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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死不能復生。

這是太過簡單又太過冷酷的一句話。

以薛明安二十歲的年紀,這句話對他來說並不構成多大影響,失卻摯愛、生死離別他還未經歷過,自然也難以體會這句話背後的真意。

薛家的人自來涼薄,無論是父親還是他都完美的貫徹了這一傳統。

他知道自己有個小三歲的妹妹,但是無論是四處流連花叢的父親還是身邊男人一個一個換的母親,對那個女孩兒都報以輕忽的態度,這使得他成長的過程中,也甚少想起這個有著血緣關系的親人。

所以當他接到許久不聯系的母親的電話時,一時間都有些怔楞。

薛子珠?不在了?

放下電話,薛明安在落地窗前站了許久,才從記憶深處挖出了很久以前的模糊影像,大概胖胖的?黑黑的?丑丑的?

今年的夏天比以往都要熱上許多,薛明安看著外面被陽光炙烤熱度幾乎融化的世界,不知怎的,心里突然多了一股說不出道不明的燥熱。

薛子珠的後事需要他代為處理,父親在遙遠的海外同新任情人周游世界,母親則忙著花錢捧自己的小男友,薛明安在時隔半月之後,再次來到了a市這座海濱城市。

薛子珠的後事處理的很順利,她在死前簽署了器官捐贈協議,希望將遺體用作醫學研究,來幫助更多和她一樣的人。

在薛明安表明不願參觀遺體的情況下,她的墓碑被放在了市郊公墓,孤零零的石碑立在那里,就像他這個妹妹短暫的生命,孤獨、冰冷、寂寞。

盛夏酷暑中,薛明安看著立好的石碑,突然間想起了當年第一次見薛子珠的場景,那時候外公外婆過世,母親同他們的關系早已惡化多年,就連回來奔喪也一副冷冰冰公事公辦的模樣。

父親勉強從他的溫柔鄉中抽身,帶著已經十五歲開始接觸家族事業的薛明安來奔赴葬禮,在薛明安不解與訝異的眼神中,比他小三歲的薛子珠以親屬的身份站在靈堂,和其他人一起接受那些虛偽又輕忽的安慰。

想起那時候的感覺,薛明安只覺得好笑,在他曾經的想象中,他未曾謀面的妹妹應該像所有薛家人一樣,有著美麗的外表,但是站在那里矮胖丑無一不缺的女孩子讓他羞于向同伴開口介紹,所以,在他心里,當父親開口邀請薛子珠一起回家時,他希望對方是拒絕的。

薛子珠不負所望,她聲音小小的說出了自己想要一個人生活的請求。

父母親對于能拋開這個負擔無疑是樂見其成,他們許諾了豐厚的撫養費,匆匆離去。

薛明安離開前,看了一眼站在庭院中目送他們遠去的薛子珠,在旁邊高大的橡樹下,她突然就多了幾分嬌小可愛的味道,那棵據說是外公外婆親手為薛子珠種下的橡樹,帶來清涼的陰影,將她籠入其中。

薛明安突然多了幾分羞愧,為他心里那些自私的想法,可是少年的後悔與任性同樣來去匆匆毫無預兆,他很快就在絢爛的生活中將這些事情拋諸腦後。

直到,他接到母親的電話。

在a市呆的時間有點長,薛子珠的公寓有太多遺物需要處理,薛明安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選擇了一個人去。

離了主人的房子沉悶且空寂,薛明安在踏入屋內看到扔得滿地的碎片與衣物時,心突然疼了一下,房子的樣子看起來就像主人發了脾氣突然離家,在某些地方還能嗅到殘存的火藥味。

從碎片間走過,薛明安突然間想起來薛子珠的死因,因病離世。

對了,他這個妹妹多年來都深受疾病困擾,在想到這一點時,薛明安心里那點曾經的愧疚與後悔突然間就涌了上來,不同于十五歲的輕描淡寫,沉重到有些難以承受。

客廳里的混亂在薛明安的手中被一一整理好,無論是散亂的書籍,還是瑩潤白亮的骨瓷茶具,地毯下面有薛子珠隨手畫的花草素描,沙發底下有裝著彩虹糖果的玻璃球,陽台上有隨處散落的水晶珠子,還有沙發坐墊下編了一半的手工玩偶。

這個家里到處都是薛子珠的生活痕跡,每個角落都留有她的氣息,在一整天的時間里,薛明安覺得自己就像挖寶藏的游戲小人,一點一點的隨著任務進度條收獲驚喜。

他在這個房間里,接觸著薛子珠,然後,慢慢的了解她。

第一天是客廳。

第二天是陽台。

第三天是廚房。

第四天是客房。

第五天是儲藏室。

散落在各處的碎片被一一拼湊,薛明安看到了一個安靜沉默同疾病做抗爭的小姑娘,她喜歡甜食,擅長手工,喜歡亮晶晶的飾品,對于游戲很熱衷,讀過的書又亂又雜,穿衣風格上是如同他設想過的淑女風。

他從小對妹妹的期待,就是甜美、安靜、粉紅、淑女,那些假小子瘋女孩並不能喚醒他作為哥哥的那顆心。

可是,薛子珠,這個很早以前就被他放棄的妹妹,卻完美的同他曾經的期待不謀而合。

即使,這個時候她人已經不再。

站在薛子珠的臥室門前,薛明安心里是按捺已久的雀躍,他拼湊出了一個自己理想中的薛子珠,但是在這扇門背後,或許會出現同他想象中不一樣的妹妹。

這個家里任何地方都沒有薛子珠的照片,就連墓碑,用的都是她十二歲時的照片,薛明安不知道她在安排這一切的時候是什麼心情,就像他根本理解不了薛子珠願意將自己的遺體捐贈出去一樣。

開門的聲音在安靜的房間里顯得分外鮮明,薛明安秉著呼吸看著逐漸展露在自己面前的一切,有些失聲。

薛子珠的房間很空,這是他的第一感覺,即使這是整個家里最大的房間,薛子珠卻並未多安置些什麼。

一張加寬的單人床,粉色系的床上用品,光線良好的落地窗,《弒神》的3d投影與全息游戲雙系統,構成了一切,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沒有她在其他地方的那些瑣碎與小女兒興趣,也沒有他期待的被隱藏著的薛子珠的快樂與悲哀,這里太過空白。

薛明安突然有種腦部被重擊帶來的眩暈感,他扶著門框,緩了好久才慢慢踏進去。

一切都很簡潔,在薛子珠最為私密最為重要的臥室里,這里只有她的床和游戲。

薛明安坐在柔軟的床上,看著那套熟悉的游戲系統,選擇了登錄。

叮叮當當的游戲聲中他看到了一個熟悉的頭像與名稱。

葭白露這三個字在榮耀之谷黯淡的背景中閃閃發光。

榮耀之谷,帝國勇者生前的戰場,死後的墳場,取自于「一切生死最終歸于榮耀。」

這里是自由聯盟最知名的賬號自殺之地。

在現實世界,薛子珠被病魔帶走了生命,在虛幻的世界中,她選擇了自己走向死亡。

他熟悉葭白露這個賬號,總是金光閃閃裝備精良的她,此時一身新手布衣站在黑色的沼澤中,在熟悉的音樂聲中她呆呆的望著遠方,再也不復曾經的意氣風發。

薛明安操縱著鍵盤的手有些抖,他在葭白露的私人聊天記錄中找到了自己發的那句話。

就憑你這樣也想和雲雲斗?

他想起自己黑了薛子珠電腦時利用攝像頭拍到的那些照片。

難怪這個家里的鏡子那麼少,難怪薛子珠只有十二歲時候的照片,她已經被病魔和自卑折磨到只剩一點勇氣,而他,這個從來都沒為她做過什麼的哥哥,或許是奪取她最後一點生存勇氣的罪魁禍首。

這個世界除了外公外婆再也沒有人會為自卑的薛子珠拍照,所以,除了他留下的那些照片,薛子珠的影像再無其他。

薛明安幾乎是落荒而逃的下了游戲,在薛子珠家里的每一刻都開始如坐針氈,他想起游戲見面會那天,穿了一條白裙子的薛子珠看見他時眼神里的驚訝與復雜,那個時候,她的口型,是在叫薛明安。

她認出了他,卻仍舊被迫狼狽離開。

薛明安離開了薛子珠的家。

那個地方,他一分一秒都待不下去。

在w大附近遇到一起逛街的沈雲雲與桑子辰時,薛明安的臉色並不好看,沈雲雲這個他曾經有過好感的女孩子,桑子辰這個薛子珠曾經喜歡過的男孩子,在現在的他看來,都那麼令人厭惡。

即使他才是害了薛子珠的罪魁禍首,身為天性涼薄的薛家人,他依舊能理直氣壯的將錯誤全都推給別人。

沈雲雲因為他冷淡的態度有些失望受傷,桑子辰對于突如其來的厭惡也十分迷惑,在這兩人神色各異的注視下,他毫不猶豫的離開了a市,並且再也不打算回來。

游戲里變天了。

這是自由聯盟區最近所有人都察覺到的一件事。

因為葭白露真身曝光知名度大增的自由聯盟區與永恆森林公會,突然就被人掛上了黑名單,大部分公會成員被人追殺到直接退會,核心成員桑子辰和沈雲雲等人,則是被人到處圍追堵截。

在所有人都議論是葭白露報復的時候,薛明安以他聞名游戲的大號在世界頻道上說了一句話。

葭白露是我妹妹,身為哥哥,我只是替她收些利息。

沈雲雲的私聊在不停地跳,桑子辰的信息也一條接著一條,薛明安空虛的下了游戲,看著窗外夜空中璀璨的繁星,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

他最近經常做夢,夢里最後總是能看到薛子珠狼狽逃開的身影,這幾乎成了他的夢靨,讓他整夜整夜難以成眠。

所以他打破了自己的誓言,再次回到了a市。

薛子珠的家已經有些髒了,他一點一點的打掃干淨,在薛子珠的有些寬大的單人床上睡了一個久違的好覺。

薛子珠的遺體在她曾經治療的醫院,薛明安猶豫許久,始終是沒有進去,他連想象都不願意,更遑論親自去看。

薛明安發現自己慢慢在變,他每年開始有越來越長的時間會來a市,在他二十五歲的時候,他在薛子珠的書里發現了一張年幼的她同外公外婆的合影。

照片中的薛子珠只有五六歲模樣,玉雪可愛,笑容燦爛到堪比太陽,外公外婆同樣笑得和藹可親,這三個人在照片里自成一個他從不曾踏足的世界。

于是,二十五歲的時候,薛明安開始頻繁回到鄉下薛子珠度過童年的別墅,他在那里找到了更多她曾經生活過的痕跡,還有尚未被時間掩埋的開心與悲傷。

薛明安開始隨著那些痕跡或喜或悲,薛子珠的第一顆乳牙,第一條漂亮裙子,第一朵小紅花,第一篇日記,第一次發病……他慢慢的參與到了她的所有時間,即使那些時間已經停留在原地,而他卻還在不停向前走。

從童年到十二歲,從十二歲到十七歲,薛明安順著這些足跡又走回了薛子珠的公寓,然後,他在薛子珠的沙發腳與床腳找到了被她藏起來的碎片。

她難過的時候會在這些地方黏上一顆小小的水晶珠,在老家的別墅,他見到了一些,在這間公寓里,他看到了許多。

這讓他想起第一次進入這間公寓時,陽台上被扔了一地的水晶珠子,原來那些代表著太多太多的不開心。

薛明安躺在薛子珠的床上,看著窗外同多年前一樣不變的夜色,想起了曾經听過的那句話。

人死不能復生。

他終于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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