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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1.第五十九章(下)

在羅沃德度過的一個季度,仿佛是一個時代,而且並不是黃金時代。我得經歷一場惱人的搏斗,來克服困難,適應新的規矩和不熟悉的工作。我擔心這方面出錯。為此所受的折磨,甚過于我命里注定**上要承受的艱苦,雖說艱苦也並不是小事。

在一月、二月和三月的部分日子里,由于厚厚的積雪,以及化雪後道路幾乎不通,我們的活動除了去教堂,便被困在花園的圍牆之內了。但就在這個牢籠內,每天仍得在戶外度過一小時。我們的衣服不足以御寒。大家沒有靴子,雪灌進了鞋子,並在里面融化。我們沒有手套,手都凍僵了,像腳上一樣,長滿了凍瘡。每晚我的雙腳紅腫,早上又得把腫脹、疼痛和僵硬的腳趾伸進鞋子,一時痛癢難熬,至今記憶猶新。食品供應不足也令人沮喪,這些孩子都正是長身體的年紀,胃口很好,而吃的東西卻難以養活一個虛弱的病人。營養缺乏帶來了不良習氣,這可苦了年紀較小的學生。饑腸轆轆的大齡女生一有機會,便連哄帶嚇,從幼小學生的份里弄到點吃的。有很多回,我在吃茶點時把那一口寶貴的黑面包分給兩位討食者,而把半杯咖啡給了第三位,自己便狼吞虎唱地把剩下的吃掉,一面因為餓得發慌而暗暗落淚。

冬季的星期日沉悶乏味。我們得走上兩里路,到保護人所主持的布羅克布里奇教堂去。出發的時候很冷,到達的時刻就更冷了。早禱時我們幾乎都已凍僵,這兒離校太遠,不能回去用飯,兩次禱告之間便吃一份冷肉和面包,份量也跟平時的飯食一樣,少得可憐。

下午的禱告結束以後,我們沿著一條無遮無攔的山路回校。刺骨的寒風,吹過大雪覆蓋的山峰,刮向北邊來,幾乎要從我們的臉上刮去一層皮。

我至今仍然記得,坦普爾小姐輕快地走在我們萎靡不振的隊伍旁邊,寒風吹得她的花呢斗篷緊貼在身上。她一面訓導,一面以身作則,鼓勵我們振作精神,照她所說的,「像不屈不撓的戰士」那樣奮勇前進。可憐的其他教師,大都自己也十分頹喪,更不想為別人鼓勁了。

回校以後,我們多麼渴望熊熊爐火發出的光和熱!但至少對年幼學生來說,並沒有這福份。教室里的每個壁爐立刻被兩排大姑娘圍住,小一點的孩子只好成群蹲在她們身後,用圍涎裹著凍僵了的胳膊。

吃茶點時,我們才得到些許安慰,發給了雙份面包——一整片而不是半片——附加薄薄一層可口的黃油,這是一周一次的享受,一個安息日復一個安息日,大家都翹首企盼著。通常我只能把這美餐的一部分留給自己,其余的便總是不得不分給別人。

星期天晚上我們要背誦教堂的教義問答和《馬太福音》的第五、六、七章,還要听米勒小姐冗長的講道,她禁不住哈欠連天,證明她也倦了。在這些表演中間,經常有一個插曲,六、七個小姑娘總要扮演猶推古的角色,她們因為困倦不堪,雖然不是從三樓上而是從第四排長凳上摔下來,扶起來時也已經半死了。補救辦法是把她們硬塞到教室的中間,迫使她們一直站著,直至講道結束。有時她們的雙腳不听使喚,癱下來縮作一團,于是便不得不用班長的高凳把她們支撐起來。

我還沒有提到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的造訪,其實這位先生在我抵達後第一個月的大部分日子里,都不在家,也許他在朋友副主教那里多逗留了些時間。他不在倒使我松了口氣,不必說我自有怕他來的理由,但他終究還是來了。

一天下午(那時我到羅沃德已經三星期了),我手里拿了塊寫字板坐著,正為長除法中的一個總數發窘,眼楮呆呆地望著窗外,看到有一個人影閃過。我幾乎本能地認出了這瘦瘦的輪廓。因此兩分鐘後,整個學校的人,包括教師在內都全體起立時,我沒有必要抬起頭來後過究竟,便知道他們在迎接誰進屋了。這人大步流星走進教室。眨眼之間,在早已起立的坦普爾小姐身邊,便豎起了同一根黑色大柱,就是這根柱子曾在蓋茨黑德的壁爐地毯上不祥地對我皺過眉。這時我側目瞟了一眼這個建築物。對,我沒有看錯,就是那個布羅克赫斯特先生,穿著緊身長外衣,扣緊了鈕扣,看上去越發修長、狹窄和刻板了。

見到這個幽靈,我有理由感到喪氣。我記得清清楚楚,里德太太曾惡意地暗示過我的品行等等,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曾答應把我的惡劣本性告訴坦普爾小姐和教師們。我一直害怕這一諾言會得到實現——每天都提防著這個「行將到來的人」。他的談話和對我往事的透露,會使我一輩子落下個壞孩子的惡名,而現在他終于來了。他站在坦普爾小姐身旁,跟她在小聲耳語。毫無疑問他在說我壞話,我急切而痛苦地注視著她的目光,無時無刻不期待著她烏黑的眸子轉向我,投來厭惡與蔑視的一瞥。我也細听著,因為踫巧坐在最靠房子頭上的地方,所以他說的話,一大半都听得見。談話的內容消除了我眼前的憂慮。

「坦普爾小姐,我想在洛頓買的線是管用的,質地正適合做白布襯衣用,我還挑選了同它相配的針。請你告訴史密斯小姐,我忘掉了買織補針的事。不過下星期我會派人送些紙來,給每個學生的一次不得超過一張,給多了,她們容易粗枝大葉,把它們弄丟了。啊,小姐!但願你們的羊毛襪子能照看得好些!上次我來這里的時候到菜園子里轉了一下,仔細瞧了瞧晾在繩子上的衣服,看見有不少黑色長襪都該補了,從破洞的大小來看,肯定一次次都沒有好好修補。」

他頓了一下。

「你的指示一定執行,先生,」坦普爾小姐說。

「還有,小姐,」他繼續說下去,「洗衣女工告訴我,有些姑娘一周用兩塊清潔的領布。這太多了,按規定,限制在一塊。」

「我想這件事我可以解釋一下,先生。上星期四,艾格妮絲和凱瑟琳•約翰斯通應朋友邀請,上洛頓去用茶點,我允許她們在這種場合戴上干淨的領布。」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點了點頭。

「好吧,這一次就算了,但是請不要讓這種情況經常發生。還有另一件事也叫我吃驚,我跟管家結帳,發現上兩個星期,兩次給姑娘們供應了點心,吃了面包女乃酪,這是怎麼回事?我查了一下規定,沒有發現里面提到過點心之類的飯食。是誰搞的改革?又得到了誰的批準?」

「我必須對這一情況負責,先生,」坦普爾小姐回答說。「早飯燒得很糟糕,學生們都咽不下去。我不敢讓她們一直餓看肚子到吃中飯。」

「小姐,請允許我說上片刻——你該清楚,我培養這些姑娘,不是打算讓她們養成嬌奢縱欲的習慣,而是使她們刻苦耐勞,善于忍耐,嚴于克己,要是偶爾有不合胃口的小事發生,譬如一頓飯燒壞了,一個菜作料加少了或者加多了,不應當用更可口的東西代替失去的享樂,來加以補救。那樣只會嬌縱**,偏離這所學校的辦學目的。這件事應當用來在精神上開導學生,鼓勵她們在暫時困難情況下,發揚堅韌不拔的精神。在這種場合,該不失時宜地發表一個簡短的講話。一位有識見的導師會抓住機會,說一下早期基督徒所受的苦難;說一下殉道者經受的折磨;說一下我們神聖的基督本人的規勸,召喚使徒們背起十字架跟他走;說一下他給予的警告︰人活著不是單靠食物,乃是靠上帝口里所說出的一切話;說一下他神聖的安慰‘饑渴慕義的人有福了。’啊,小姐,當你不是把燒焦的粥,而是把面包和女乃酪放進孩子們嘴里的時候,你也許是在喂她們邪惡的**,而你卻沒有想到,你在使她們不朽的靈魂挨餓!」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又頓了一下,也許是感情太沖動的緣故。他開始講話時,坦普爾小姐一直低著頭,但這會兒眼楮卻直視前方。她生來白得像大理石的臉,似乎透出了大理石所特有的冷漠與堅定,尤其是她的嘴巴緊閉著,仿佛只有用雕刻家的鑿子才能把它打開,眉宇間漸漸地蒙上了一種凝固了似的嚴厲神色。

與此同時,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倒背著雙手站在爐子跟前,威風凜凜地審視著全校。突然他眼楮眨了一下,好像踫上了什麼耀眼刺目的東西,轉過身來,用比剛才更急促的語調說︰

「坦普爾小姐,坦普爾小姐,那個,那個卷發姑娘是怎麼回事?紅頭發,小姐,怎麼卷過了,滿頭都是卷發?」他用鞭子指著那可怕的東西,他的手抖動著。

「那是朱莉婭•塞弗恩,」坦普爾小姐平靜地回答。

「朱利婭•塞弗恩,小姐!為什麼她,或是別人,燙起卷發來了?她竟然在我們這個福音派慈善機構里,無視學校的訓戒和原則,公開媚俗,燙了一頭卷發,這是為什麼?」

「朱莉婭的頭發天生就是卷的,」坦普爾小姐更加平靜地回答。

「天生!不錯,但我們不能遷就天性。我希望這些姑娘是受上帝恩惠的孩子,再說何必要留那麼多頭發?我一再表示我希望頭發要剪短,要樸實,要簡單。坦普爾小姐,那個姑娘的頭發必須統統剪掉,明天我會派個理發匠來。我看見其他人頭上的那個累贅物也太多了——那個高個子姑娘,叫她轉過身來。叫第一班全體起立,轉過臉去朝牆站著。」

坦普爾小姐用手帕揩了一下嘴唇,仿佛要抹去嘴角上情不自禁的笑容。不過她還是下了命令。第一班學生弄明白對她們的要求之後,也都服從了。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微微後仰,可以看得見大家擠眉弄眼,做出各種表情,對這種調遣表示了不滿。可惜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沒有能看到,要不然他也許會感受到,他縱然可以擺布杯盤的外表,但其內部,卻遠非他所想的那樣可以隨意干涉了。

他把這些活獎章的背面細細打量了大約五分鐘,隨後宣布了判決,他的話如喪鐘般響了起來︰

「頭上的頂髻都得剪掉。」

坦普爾小姐似乎在抗辯。

「小姐」他進而說,「我要為主效勞,他的王國並不是這個世界。我的使命是節制這些姑娘的□□,教導她們衣著要謙卑克制,不梳辮子,不穿貴重衣服。而我們面前的每個年輕人,出于虛榮都把一束束頭發編成了辮子。我再說一遍,這些頭發必須剪掉,想一想為此而浪費的時間,想……」

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到這兒被打斷了。另外三位來訪者,都是女的,此刻進了房間。他們來得再早一點就好了,趕得上聆听他關于服飾的高論。她們穿著華麗,一身絲絨、綢緞和毛皮。二位中的兩位年輕的(十六、七歲的漂亮姑娘)戴著當時十分時髦的灰色水獺皮帽,上面插著駝鳥毛,在雅致的頭飾邊沿下,是一團濃密的卷發,燙得十分精致。那位年長一些的女人,裹著一條裝飾著貂皮的貴重絲絨披巾,額前披著法國式的假卷發。

這幾位太太小姐,一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太太,還有兩位是布羅克赫斯特小姐。她們受到了坦普爾小姐恭敬的接待,被領到了房間一頭的上座。她們看來是與擔任聖職的親屬乘同一輛馬車到達的,在他與管家辦理公務,飼問洗衣女,教訓校長時,她們已經在樓上的房間仔細看過究竟。這時她們對負責照管衣被、檢查寢室的史密斯小姐,提出了種種看法和責難。不過我沒有工夫去听她們說些什麼,其他事情來打岔,並吸引了我的注意力。

到現在為止,我一面領會著布羅克赫斯特先生和坦普爾小姐的講話,一面並沒有放松戒備,確保自己的安全,而只要不被看到,安全是沒有問題的。為了達到這個目的,我坐在長凳上,身子往後靠,看上去似乎在忙于計算,把寫字板端得剛好遮住了臉。我本可以逃避別人的注意,卻不料我那塊搗蛋的寫字板,不知怎地恰巧從我手里滑落,砰地一聲冒然落地。頃刻之間人人都朝我投來了目光。我知道這下全完了,我彎下腰撿起了碎為兩半的寫字板,鼓足勇氣準備面對最壞的結局,它終于來了。

「好粗心的姑娘!」布羅克赫斯特先生說,隨後立刻又說,「是個新來的學生,我看出來了,」我還沒喘過氣來,他又說下去,「我可別忘了,有句關于她的話要說,」隨後大著嗓門說。在我听來,那聲音有多響啊!「讓那個打破寫字板的孩子到前面來!」

我自己已經無法動彈了,我癱了下來。可是坐在我兩邊的兩個大姑娘,扶我站了起來,把我推向那位可怖的法官。隨後坦普爾小姐輕輕地攙著我來到他的腳跟前,我听見她小聲地勸導我︰

「別怕,簡,我知道這不是故意的,你不會受罰。」

這善意的耳語像匕首一樣直刺我心扉。

「再過一分鐘,她就會把我當作偽君子而瞧不起我了,」我想。一想到這點,心中便激起了一腔怒火,沖著里德太太和布羅克赫斯特一伙們,我可不是海倫•彭斯。

「把那條凳子拿來,」布羅克赫斯特先生指著一條很高的凳子說一位班長剛從那兒站起來。凳子給端來了。

「把這孩子放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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