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157.第七十六章(上)

在某一個小城,由于諸多原因,對該城的大名還是不提為好,我連假名也不給它取一個。此地和無數大大小小的城鎮一樣,在那里的公共建築物之中也有一個古已有之的機構,這就是濟貧院。本章題目中提到了姓名的那個人就出生在這所濟貧院里,具體日期無需贅述,反正這一點對讀者來說無關緊要——至少在目前這個階段是這樣。

這孩子由教區外科醫生領著,來到了這一個苦難而動蕩的世界,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仍然存在著一件相當傷腦筋的問題,這孩子到底是不是能夠有名有姓地活下去。如果是這種情況奧卡姆(WilliamofOccam﹝或Ockham﹞,約1300—約,本傳記很有可能會永無面世之日,或者說,即便能問世也只有寥寥數頁,不過倒也有一條無可估量的優點,即成為古往今來世界各國現存文獻中最簡明最忠實的傳記範本。

我倒也無意堅持說,出生在貧民收容院這件事本身乃是一個人所能指望得到的最美妙、最惹人羨慕的運氣,但我的確想指出,此時此刻,對奧立弗•退斯特說來,這也許是最幸運的一件事了。不瞞你說,當時要奧立弗自個兒承擔呼吸空氣的職能都相當困難——呼吸本來就是一件麻煩事,偏偏習慣又使這項職能成了我們維持生存必不可少的事情。好一陣子,他躺在一張小小的毛毯上直喘氣,在今生與來世之間搖擺不定,天平決定性地傾向于後者。別的且不說,在這個短暫的時光里,倘若奧立弗的周圍是一班細致周到的老女乃女乃、熱心熱腸的大娘大嬸、經驗豐富的護土以及學識淵博的大夫,毫無疑義,他必定一下子就被結果了。幸好在場的只有一個濟貧院的老太婆,她已經叫不大容易到手的一點啤酒弄得有些暈乎乎的了,外加一位按合同辦理這類事情的教區外科醫生。除此之外,沒有旁人。奧立弗與造化之間的較量見了分曉了。結果是,幾個回合下來,奧立弗呼吸平穩了,打了一個噴嚏,發出一陣高聲啼哭,作為一名男嬰,哭聲之響是可以想見的,要知道他在遠遠超過三分十五秒的時間里還始終不曾具有嗓門這樣一種很有用處的附件。他開始向全院上下公布一個事實︰本教區又背上了一個新的包袱。

奧立弗剛以這一番活動證明自己的肺部功能正常,運轉自如,這時,胡亂搭在鐵床架上的那張補釘摞補釘的床單颯颯地響了起來,一個年輕女子有氣無力地從枕頭上抬起蒼白的面孔,用微弱的聲音不十分清晰地吐出了幾個字︰「讓我看一看孩子再死吧。」

醫生面對壁爐坐在一邊,時而烤烤手心,時而又搓搓手,听到少婦的聲音,他站起來首倡經世致用之說;永嘉、永康兩派反對空談心性義理,主,走到床頭,口氣和善得出人意料,說︰

「噢,你現在還談不上死。」

「上帝保佑,她可是死不得,死不得。」護士插嘴說,一邊慌慌張張地把一只綠色玻璃瓶放進衣袋里,瓶中之物她已經在角落里嘗過了,顯然十分中意。「上帝保佑,可死不得,等她活到我這把歲數,大夫,自家養上十三個孩子,除開兩個,全都得送命,那兩個就跟我一塊兒待在濟貧院里好了,到時候她就明白了,犯不著這樣激動,死不得的,尋思尋思當媽是怎麼回事,可愛的小羊羔在這兒呢,沒錯。」

這番話本來是想用作母親的前景來開導產婦,但顯然沒有產生應有的效果。產婦搖搖頭,朝孩子伸出手去。

醫生將孩子放進她的懷里,她深情地把冰涼白皙的雙唇印在孩子的額頭上,接著她用雙手擦了擦臉,狂亂地環顧了一下周圍,戰栗著向後一仰——死了。他們摩擦她的胸部、雙手、太陽穴,但血液已經永遠凝滯了。醫生和護土說了一些希望和安慰的話。希望和安慰已經久違多時了。

「一切都完了,辛格密太太。」末了,醫生說道。

「呵,可憐的孩子,是這麼回事。」護士說著,從枕頭上拾起那只綠瓶的瓶塞,那是她彎腰抱孩子的時候掉下來的。「可憐的孩子。」

「護士,孩子要是哭的話,你盡管叫人來找我,」醫生慢條斯理地戴上手套,說道,「小家伙很可能會折騰一氣,要是那樣,就給他喝點麥片粥。」他戴上帽子,還沒走到門口,又在床邊停了下來,添上了一句,「這姑娘還挺漂亮,哪兒來的?」

「她是昨天晚上送來的,」老婆子回答,「有教區貧民救濟處長官的吩咐。有人看見她倒在街上。她走了很遠的路,鞋都穿成刷子了。要說她從哪兒來,到哪兒去,那可沒人知道。」

醫生彎下腰,拿起死者的左手。「又是那種事,」他搖搖頭說,「明白了,沒帶結婚戒指。啊。晚安。」

懂醫道的紳士外出吃晚飯去了,護士本人就著那只綠色玻璃瓶又受用了一番,在爐前一個矮椅子上坐下來,著手替嬰兒穿衣服。

小奧立弗真可以稱為人靠衣裝的一個杰出典範。他打從一出世唯一掩身蔽體的東西就是裹在他身上的那條毯子,你說他是貴家公子也行,是乞丐的貧兒亦可。就是最自負的外人也很難確定他的社會地位。不過這當兒,他給裹進一件白布舊罩衫里邊,由于多次使用,罩衫已經開始泛黃,打上印章,貼上標簽,一轉眼已經正式到位——成為教區的孩子——濟貧院的孤兒——吃不飽也餓不死的苦力——來到世上就要嘗拳頭,挨巴掌一一個個藐視,無人憐憫。

奧立弗盡情地哭起來。他要是能夠意識到自己成了孤兒,命運如何全得看教區委員和貧民救濟處官員會不會發慈悲,可能還會哭得更響亮一些。

接下來的八個月,或者說十個月,奧立弗成了一種有組織的背信棄義與欺詐行為的犧牲品,他是用女乃瓶喂大的。濟貧院當局按規定將這名孤兒嗷嗷待哺、一無所有的情況上報教區當局。教區當局一本正經地咨詢濟貧院方面,眼下「院內」是否連一個能夠為奧立弗提供亟需的照料和營養的女人也騰不出。濟貧院當局謙恭地回答說,騰不出來。鑒于這一點,教區當局很慷慨地決定,將奧立弗送去「寄養」,換成別的說法,就是給打發到三英里以外的一處分院去,那邊有二三十個違反了濟貧法的小犯人整天在地板上打滾,毫無吃得太飽,穿得過暖的麻煩,有一個老太婆給他們以親如父母的管教,老太婆把這幫小犯人接受下來,是看在每顆小腦袋一星期補貼六個半便士的分上。一星期七個半便士,可以為一個孩子辦出一流的伙食,七個半便士可以買不少東西了,完全足以把一只小肚子給撐壞,反而不舒服。老婆子足智多謀,閱歷非淺,很懂得調理孩子這一套,更有一本算計得非常老到的私賬。就這樣,她把每周的大部分生活費派了自己的用場,用在教區新一代身上的津貼也就比規定的少了許多。她居然發現深處自有更深處,證明她本人是一個非常了不起的實驗哲學家。

人人都知道另一位實驗哲學家的佳話,他自有一套馬兒不吃草也能跑得好的高見,還演證得活龍活現,把自己一匹馬的飼料降到每天只喂一根干草。毫無疑問,要不是那匹馬在即將獲得第一份可口的空氣飼料之前二十四小時一命嗚乎,他早就□□出一匹什麼東西都不吃的烈性子駿馬來了。接受委托照看奧立弗•退斯特的那位女士也信奉實驗哲學,不幸的是,她的一套制度實施起來也往往產生極其相似的結果。每當孩子們已經訓練得可以依靠低劣得不能再低劣的食物中少得不能再少的一部分活下去的時候,十個之中倒有八個半會出現這樣的情形︰要麼在饑寒交迫下病倒在床,要麼一不留神掉進了火里,要不就是偶然之間給嗆得半死,只要出現其中任何一種情況,可憐的小生命一般都會被召到另一個世界,與他們在這個世界上從未見過的先人團聚去了。

在翻床架子的時候,沒有看見床上還有教區收養的一名孤兒,居然連他一塊倒過來,或者正趕上洗洗涮涮的時候一不留神把孩子給燙死了——不過後一種事故非常罕見,洗洗涮測一類的事在寄養所里可以說是絕無僅有——發生這樣的事「矜于詁訓,摘其章句,而不能統其大義之所極」。開其後玄,偶爾也會吃官司,很有趣,但並不多見。陪審團也許會心血來潮,提出一些棘手的問題,要不就是教區居民公然聯名提出抗議。不過,這類不識相的舉動很快就會被教區醫生的證明和干事的證詞給頂回去,前者照例把尸體剖開看看,發現里邊空無一物(這倒是極為可能的),後者則是教區要他們怎麼發誓他們就怎麼發誓,誓詞中充滿獻身精神。此外,理事會定期視察寄養所,總是提前一天派干事去說一聲,他們要來了,到他們去的時候,孩子們個個收抬得又干淨又光鮮,令人爽心說目,人們還要怎麼樣。

不能指望這種寄養制度會結出什麼了不得的或者是豐碩的果實。奧立弗•退斯特的九歲生日到了,眼見得還是一個蒼白瘦弱的孩子,個子矮矮的,腰也細得不得了。然而不知是由于造化還是遺傳,奧立弗胸中已經種下了剛毅倔強的精神。這種精神有廣闊的空間得以發展,還要歸功于寄養所伙食太差,說不定正是由于這種待遇,他才好歹活到了自己的第九個生日。不管怎麼說吧,今天是他的九歲生日,他正在煤窖里慶祝生日,客人是經過挑選的,只有另外兩位小紳士,他們仨真是窮凶極惡,居然喊肚子餓,一起結結實實挨了一頓打,之後又給關了起來。這時候,所里那位好當家人麥恩太太忽然嚇了一跳,她沒有想到教區干事邦布爾先生會不期而至,此時他正在奮力打開花園大門上的那道小門。

「天啦。是你嗎,邦布爾先生?」麥恩太太說著,把頭探出窗外,一臉喜出望外的神氣裝得恰到好處。「蘇珊,把奧立弗和他們兩個臭小子帶到樓上去,趕緊替他們洗洗干淨。哎呀呀,邦布爾先生,見到你我真是太高興了,真——的。」

這不,邦布爾先生人長得胖,又是急性子,所以,對于如此親昵的一番問候綿延法國哲學家柏格森最先用來描述人的深層心理特,他非但沒有以同樣的親昵作出回答,反而狠命搖了一下那扇小門,又給了它一腳,除了教區干事,任誰也踢不出這樣一腳來。

「天啦,瞧我,」麥恩太太說著,連忙奔出來,這功夫三個孩子已經轉移了,「瞧我這記性,我倒忘了門是從里邊閂上的,這都是為了這些個小乖乖。進來吧,先生,請進請進,邦布爾先生,請吧。」

盡管這一邀請配有一個足以讓任何一名教區干事心軟下來的屈膝禮,可這位干事絲毫不為所動。

「麥恩太太,你認為這樣做合乎禮節,或者說很得體吧?」邦布爾先生緊握手杖,問道,「教區公務人員為區里收養的孤兒的教區公務上這兒來是通過「本質」(抽象概念)的中介認識客體的。由于中介的,你倒讓他們在花園門口老等著?你難道不知道,麥恩太太,你還是一位貧民救濟處的代理人,而且是領薪水的嗎?」

「說真的,邦布爾先生,我只不過是在給小乖乖說,是你來了,他們當中有一兩個還真喜歡你呢。」麥恩太太畢恭畢敬地回答。

邦布爾先生一向認為自己口才不錯,身價也很高,這功夫他不但展示了口才,又確立了自己的身價,態度也就開始有所松動。

「好了,好了,麥恩太太,」他口氣和緩了一些,「就算是像你說的那樣吧□□書信選集□□1920—1950年間的372封書信,可能是這樣。領我進屋去吧,麥恩太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有話要說。」

麥恩太太把干事領進一間磚砌地面的小客廳,請他坐下來,又自作主張把他的三角帽和手杖放在他面前的一張桌子上。邦布爾先生抹掉額頭上因趕路沁出的汗水,得意地看了一眼三角帽,微笑起來。一點不錯,他微微一笑。當差的畢竟也是人,邦布爾先生笑了。

「我說,你該不會生氣吧?瞧,走了老遠的路,你是知道的,要不我也不會多事。」麥恩太太的口氣甜得令人無法招架。「哦,你要不要喝一小口,邦布爾先生?」

「一滴也不喝,一滴也不喝。」邦布爾先生連連擺動右手,一副很有分寸但又不失平和的派頭。

「我尋思你還是喝一口,」麥恩太太留心到了對方回絕時的口氣以及隨之而來的動作,便說道,「只喝一小口,摻一點點冷水,放塊糖。」

邦布爾咳嗽了一聲。

「好,喝一小口。」麥恩太太乖巧地說。

「什麼酒?」干事問。

「喲,不就是我在家里總得備上一點的那種東西,趕上這幫有福氣的女圭女圭身體不舒服的時候,就兌一點達菲糖漿,給他們喝下去,邦布爾先生。」麥恩太太一邊說,一邊打開角櫥,取出一瓶酒和一只杯子。「杜松子酒,我不騙你,邦先生,這是杜松子酒。」

「你也給孩子們服達菲糖漿,麥恩太太?」調酒的程序很是有趣,邦布爾先生的眼光緊追不舍,一邊問道。

「上天保佑,是啊,不管怎麼貴,」監護人回答,「我不忍心看著他們在我眼皮底下遭罪,先生,你是知道的。」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