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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六章

察覺到顧長離此時異樣的沉默,玄清挑了挑長眉,忽然興致勃勃地提議道,「徒兒給為師哼一曲小調罷。」

「……」

早就預料到顧長離會是什麼反應的他嘴角一揚,笑容爽朗,仿佛通身痛苦與煎熬都散去般,輕聲吟唱著一首調子不明的曲兒,「一粒靈丹吞入月復,始知我命不由天。赫赫金丹一日成,古仙垂語實堪听∼∼」玄清的聲音本來極為清朗動听,然而顧長離直到這時候才曉得他還是個徹頭徹尾的音痴,好好一首詩詞被他唱得南腔北調,東拉西扯,硬生生地變成魔音貫耳。

偏偏他本人還沒有什麼自知之明,方才唱到半截便急不可待地停下來求意見求表揚,「徒兒覺得為師唱得如何?」

「師傅您開心就好。」既觸動于玄清為他的犧牲,又實在昧不下良心說話的顧長離沉默半晌,艱難地回答道。

「是不是覺得師傅唱得很好听?」

「……是。」

「我就知道徒弟你和外面那些沒眼力勁的家伙不一樣,他們有一個沒一個都說我唱得難听——簡直有辱斯文!修真人哼的曲,能說不好听麼!」說到這里,若不是礙于無法動彈,玄清早就拍著床板,瞪著眼楮來表示他的不滿和激動,「三百多年前,為師可就是听了這曲街上一道人隨口掛在嘴邊的調兒,這才堅定了那一顆求道之心。」

「三百多年前?」顧長離低聲重復了一遍,內心隱隱有些震撼。他的師傅,就是在這樣一種對于修道有成者不過轉瞬即逝的時間里,蛻變成足以俯瞰天下豪杰的白玉京真人,一步一步地接近最後的那道門檻。

「是了,當時為師我還是個仗著家族權勢,剛剛築基的小紈褲,整日上街招貓逗狗,游手好閑,真真是人厭狗嫌。」回憶起往昔的黑歷史,玄清不以為恥反以為榮,眉飛色舞得連語調都一同飛揚起來。

渡功的時間由二人之間的修為差距決定,于玄清和顧長離而言極為漫長。在這段彌足珍貴的時間里,後者沒有追問師傅重傷瀕死的原因,沒有提及事關天下安危的兩界淵之戰結果如何,他只是默默地低著頭,傾听某個話癆家伙絮絮叨叨講述著自己數百余年或壯闊或平淡的人生經歷,一言不發。

隨著玄清口中描述,顧長離一同感受著那個紈褲子弟,江洲一霸年少飛揚的少年時光,荒頹墮/落的青年歲月。

他有過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的風光灼華,也有著遭受牽連舉族覆滅,跌落紅塵滿身泥淖的狼狽過往。他曾經以築基修為生生算計毀滅戕害家族的一方豪門,也曾不服管教桀驁不馴,仇視硬是收他為徒的白玉京掌門,日日夜夜計劃著叛逃宗門。他輕狂過,放/浪過,絕望過,心殤過,愛過恨過,哭過笑過,一切的過往一切的苦難,都如同前塵往事,過眼煙雲般,沒有在他的生命中留下太深的痕跡。一顆道心圓融如意,仿若天成。

可是,這樣一個了不得的大人物,他就要死了。

由後心不斷傳來的熱流在逐漸減弱緩慢,這是渡功即將完成的標志。

接受玄清無私饋贈的他即將一日千里,突飛猛進,也許幾年之內便能功成金丹,注定能夠震驚天下,必將前塵似錦,燦若煙華。甚至連最最不可能的歸家一途,也有了渺茫但至少存在的希望。

顧長離自覺此時此刻,礙于身份,自己即使面上還要裝出沉痛悲傷的表情,心里卻總歸會有著歡欣喜悅。

本來就該是這樣的。

他只是這個世界的一個過客,羈絆和感情嘴上說說也就算了,哪里當得了真?眼前之人雖說名義上還是他的師傅,可自己又何曾真正敬畏孺慕過?——他在心底不斷地暗示自己,像是自我安慰般絮絮著解釋著。

眨了眨眼楮,顧長離旋即感受到一滴從眼角流出的液體,不受控制地順著臉頰滑落,然後沾濕了他的衣角。

那股靈氣傳導產生的熱流,真真切切地,斷了。

「徒弟,哭哭啼啼的什麼樣子,白瞎了一張頂好看的臉,快給師傅笑一個。」

最後維系幻相的靈力也一並散去,顧長離眼前出現了玄清此時真正的模樣。

渡功之人,油盡燈枯,十死無生。

那副翩翩公子,遺世獨立的俊美容顏不知何時已經布滿斑駁的紋路,墨色深沉的烏黑長發光華盡逝,枯朽蒼白,行將就木老人家模樣的玄清朝著顧長離擠擠眼,伸出一只青筋暴起皺紋遍布的右手,輕輕抹掉小徒弟眼角處的淚痕,跟著笑得露出滿臉的褶子。

「不笑啊,那師傅給你笑一個。」

他便這樣蓄著淺淡的笑意,溘然長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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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是木偶般呆楞著坐在床榻之上,顧長離的臉上無悲無喜,無笑無淚,只是一直捧著那只不久前方才軟軟垂下的右手,像是在做一場無聲的告別。

「笨蛋師傅,叫你最早見我的時候裝成個老頭樣貌的怪人,虧你還是以推演天機為長處的欽天堂堂主,怎麼可以不知道世界上還有種叫做「flag」的說法?」

「叫你成日模我腦袋,捏我臉蛋,杞人憂天地憂慮著我的容貌惹麻煩,你是不曉得自己也是白玉京里的鑽石王老五麼,這下倒好,真的變成臭老頭了。」

「你總說讓我不必擔憂,盡情修煉,修真界的風風雨雨人心詭譎你自有辦法替我擋著。嘴上說得冠冕堂皇,可是徒弟我現在還只是築基耶,很容易剛出門就被人拍死的小築基,你怎麼就突然撒手不管了呢?雖然師傅你做人有點不太靠譜,可是最基本的講信用還是要遵守的罷。」

「說話不算話,我以後就會叫你騙子師傅。」

「很難听是不是,大逆不道是不是,那你起來罵我一頓啊。」

「被你抓了現行,我就只能老老實實地被你訓,決定不會頂嘴噎得你沒脾氣,你不是一直都在等著這個機會麼?」

「騙子師傅。」

「那孩子,已經走了麼?」

就在顧長離兀自絮叨個不停的時候,房間里突兀地多出了另一道蒼老的聲音。他並沒有感到意外或者驚慌,這個聲音他熟悉得很,白玉京真傳弟子每半點都有一次機會親自聆听此人講習經典。

「師祖。」顧長離隨便伸手模了把臉,好讓自己看起來不再那麼落寞難堪,轉過身來的他卻是見到了一位再尋常不過的凡間老人,雙眼通紅,淚跡斑斑,便連鬢角都花白了一片。

「人老多情,人老多情啊……即使一早便知道了那孩子的抉擇,可是當他的本命玉諜真正碎裂之時,卻還是控制不住情緒,真是痴長了半輪歲數,半截身子入土的年紀啊,還要叫老頭白發人送黑發人,老天爺真不是個東西。」

清虛真人見顧長離暗藏震驚的眼神,捻著自己的胡須調侃幾句,臉上沉痛孤寂的表情很快轉變成鋼鐵般的堅定,「你是玄清唯一的弟子,也是他最開始就決定下來的衣缽傳人,便是舍了老道這條性命不要,也定會護你周全。」

「為什麼要護弟子周全,長離一個築基期的小修士,何須師祖您這般鄭重的承諾?為何前往兩界淵的師傅會重傷至此,兩界淵的狀況現下如何,是否是血妖那方出現了巨變?」

面對顧長離毫不客氣,連珠炮彈般的提問,清虛真人的眼神漸漸變得復雜深邃,「……長離,你可以不必知道這些。」

「我必須知道。」

仰起頭看他的少年眼中燃燒著熊熊的怒火和刀鋒般凜冽的殺意,「這是我的債,我的路。」

恍惚間,清虛仿佛回到了數百年前,他面對著那個天資卓絕,卻被仇恨蒙蔽了心靈的孩子,許諾自己會幫他復仇,只要他拜自己為師。

那個孩子是怎麼回答他的呢?

明明已經遍體鱗傷,傷痕累累,那雙眼眸里閃動著的瑰麗色澤,卻是和他如今的弟子如出一轍。

他說——「滾開,老頭,你擋了我的道。」

真是什麼樣的師傅就教出什麼樣的徒弟。

如同他年輕時游歷天下遇見的一種神奇礦石般,初見時像個石頭,硬邦邦冷冰冰,毫無光彩可言,可是一旦外力夠強,溫度夠高,它便會燃燒起沖天的火焰,永不熄滅……直到燒死敵人,或是燒光自己。

我怕是無法遵守你的約定了。

清虛道人在心中長嘆一口氣,眼楮里似乎再度浮現出星星點點的淚光。

玄清,你的徒弟同你一樣,都是見鬼的驢脾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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