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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1.第七十八章(上)

「也叫蘇爾伯雷別放過他。不給他弄上點傷瘢和鞭痕制服不了他。」白背心紳士說。

「我記住了,先生。」干事答道。這功夫,邦布爾先生已經戴上了三角帽,藤杖也整理好了,這兩樣東西的主人感到很滿意,這才與諾亞•克雷波爾一起,直奔蘇爾伯雷的棺材鋪而來。

在這一邊,局勢仍不見好轉。蘇爾伯雷現在還沒回來,奧立弗一個勁地踢著地窖的門,銳氣絲毫未減。既然蘇爾伯雷太太和夏洛蒂把凶殘的奧立弗說得那麼可怕,邦布爾先生認為還是先談判一番,再開門進去為妙。他在外邊照著門踢了一腳,以此作為開場白,然後把嘴湊到鎖眼上,用深沉而又頗有分量的聲音叫了一聲︰

「奧立弗!」

「開門,讓我出去!」奧立弗在里邊回答。

「奧立弗,你听出聲音來沒有?」邦布爾先生說。

「听出來了。」

「先生,你就不怕嗎?我講話的時候,難道你連哆嗦都沒打一個,先生?」邦布爾先生問。

「不怕!」奧立弗毅然答道。

答話與邦布爾先生所預期的以及他素來得到的相差太大了,他嚇了一大跳。他從鎖眼跟前退回去,挺了挺身子,驚愕地依次看了看站在旁邊的三個人,沒有吱聲。

「噢,邦布爾先生,您知道,他準是發瘋了,」蘇爾伯雷太太說道,「沒有哪個孩子敢這樣跟您說話,連一半也不敢。」

「夫人,這不是發瘋,」邦布爾沉思了半晌,答道,「是肉。」

「什麼?」蘇爾伯雷太太大叫一聲。

「是肉,夫人,是肉的問題,」邦布爾一本正經地回答,「夫人,你們把他喂得太飽啦,在他身上培養了一種虛假的血氣和靈魂,夫人,這和他的身份極不相稱。理事們,蘇爾伯雷太太,都是些注重實際的哲學家,他們會告訴你的。貧民們要血氣或者是靈魂來干什麼?讓他們的**活著已經綽綽有余了。要是你們讓他盡吃麥片粥的話,這種事情絕不會發生。」

「天啦,天啦!」蘇爾伯雷太太失聲叫了起來,一雙眼楮虔誠地仰望著廚房的天花板。「好心好意反得了這麼個結果。」

蘇爾伯雷太太對奧立弗的好心就是把各種齷齪不堪的、別人都不吃的殘羹剩飯慷慨地施舍給他。面對邦布爾先生的嚴詞責難,她都抱著溫柔敦厚、自我奉獻的態度。其實平心而論,蘇爾伯雷太太無論在想法上,說法上,還是在做法上都是無可非議的。

「啊!」邦布爾先生待那位女士的目光重又落到地面上才說道,「依我所見,目前唯一辦得到的事就是讓他在地窖里關一兩天,等他餓得有幾分支不住了再放他出來,從今兒個起,直到他滿師都只給他吃麥片粥。這孩子出身下賤,天生一副猴急相,蘇爾伯雷太太。照看過他的護土、大夫告訴我,他母親吃盡了苦頭,費了好大力氣,才跑到這兒來,換上隨便哪一個正派女人,早就沒命了。」

邦布爾的議論進行到這兒,奧立弗听出,接下來的嘲諷又會沖著他母親去了,便又開始狠命地踢門,把別的聲音全壓住了。就在這個節骨眼上,蘇爾伯雷回來了。兩位女士將奧立弗的罪行逐一道來,她倆專挑最能激起他上火的言詞,大肆添油加醋。老板听罷立刻打開地窖,拎住奧立弗的衣領,一眨眼就把造反的學徒拖了出來。

奧立弗的衣衫在先前挨打的時候就被撕破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抓傷了好些地方,頭發亂蓬蓬地搭在前額上。然而,滿面通紅的怒容仍沒有消失,他一被拉出關押的地方便瞪大眼楮,無所畏懼地盯著諾亞,看上去絲毫沒有泄氣。

「瞧你個兔崽子,你干的好事,是不是?」蘇爾伯雷搡了他一下,劈頭就是一記耳光。

「他罵我媽媽。」奧立弗回答。

「好啊,罵了又怎麼樣,你這個忘恩負義的小混蛋?」蘇爾伯雷太太說道,「那是你媽活該,我還嫌沒罵夠哩。」

「她不是那樣的。」奧立弗說道。

「她是。」蘇爾伯雷太太宣稱。

「你撒謊!」奧立弗說。

蘇爾伯雷太太放聲大哭,眼淚滂沱而下。

面對太太洪流一般的淚水,蘇爾伯雷先生不得不攤牌了。每一位有經驗的讀者保準都會認定,倘若他在從嚴懲罰奧立弗方面稍有遲疑,按照夫妻爭端的先例,他就只能算是一頭畜生,一個不通人情的丈夫,一個粗人;就男子漢的標準而言,只能算一件拙劣的贗品。各色各樣合適的名目太多了,本章篇幅有限,無法—一細說。講句公道話,他在自己的權力範圍內——這個範圍並不太大——對這孩子還算厚道,這也是由于利益所在,也可能是由于老婆不喜歡奧立弗。不管怎麼說吧,這洪水般的眼淚使他無計可施,他當即拳腳齊下,把奧立弗痛打了一頓,連蘇爾伯雷太太本人都覺得心滿意足,邦布爾先生也完全用不著動用教區的藤杖了。當天余下的時間里,奧立弗被關進了廚房里間,只有一只卿筒和一片面包與他作伴。夜里,蘇爾伯雷太太先在門外東拉西扯地說了半天,那番恭維話決不是為了紀念奧立弗的母親,諾亞和夏洛蒂一左一右,在一旁冷言冷語,指指點點,接著蘇爾伯雷太太往屋子里探頭看了一眼,命令奧立弗回到樓上那張陰慘可怕的床鋪里去。

黑洞洞的棺材店堂一片淒涼死寂,奧立弗獨自呆在這里,直到此刻,他才將這一天的遭遇在一個孩子心中可能激起的感情宣瀉出來。他曾面帶蔑視的表情听憑人們嘲弄,一聲不吭地忍受鞭答毒打,因為他感覺得到,自己內心有一種正在增長的尊嚴,有了這種尊嚴,他才堅持到了最後,哪怕被他們活活架在火上烤,也不會叫一聲。然而此時,四下里沒有一個人看到或者听到,奧立弗跪倒在地,雙手捂著臉,哭了起來——哭是上帝賦予我們的天性——但又有多少人會這般小小年紀就在上帝面前傾灑淚水!

奧立弗紋絲不動,跪了很久很久。當他站起來的時候,蠟燭已經快要燃到下邊的燈台了。他小心翼翼地看了看四周,又凝神听了一下,然後輕手輕腳地把門鎖、門閂打開,向外邊望去。

這是一個寒冷陰沉的夜晚。在孩子眼里,連星星也似乎比過去看到的還要遙遠。沒有一絲兒風,昏暗的樹影無聲地投射在地面上,顯得那樣陰森死寂。他輕輕地又把門關上,借著即將熄滅的燭光,用一張手帕將自己僅有的幾件衣裳捆好,隨後就在一條板凳上坐下來,等著天亮。

第一束曙光頑強地穿過窗板縫隙射了進來,奧立弗站起來,打開門,膽怯地回頭看了一眼——遲疑了一下——他已經將身後的鋪門關上了,走到大街上。

他向左右看了看,拿不準該往哪兒逃。他想起往常出門曾看到運貨的馬車吃力地往那邊小山開去,就選了這一條路。他踏上一條橫穿原野的小路,知道再往前走就是公路了,便順著小路快步走去。

奧立弗走在這條小路上,腦海里清清楚楚地浮現出邦布爾先生頭一次把他從寄養所領出來的情景,那時自己貼在邦布爾的身邊,連走帶跑地往濟貧院趕。這條路一直通向寄養所那幢房子。想到這一層,他的心劇烈地跳起來,差一點想折回去。然而他已經走了很長一段路,這樣做會耽誤不少時間。再說,天又那樣早,不用擔心被人看見,因此他繼續朝前走去。

奧立弗到了寄養所。大清早的,看不出里邊有人走動的跡象。奧立弗停下來,偷偷地往院子里望去,只見一個孩子正在給一處小苗圃拔草。奧立弗停下來的時候,那孩子抬起了蒼白的面孔,奧立弗一眼就把自己先前的伙伴認出來了。能在走以前看到他,奧立弗感到很高興,那孩子雖說比自己小一些,卻是他的小朋友,常在一塊兒玩。他們曾無數次一起挨打,一起受餓,一起被關禁閉。

「噓,狄克。」奧立弗說道。狄克跑到門邊,從欄桿里伸出一只縴細的胳膊,跟奧立弗打了個招呼。「有人起來了嗎?」

「就我一個。」狄克答道。

「狄克,你可不能說你見過我,」奧立弗說,「我是跑出來的。狄克,他們打我,欺負我。我要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踫踫運氣,還不知道是哪兒呢。你臉色太蒼白了。」

「我听醫生對他們說,我快死了,」狄克帶著一絲淡淡的笑容回答,「真高興能看到你,親愛的,可是別停下來,別停下來。」

「是的,是的,我這就和你說再會。狄克,我還要來看你,一定會的。你會變得非常快樂的。」

「我也這麼盼著呢,」那孩子答道,「是在我死了以後,不是在那以前。我知道大夫是對的,奧立弗,因為我夢見過好多回天堂和天使了,還夢見一些和氣的面孔,都是我醒著的時候從來沒有看見過的。親我一下吧,」他爬上矮門,伸出小胳膊摟住奧立弗的脖子,「再見了,親愛的。上帝保佑你。」

這番祝福發自一個稚氣未盡的孩子之口,但這是奧立弗生平第一次听到別人為他祈禱,他往後還將歷盡磨劫熬煎,飽嘗酸甜苦辣,但他沒有一時一刻遺忘過這些話語。

奧立弗到達小路盡頭用來擋牲口的柵欄,重新上了公路。眼下是八點鐘光景。盡管離城已經差不多有五英里了,他仍然時而跑幾步,時而溜到路旁籬笆後面去躲一躲,生怕有人趕上來把他捉回去,這樣一直折騰到中午。他在一塊路碑旁邊坐下來歇歇氣,第一次開始盤算究竟上何處謀生為好。

他身邊就是路碑,上邊的大字表明此地距倫敦七十英里。倫敦,這個地名在奧立弗心中喚起了一連串新的想像。倫敦!——那地方大得不得了!——沒有一個人——哪怕是邦布爾先生——能在那里找到自己。過去他常听濟貧院里一些老頭講,血氣方剛的小伙子在倫敦壓根兒不愁吃穿,在那個大都市里,有的謀生之道是土生土長的鄉巴佬想像不到的。對于一個無依無靠,如果得不到幫助就只能死在街頭的孩子來說,倫敦是最合適的去處。這些東西從奧立弗腦海里掠過,他從地上跳起來,繼續朝前走去。

到倫敦的距離縮短了足足四英里有余,到底還要走多久才能到目的地的念頭冒了出來。他顧慮重重,步伐也隨著放慢下來,心里老在琢磨自己到那兒去有些什麼本錢。他有一片干面包和一件粗布襯衫,包袱里有兩雙長襪深刻、最全面、最詳細的證明和運用」。馬克思主義的社會主,口袋里還有一個便士——那是在一次葬禮後蘇爾伯雷給的,那一次他發揮得異常出色。「一件干淨襯衫,」奧立弗尋思著,「穿上肯定很舒服,兩雙長襪子,打過補丁,也還行,一個便士也挺不錯。不過,這些東西對于冬天里走七十英里的路,可幫不了什麼大忙。」但奧立弗的想法和大多數人踫上這類情形時一樣,對于自己的難處,心中一點不糊涂,也不是漠然對待,卻往往想不出任何行之有效的方法。奧立弗想了好半天仍不得要領,便把小包袱換換肩,拖著沉重的雙腿往前走。

一天下來,奧立弗走了二十英里,餓了啃兩口干面包,渴了喝幾口從路旁住戶家里討來的水。夜幕降臨了,他拐進一片牧場,偷偷鑽到一個干草堆底下,決定就在那里過夜。一開始他嚇得心驚肉跳,晚風嗚嗚咽咽,一路哀號著掠過空曠的原野,他又冷又餓,孤獨的感覺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強烈,然而,他畢竟走得太疲倦了,不一會兒就睡著了,把煩惱憂愁全都拋到了腦後。

第二天早晨醒來的時候,他簡直凍僵了,也餓得熬不過去了,他只好在經過的頭一個村子就用那枚便士換了一個面包。他走了不到十二英里,夜幕就又垂落下來。他的雙腳腫了,兩條腿軟得直哆嗦。又一個夜晚在陰冷潮濕的露天里度過,情況更糟糕了,當他天亮以後登上旅途時,幾乎得要爬著走了。

他在一座陡坡下停住,一直等到一輛公共馬車開到近前。奧立弗求外座上的乘客給幾個錢,可是沒有幾個人理睬。有人要他等一會,待馬車開上坡了,再讓他們瞧瞧書》。,他為了半個便士跑得了多遠。可憐的奧立弗竭力想跟上馬車跑一小段路,然而由于疲乏,雙腳腫痛,他連這一點也做不到。那幾位外座乘客一看,又把半個便士放回錢包去了,並宣稱他是一只懶惰的小狗,不配得到任何賞賜。馬車嘎嗒嘎嗒地開走了,只在車後留下一團煙塵。

有幾個村子里張掛著油漆的大木牌,上邊警告說,凡在本地行乞者,一律處以□□。奧立弗嚇壞了,巴不得盡快離開這些村子。在另外一些村子,他站在旅店附近,眼巴巴地望著過往的每一個行人,老板娘照例要支使某個四下里閑逛的郵差來把這個陌生的孩子攆走,她斷定這孩子是來偷東西的。若是上一戶農家去討點什麼,別人十有□□會嚇唬他,說是要喚狗出來咬他。他剛在一家鋪子門口探了探頭,就听見里邊的人在議論教區干事如何如何——奧立弗的心好像一下子跳到了他的口中——而這往往是一連好幾個鐘頭唯一進到他嘴里的東西。

說真的,要不是踫上一位好心腸的收稅員和一位仁慈的老太太,奧立弗的苦難可能已經結束了,落得和他母親一樣的下場,換句話說就是,他必定已經死在通衢大道上了。那位收稅員請他吃了一頓便飯,老太太有一個孫子,因船只失事流落異鄉,她把這份心情傾注到可憐的孤兒身上,把拿得出來的東西都給了他——不僅如此——還說了一大堆體貼而親切的話語,灑下了浸滿同情與憐憫的淚水,此情此景勝過奧立弗以往遭受的一切痛苦,深深地沉人了他的心田。

奧立弗離開故鄉七天了。這天一大早,他一瘸一拐地走進小城巴涅特。各家各戶的窗戶緊閉著,街道上冷冷清清,還沒有人起來做當天的生意。太陽升起來了,霞光五彩繽紛。然而識。但理智的能力是有限的,要認識上帝及其所屬的超驗世,朝霞僅僅是使這個孩子看到,他自己是多麼的孤獨與淒涼,他坐在一個冰冷的台階上,腳上的傷口在淌血,渾身沾滿塵土。

沿街的窗板一扇扇打開了,窗簾也拉了上去,人們開始來來去去。有幾位停下來,打量了奧立弗兩眼,有的匆匆走過時扭頭看看。沒有一個人接濟他,也沒有人費心問一聲他是怎麼上這兒來的。他沒有勇氣去向人家乞討,便一動不動地坐在那里。

他蜷作一團,在台階上坐了一陣子,街對面有那麼多的酒館,他感到有些納悶(在巴涅特,每隔一個門面,或大或小就是一家酒館),他無精打采地看著一輛輛馬車開過去,心想這倒也真怪,他拿出超過自己年齡的勇氣和決心,走了足足七天的路,馬車卻毫不費事,幾個小時就走完了。就在這時,他猛一定神,看到幾分鐘前漫不經心從自己身邊走過的一個少年又倒轉回來,這功夫正在街對面仔仔細細地上下打量自己。奧立弗開初一點沒在意,但少年一直盯著他看,奧立弗便抬起頭來,也以專注的目光回敬對方。那孩子見了,就穿過馬路,緩步走近奧立弗,說道︰

「哈羅。伙計,怎麼回事啊?」

向小流浪者發問的這個孩子同奧立弗年齡相仿,但樣子十分古怪,奧立弗從來沒有見到過。他長著一個獅頭鼻,額頭扁平,其貌不揚,像他這樣邋遢的少年確實不多見,偏偏他又擺出一副十足的成年人派頭。就年齡而言,他個子偏矮,一副羅圈腿,敏銳的小眼楮怪怪的,帽子十分瀟灑地扣在頭上,好像隨時都會掉下來似的,要不是戴的人自有一套妙法,帽子保準經常掉下來,他時不時地猛一擺頭,帽子便重新回到老地方去了。他身上穿著一件成年人的上衣,差點兒拖到腳後跟,袖口往胳臂上挽了一半,以便讓兩只手從袖子里伸出來,看樣子是為了能把手□□燈芯絨褲子的口袋里去,事實也是如此。他整個是一個派頭十足、裝模作樣的年輕紳士,身高四英尺六英寸,也許還不到,腳上穿一雙高幫皮鞋。

「哈羅。伙計,怎麼回事啊?」這位奇怪的小紳士對奧立弗說道。

「我餓極了,又累得要死,」奧立弗回答時淚水在眼楮里直打轉,「我走了很遠的路,七天以來我一直在走。」

「走了七天。」小紳士叫了起來,「喔,我知道了,是鐵嘴的命令吧?不過,」他見奧立弗顯出迷惑不解的神色,便又接著說,「我的好伙——計,恐怕你還不知道鐵嘴是怎麼回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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