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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4.第七十一章(上)

眨眼之間我便進了那個套間。每件家具看上去同我初次介紹給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那個早上一模一樣。他站過的那塊地毯依然蓋著壁爐的地面。往書架上一看,我還能認出比尤伊克的兩卷本《英國鳥類史》,放在第三個書架上的老地方,以及這部書正上方的《格列佛游記》和《天方夜譚》。無生命的東西依舊,有生命的東西已面目全非。

我面前站著兩位年青小姐,一位個子很高,與英格拉姆小姐相仿——同樣很瘦,面色灰黃,表情嚴肅。神態中有著某種禁欲主義的色彩。極度樸實的穿著和打扮,增強了這種色彩。她穿著黑色緊身呢裙,配著上過漿的亞麻領子,頭發從兩鬢往後梳,戴著修女似的飾物,一串烏木念珠和一個十字架。我覺得這人肯定是伊麗莎,盡管從她那張拉長了的沒有血色的臉上,已經很難找到與她昔日模樣相似的地方了。

另外一位肯定是喬治亞娜,不過已不是我記憶中身材苗條,仙女一般的十一歲姑娘喬治亞娜了。這是一位已經完全長成、十分豐滿的年輕姑娘,有著白得像蠟制品的膚色,端正漂亮的五官,含情脈脈的藍眼楮,黃色的卷發。她的衣服一樣是黑色的,但式樣與她姐姐的大不相同——顯得飄逸合身得多——看上去很時髦,猶如另一位看上去像位清教徒。

姐妹兩人各自都保留了母親的一個特征——只有一個。瘦削蒼白的姐姐有著她母親的煙晶寶石色眸子,而生氣勃勃的妹妹卻承繼了母親頦骨和下巴的輪廓——也許要柔和一點,但使她的面容透出一種難以描摹的冷峻,要不然這會是一個十分妖艷美麗的臉蛋。

我一走近她們,兩位小姐都立起來迎接我,都用名字「愛小姐」稱呼我。伊麗莎招呼我時,嗓音短暫而唐突,沒有笑容。隨後她便又坐下,加了幾句關于旅途和天氣之類的寒喧,說話時慢聲慢氣,還不時側眼看我,從頭打量到腳——目光一會兒落在黃褐色美利奴毛皮外衣的褶縫上,一會停留在我鄉間小帽的普通飾物上。年輕小姐們自有一套高明的辦法,讓你知道她認為你「可笑」而不必說出那兩個字來。某種高傲的神態,冷淡與舉止和漠然的聲調,就充分表達了她們的情感,而不必借助十足粗魯的言行。

然而無論是明嘲還是暗諷,對我已失去了一度有過的影響力。我坐在兩位表姐妹中間,驚訝地發現自己對一位的完全怠慢,另一位半帶嘲弄的殷勤處之泰然——伊麗莎傷不了我的感情,喬治亞娜也沒有使我生氣。事實上我有別的事情要想。最近幾個月里,我內心被喚起的感情,比她們所能煽起的要強烈得多—一所激起的痛苦和歡樂要比她們所能加予和饋贈的要尖銳和激烈得多——她們的神態好歹與我無關。

「里德太太怎麼樣了?」我立刻問道,鎮靜地瞧著喬治亞娜,而她認為我這樣直呼其名是應當嗤之以鼻的,仿佛這是種出乎意料的冒昧行為。

「里德太太?呵!你的意思說媽媽。她的情況極其糟糕,我懷疑你今晚是否能見她。」「如果,」我說,「你肯上樓去同她說一聲我來了,我會非常感激的。」

喬治亞娜幾乎驚跳了起來,一雙藍眼楮睜得大大的。「我知道她特別想看看我,」我補充了一句,「除非萬不得已,我可不願意遲遲不滿足她的願望。」

「媽媽不喜歡晚上打攪她」,伊麗莎說。我不待邀請便立即顧自站了起來,默默地月兌去帽子和手套,說是要上貝茜那兒去——我猜想貝茜一定在廚房里——叫她問問明白里德太太今晚是否有意接待我。我去找到了貝茜,派她去干這件差事,並打算進一步采取措施。我向來有個習慣,一遇上別人高傲狂妄,自己便退縮不前。她們今天這麼待我,要是在一年之前,我會決定明天早晨就離開蓋茨黑德。而此刻,我頓時明白那是個愚蠢的念頭。我長途跋涉一百英里來看舅媽,我得守著她,直到她好轉,或者去世。至于她女兒的自傲或愚蠢,我應當置之度外,不受干擾。于是我同管家去打交道,讓她找個房間,告訴她我要在這兒作客,可能呆上一周兩周,讓她把我的箱子搬到房間里去。我也跟著去那里,在樓梯口踫上了貝茜。」

「夫人醒著呢,」她說,「我已經告訴她你來了。來,看看她還認不認得你。」

我不必由人領往那個熟識的房間,因為以前我總是被叫到那里挨罵和受罰。我趕在貝茜之前輕輕推開了門。桌子上點著一盞有罩的燈,天色已漸漸暗下來。像往昔一樣,還是那張琥珀色帳幔罩著四根大床柱的床,還是那張梳妝台,那把安樂椅,那條腳凳。在這條腳凳上,我成百次地被罰跪,請求寬恕我並不存在的過錯。我窺視了一下附近的牆角,多少希望看到曾使我膽戰心驚的細長木條的影子,過去它總是潛伏在那兒,伺機象魔鬼一般竄出來,鞭撻我顫抖的手掌或往後縮的脖子。我走近床榻,撩開帳幔,俯身向著高高疊起的枕頭。

我清楚地記得里德太太的面容,所以急切要尋找那熟悉的形象。令人高興的是,時光消蝕了復仇的念頭,驅散了泛起的憤怒與厭惡之情。過去我帶著苦澀與憎恨離開了這個女人,現在又回到了她身邊,僅僅是出于對她極度痛苦的同情,出于不念舊惡、握手言和的強烈願望。

那里是一張熟悉的面孔,依舊那樣嚴厲和無情——難以打動的眼楮和微微揚起的專橫獨斷的眉毛,曾有多少次俯視我,射來恫嚇和仇視的目光!此刻重睹那冷酷的線條,我童年時恐怖與悲傷的記憶又統統復活了!然而我還是彎子,吻了吻她。她朝我看看。

「是簡•愛嗎?」她說。

「是的,里德舅媽。你好嗎,舅媽?」

我曾發誓永遠不再叫她舅媽。我想此刻忘卻和違背自己的誓言並不是罪過。我緊握住她擱在被頭外面的手。要是她和氣地握一握我的手,此刻我會由衷地感到愉快,但是頑固的本性不是立刻就能感化的,天生的反感也並非輕易就能消除。里德太太抽出了手,轉過臉去,說了聲夜晚很暖和。她再次冷冰冰地凝視著我,我立刻感覺到她對我的看法——對我所懷的情感——沒有改變,也是不可改變的。從她那溫情透不過、眼淚冶不了,猶如石頭一般的眼楮里,我知道她決心到死都認定我很壞了,因為相信我是好人並不能給她帶來愉快,而只會是一種屈辱感。我先是感到痛苦,隨後感到惱火,最後便感到決心要制服她——不管她的本性和意志如何頑強,我要壓倒她。像兒時一樣,我的眼淚涌了上來,但我把它制住了。我將一把椅子挪到床頭邊,坐了下來,俯身向著枕頭。

「你派人叫我來,」我說,「現在我來了,我想呆在這兒看看你的身體情況如何。」

「呵,當然︰你看見我女兒了嗎?」

「看到了。」

「好吧,那你可以告訴她們,我希望你呆著,直到我能談談一些我心里想著的事情。今天夜里已經太晚了,而且回憶起來有困難。不過有些事情我很想說——讓我想想看——」

游移的目光和走了樣的語調表明,她那一度精力旺盛的肌體,已經元氣大傷。她焦躁地翻著身,用被頭將自己裹好,我的一只胳膊時正好擱在被角上,把它壓住了,她立刻非常惱火。

「坐直了!」她說,「別那麼死壓著被頭讓我生氣——你是簡•愛嗎?」

「我是簡•愛。」

「誰都不知道這個孩子給我造成了多□□煩。這麼大一個包袱落在我手里——她的性情讓人模不透,她的脾氣說發就發,她還總是怪里怪氣窺探別人的行動,這些每日每時都給我帶來那麼多煩惱︰我說呀,有一次她同我說話,像是發了瘋似的,或者活象一個魔鬼——沒有哪個孩子會像她那樣說話或看人。我很高興把她從這里打發走了。在羅沃德他們是怎麼對付她的呢?那里爆發了熱病,很多孩子都死了。而她居然沒有死。不過我說過她死了——但願她已經死了!」

「一個奇怪的願望,里德太太,你為什麼竟會這麼恨她呢?」

「我一直討厭她母親,因為她是我丈夫唯一的妹妹,很討他喜歡。家里因為她下嫁而同她月兌離了關系,他堅決反對。她的死訊傳來時,他哭得像個傻瓜。他要把孩子去領來,盡管我求他還是送出去讓人喂養,付養育費好。我頭一回見了便討厭她——完全是個哭哭啼啼身體有病的東西!她會在搖籃里整夜哭個不停——不像別的孩子那樣放開喉嚨大哭,而是咿咿呀呀,哼哼唧唧。里德憐她,親自喂她,仿佛自己孩子似地關心她。說實在,自己的孩子在那個年紀他還沒有那麼花心思呢。他要我的孩子跟這個小討飯友好相處,寶貝們受不了,露出對她的討厭,里德為此非常生氣。他病重的日子,還不住地叫人把她抱到他床邊,而臨終前一小時讓我立誓撫養她。我情願養育一個從濟貧院里出來的小叫化子。可是他軟弱,生性軟弱。約翰一點不象他父親,我為此感到高興。約翰象我,象我的兄弟們——一個十足的吉卜森家的人。呵,但願他不要老是寫信討錢來折磨我!我已經沒有錢可以給他了。我們窮了。我得打發掉一半的佣人,關掉部分房子,或者租出去。我從來不忍心這麼做——可是日子怎麼過呢?我三分之二的收入都付了抵押的利息。約翰賭得厲害,又總是輸——可憐的孩子!他陷進了賭棍窩里。約翰名譽掃地,完全墮落了——他的樣子很可怕——我見到他就為他感到丟臉。」

她變得十分激動。「我想現在還是離開她好。」我對站在床另一邊的貝茜說。

「也許是這樣,小姐,不過晚上她老是這麼說話的——早上比較鎮靜。」

我立起身來。「站住!」里德太太叫道。「還有件事我要同你說。他威脅我——不斷地用他的死或我的死來威脅我。有時我夢見他躺著,喉嚨上一個大窟隆,或者一臉鼻青眼腫。我已經闖入了一個奇怪的關口,困難重重。該怎麼辦呢?錢從哪兒來?」

此刻,貝茜竭力勸她服用鎮靜劑,費了好大勁才說服她。里德太太很快鎮靜下來了,陷入了昏睡狀態,隨後我便離開了她。

十多天過去了我才再次同她交談。她仍舊昏迷不醒或是懨懨無力。醫生禁止一切會痛苦地使她激動的事情。同時,我盡力跟喬治亞娜和伊麗莎處好關系。說實在她們起初十分冷淡。伊麗莎會老半天坐著,縫呀,讀呀,寫呀,對我或是她妹妹不吭一聲。這時候喬治亞娜會對著她的金絲雀胡說一通,而不理睬我。但我決計不顯出無所事事,或是不知如何消磨時光的樣子。我帶來了繪畫工具,既使自己有事可做,又有了消遣。

我拿了畫筆和畫紙,遠離她們,在一個靠窗的地方坐下,忙乎著畫一些幻想的人頭象,表現瞬息萬變萬花筒似的想象世界中剎那間出現的景象。例如,兩塊岩石之間的一片大海,初升的月亮,橫穿月亮的一條船,一叢蘆葦和景象,一個仙女頭戴荷花從中探出頭來,一個小精靈坐在一圈山楂花下的籬雀窩里。

一天早晨,我開始畫一張臉,至于一張什麼樣的臉,我既不在乎,也不知道。我取了一支黑色軟鉛筆,把筆尖留得粗粗的,畫了起來。我立刻在紙上勾勒出了一個又寬又突的前額和下半個臉方方正正的輪廓。這個外形使我感到愉快,我的手指趕忙填上了五官,在額頭下得畫兩道平直顯眼的眉毛,下面自然是線條清晰的鼻子,筆直的鼻梁和大大的鼻孔,隨後是看上去很靈活長得不小的嘴巴,再後是堅毅的下巴,中間有一個明顯的裂痕。當然還缺黑黑的絡腮胡,以及烏黑的頭發,一簇簇長在兩鬢和波浪似地生有前額。現在要畫眼楮了,我把它們留到最後,因為最需要小心從事。我把眼楮畫得很大,形狀很好,長而淺黑的睫毛,大而發亮的眼珠。「行!不過不完全如此,」我一邊觀察效果,一邊思忖道︰「它們還缺乏力量和神采。」我把暗處加深,好讓明亮處更加光芒閃爍——巧妙地抹上一筆兩筆,便達到了這種效果。這樣,在我的目光下就顯出了一位朋友的面孔,那幾位小姐對我不理睬又有什麼外系呢?我瞧著它,對著逼真的畫面微笑,全神貫注,心滿意足。

「那是你熟人的一幅肖像嗎,」伊麗莎問,她己悄悄地走近了我。我回答說,這不過是憑空想象的一個頭,一面趕忙把它塞到其它畫紙底下。當然我扯了個謊,其實那是對羅切斯特先生的真實刻劃。但那跟她,或是除我之外隨便哪個人有什麼關系呢?喬治亞娜也溜過來看看。她對別的畫都很滿意,卻把那一幅說成是「一個丑陋的男人」,她們兩個對我的技藝感到吃驚,我表示要為她們畫肖像,兩人輪流坐著讓我打鉛筆草圖。隨後喬治亞娜拿出了她的畫冊。我答應畫一幅水彩畫讓她收進去,她听了情緒立刻好轉,建議到庭園里去走走,出去還不到兩個小時,我們便無話不談了。她向我描述了兩個社交季節之前在倫敦度過的輝煌的冬天——如何受到傾慕——如何引人注目,甚至暗示還征服了一些貴族。那天下午和晚上,她把這些暗示又加以擴充,轉述各類情意綿綿的交談,描繪了不少多愁善感的場面。總之那天她為我臨時編造了一部時髦生活的小說。談話一天天繼續著,始終圍繞著一個主題——她自己,她的愛情和苦惱。很奇怪,她一次也沒有提到母親的病和哥哥的死,也沒有說起眼下一家的暗淡前景。她似乎滿腦子都是對昔曰歡樂的回憶和對未來放蕩的向往,每天在她母親的病榻前只呆上五分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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