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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

葉煜保持著這個姿勢,在李斯忍不住皺眉的時候,他親啟雙唇,泄出宛如輕嘆般的聲音。

「通古,我……原是不信的。」他抬眼看去,眼中是不下于李斯的悲傷。

李斯很快抓住了他的字眼,仍是怒道︰「但你現在卻不信我了。」

「因為我是第一次見你有這麼豐富反應。」葉煜置于盒上的雙手慢慢握成了拳,「這是第一次。」他強調道。

他印象中的李斯,無論遇到什麼事都是從容不迫淡然處之,便是真正困難之事,也少有情緒外露,更別提是外露地這麼厲害了。

故而,無論李斯說的多麼動人,他都覺得假得發冷。

他一向不是什麼聰明人,有了李斯相助之後更是怠惰放松許多,他從來分辨不出來李斯的真假話,只除了今天。

就好像是嫪毐一事捅破了窗紙一樣,他清楚地看到了李斯的假話比真話還真。

李斯的神情頓時凝結,片刻後,他自嘲般地笑了一下,張了張嘴,但尚未吐出一個字,就緊抿起唇。

管事不知道這兩人發生了什麼,不過現場壓抑且安靜的氣氛卻讓他額頭冒汗,有幾分不妙的感覺。

葉煜垂眸看著手下精致的木盒,「那行商說的人,是你從前身邊的一個小侍。」

李斯的臉上飛快地閃過了錯愕的表情,最終卻回歸那一抹自嘲的笑容上。

「我便是說了你也不信。」他輕嘲到。

他的語氣直直地刺向葉煜,葉煜苦笑說一聲道︰「我已經不知道該不該信了。」

「我伐韓之前,你還用他用得順手,回來之後,他卻不見人影。」

李斯直到他說完後,才開口道︰「你以為是我指示的他,後來又處理了他?」

葉煜沒有回復,但顯然他是這麼認為的。

李斯冷冷道︰「那你也太小看我了,若真是我算計的你,怎麼會把那個把柄留那麼久?不過是去指示個行商,何需折損我身邊一個得力的人?」

葉煜不由得想起了棹無意間說過的一句話——怪不得你做不得這位置。

他回道︰「若是本不需折損,自然是親信去最為放心。」

憶起當日李斯的提議,葉煜眉頭微皺,「若是我當時沒有自請出戰,最後必然會采納你的提議,去做同棹一樣的內應,以此來報復魏王,如此一來,你就不必多此一舉。」

李斯沉默一會兒,重復了一遍之前的一個問題︰「我與你無冤無仇,無利益瓜葛,甚至交談甚歡,何必要去這麼做呢?」

這也是葉煜最百思不得其解的一個問題,他沉吟片刻,不甚確定道︰「同那以金玉游說諸侯一樣,我大概也只是你計劃中的一環……」

李斯收起了各種情緒,靜靜地看著他,「我若是承認這都是我做的呢?」

葉煜猛地睜大雙眼,盯著李斯。

李斯整了整袍子,又恢復成了那安之若素的模樣,「你既是已經猜到,又有什麼好吃驚的呢?」

葉煜收回目光,摩挲著盒子道︰「你若是一開始就這樣,我定然就信了。」

「如果是以前的你,會信的。」李斯淡淡說道︰「但是只要一旦起了疑心,無論我有沒有露出破綻,你都不會全然相信。」

葉煜低著頭,一句反駁的話也說不出來。

李斯早就模透了他的性格,將他看得透透的,不然之前也不會情緒激烈地辯解了,因為他可以容忍李斯做的別的事,唯有那一件他無法原諒。

韓非也曾做過類似的事,葉煜卻不會對韓非生氣,只因他們當時是對立的陣營,就算韓非做得更過分,葉煜也不會像現在這樣傷心。

可是那時候的李斯已經成了他的摯友。

被自己的摯友背後插刀,還是插在他心窩子上,即便他最後安然無恙,也無法化去心中那一抹憤怒。

葉煜終于打開了面前的木盒,精致的木盒內,是一把同樣精致的寶劍,雖比不得他腰間的湛盧,卻也是極其罕見。

他握著劍柄站起身,朝著門口走了兩步,然後轉過身來,對著自己剛才坐的那塊席子一劃,那席子便成了兩塊,他又將劍插在中間對李斯說道︰「物歸原主,子非吾友也!」

這寶劍是李斯送他的第一件禮物,到頭來卻成了兩人割席斷交的器物,雖然李斯不知道這個典故,可卻也明白他的意思。

李斯看著那被插在地上晃動著的寶劍,待到寶劍恢復原狀,室內卻已無第三人的身影。

管事看到自己幫忙拿來的東西竟然是這樣的結果,嚇得魂不守舍,縮在角落里恨不得自己沒來過一樣。

李斯一句話都沒說,更沒遷怒那管事,他只是抓起手邊的木簡,一個接一個地投入到火盆之中。

直到所有的木簡都人了進去,眼底印著火光的李斯才對管事說道︰「你去一趟葉將軍府。」

埋著頭的管事頓時苦下臉來,卻听李斯繼續說道︰「替我傳句話給葉將軍。」

管事就算不情願也不得不躬身應下。

「就說——他的湛盧劍是王上送的。」

火盆內炸開一個小小的火花,管事不知這眾所周知的話有什麼意義,卻還是領命退下。

室內只剩下一人了,李斯看著那些木簡被火舌吞噬之後,施施然站起身來,走到外面喚來一個小侍說道︰「備車,我要去拜訪一下非公子。」

「倒是難得客卿竟然會來我這里。」韓非著人上了美酒鮮果,含笑著看向李斯。

李斯模著裝溫酒的杯子道︰「溫度倒是正好。」

韓非讓人把熱酒的小爐抬了上來道︰「略倉促了些,但準備得還算妥當。」

李斯並沒有喝酒的興致,他只是握著杯子,看著那里面半渾濁的玉液,哂笑一聲道︰「到底是非公子還是韓客卿呢?」

「師兄不必計較,隨意就好。」韓非也換了個稱呼喚他。

「你扳回了一籌。」李斯坦然道︰「可你覺得這樣就能消了秦國的野心嗎?」

韓非輕輕搖頭道︰「自是不能。」

李斯又是譏笑道︰「老師知你心術上乘,想來卻不知你的心機也是上乘。」

韓非沒有生氣,反倒對他說︰「不知客卿听過一個商人的故事嗎?」

李斯道︰「未曾。」

韓非就說道︰「從前有一個商人,他把他的東西要以十倍價賣給朋友,朋友並不知道那東西的的原價格,正打算買,有個過路人就說︰‘此物價十之一也。’」

韓非笑著問李斯,「客卿覺得結果如何?」

李斯不語,韓非就接著說道︰「那商人的東西自是沒賣出去,還虧了本,不僅如此,他的朋友也不是他的朋友了,于是他就怪那過路人毀了他的生意。」

韓非笑起來說道︰「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人呢?」

李斯面色泛青,說道︰「我也听說過一個故事,非公子不如也來听听。」

「有一個人做錯了事,但沒被他的朋友發現,他就想著要十倍地補償他的朋友,可在他補償之後,卻又過路人出來拿舊事挑撥兩人,你說,天底下怎麼會有這種人呢?」

韓非卻說道︰「只怕是那人一邊補償,一邊又趁他朋友不知道繼續拿走一些東西,並賣出去。」

李斯道︰「有個人抓了一只兔子和一只雞,卻被過路人放走了。」

韓非回道︰「若那是偷來的雞和兔子,那就不止要放走,還要報官了。」

李斯的臉色變了變,過了一會兒才接道︰「有人賺了點銀子,可卻從別的國家來了個路人說他是偷來的銀子,不僅報了官,他還要把那人全部的銀子都拿走。」

韓非不緊不慢道︰「你怎知是拿走而不是物歸原主呢?你又怎知那銀子是不是來路得當呢?」

韓非也說道︰「有個商人收了他朋友賣東西得的錢,還讓他朋友再去收一遍錢,你認為這錢得當嗎?」

李斯沒有繼續接下去,他放下酒杯道︰「韓國想來一定面目一新了,不然非公子怎麼會有閑情愜意與斯來討論這等事。」

韓非喝了口溫酒說道︰「何必喚得如此生疏,你我同朝為官,也喚我客卿就好。」

李斯深深看了他一眼,起身說道︰「韓客卿果然與眾不同,斯這就告辭了。」

韓非輕笑一聲道︰「我倒是瞧著李客卿更為獨特一點。來人,送客。」

「不必了,這宅子還是斯尋的,斯還是記得路的。」

「府內修繕過一番,與客卿看中時自是大不相同了。」

「可我來時到沒發現什麼變化。」

「變化最大的就是主宅,客卿想來是沒注意吧。」韓非笑著回道。

李斯冷哼一聲,「既如此,還請為斯引路。」

「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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