允︰「……」

林思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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