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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看到的是防盜,那麼請靜候一段時間,會自動替換的。年輕的侯爺自我安慰過,定了定神繼續道,「明天起你搬出裴家。我在武定侯街賃了處店面,已經裝修妥當。關于你的身份,我會提前知會京畿府衙,保證不會有人找你麻煩。」他從抽屜里拿出一張銀票,「這是五百兩,其中二百兩是早前就應下的,剩下的你先拿著用。不過只能算是預支,等你以後賺了錢,記得要還給我。」

听上去有點錙銖必較了,不大符合裴謹平常不食人間煙火的淡然,可仝則卻覺得這樣安排很公道,至少沒有天上掉餡餅的突兀,也給了他一種不被人看輕的尊重之感。

而他從一窮二白,忽然搖身一變成了個有「產業」的人,卻也來不及太驚喜,便率先關心起要緊的事來。

「那麼日後我和三爺怎麼聯系?

「游恆會去幫忙,他是我從北海水師帶出來的人,你可以全權信任他。日常則由李明修聯絡你,此外,我也會去你店里做衣服。」裴謹頓了下,忽然一笑,「方便的時候,還會帶你去我另一處宅子。」

他居然有外宅?仝則不覺詫異地抬眼,見此刻裴謹臉上那抹淺笑依然在,而且還很恰如其分地詮釋著——什麼叫狡兔就該有三窟。

仝則低頭一笑,旋即道,「還有一個問題,我不確定真能吸引人前來,畢竟那些洋人都有自己相熟的裁縫,請三爺多給我點時間。」

「你應該對自己的本事有信心。到目前為止,我差不多花費了至少一千兩在你身上,我很相信自己的眼光,也相信那些錢不會打水漂。」裴謹精致的長眉挑了挑,笑得一點都不矜持,卻在笑容掩飾下出口問,「你認得宇田惠仁?」

原來那位親王名叫惠仁,仝則想起前世看過的介紹,說起日本天皇因號稱自己是神之後裔,所以一大家子人歷來只有名沒有姓。嚴格來說宇田只能算是他的封號,並不適合和名諱合在一起叫,那麼裴謹直呼其名,顯然也談不上對他有多尊敬。

仝則毫不懷疑裴謹有眼觀六路耳听八方的能耐,坦言道,「我听說他和天皇是親大燕派,這消息無誤吧?」

裴謹點了點頭,「的確無誤,而且他是個很溫和的人。」

思索這二字考語,仝則笑問,「溫和有余,卻失之剛毅,為人無甚用處,三爺是這個意思麼?」

裴謹凝視他,好整以暇地笑了下,「你一時同情他,一時又這麼貶損你的新朋友?」

這話說的,純粹是倒打一耙,仝則暗忖裴謹作為強人,想當然對弱者會懷有鄙薄,思量片刻才道,「宇田似乎和朝鮮世子的弟弟成安君,過從甚密?」

裴謹幾乎立刻仰臉看他,半晌意味深長的笑道,「我果然沒走眼,你確實能勝任這個角色。」

因為夠八卦麼?仝則一哂,繼續正題,「那麼宇田這個人是否值得籠絡?」

裴謹抬了下眉,不置可否,「他的身份擺在那兒,即便性格再軟弱也必定會有用處。你也接觸過他,他其實不見得有看上去那麼蠢。但說到底他是親朝廷一派,為了讓你的敵人放心,你也不能對他表示太多親近,維持普通交往關系就好。」微微一頓,他又似笑非笑的提醒,「別因為宇田看上去無害,就全然相信,非我族類的話你自己也才剛說過。」

仝則心下了然,如裴謹這般,年紀輕輕就被血與火洗禮過,冷靜中永遠帶著三分冷酷的人,是決計不會對弱者有好感,不僅如此,恐怕連同情和憐憫亦不會有。

很殘酷麼?仝則倒不以為然,其實他自己何嘗不是這樣人,倘若不是死過一回,他的心,絕對不可能擁有現在的柔軟。

因為了解到生命的偶然和無常,所以才滋生出一點不多不少的慈悲,不過也只有他自己最為清楚,那點子時隱時現的悲憫,尚且還不足以成為他在世間行走的羈絆。

這夜談話結束,仝則回到房間安穩一眠,一覺睡到天亮。再睜開眼,太陽已升起來,溫煦的光拂在他臉上。想到即將離開承恩侯府,心里倒也沒有不舍,因為他知道,前方會有更長遠和寬廣的路在等著他。

只是沒想到,他還需要面對裴熠婆娑的淚眼。

這孩子不知從哪里听說了他贖身的消息,大清早的,就從學堂一路奔到角門外李明修住的小院里,說是要親口問問再親身話別。

裴熠捏著贖身契文,語氣有點憤憤,「原本以為你跟著三叔也就算了,我還真氣了好久,為三叔做什麼要和我搶人。現在好了,你居然走了!往後我再要翻譯文稿,可該找誰去好呢?」

此時謝彥文就站在一邊,默默看著他,臉上沒什麼表示,眼里飄過一線傷感。

小孩子口無遮攔起來,還是讓人頓感無奈。仝則蹲子,忽然想到再過兩年面對裴熠,他或許就不必做這個動作了,但眼下對方確實還是個孩子,「我又不離開京都,想見我隨時都可以見。要不等我安頓好了,請哥兒去我那里玩好不好?」

裴熠眼楮登時一亮,其實他老早就在等這句話,可歪著頭想了半天還是禁不住埋怨,「那你打算做什麼呀?我可听說出去了日子艱難,你瞧府里那麼多人,也沒誰願意離開的,怎麼偏你心這麼野!」

仝則听得有些啞然,再看裴熠的眼仁,愈發顯得漆黑澄亮,里頭清晰倒影出他的面孔,他于是看見了,自己臉上確鑿閃過了一絲遲來的愧意。

裴熠渴望的,說白了也不過是自由自在這四個字,可惜他被束縛在裴府,捆綁于錦衣玉食之間,至寶束之高閣,反倒由此蒙了塵。

就因為每個人都知道他是寶貝,于是便以對待寶貝的方式將他供養起來。久而久之,再沒人真正關心他到底需要什麼,也沒人能給他這個年齡里,最最渴望得到的那些東西。

譬如父母之愛,譬如珍貴的友誼。

「沒事多出來轉轉吧,如果太太不放心,我會去求三爺放你出來。」仝則側身,附在裴熠耳邊低聲說,「其實小謝學問好,人也不錯,又是真的待哥兒一片熱忱,就是面上嚴肅了點。你平常多逗逗他,他一開心,臉上常掛笑,自然也會待你更加周到體貼。」

裴熠不傻,當然明白誰對他是真心實意的好,輕輕點頭,一面伸出小指,「拉鉤吧,等你安頓好了一定記得來接我。我可是早就想出去逛逛了。」

「哦對了,」他貼近仝則,有點得意的小聲道,「我知道那次的事兒是誰干的了,你放心,我早晚替你報仇攆他出去,就是為了謝彥文也不能留他這樣人了,他可不比你,被人陷害肯定要氣出場大病的。」

「我自有辦法,你就瞧好吧。」裴熠眨眨眼,做了個擲地有聲地承諾。

本來還想旁敲側擊,結果不消他提醒,人家早已心知肚明了。

仝則一陣老懷大慰,笑著伸手勾上裴熠的小指頭,「哥兒長大了,真是越發聰明機靈。咱們一言為定了。」

好容易送走小小少年,不到晌午時分,所有的手續已辦妥,仝則先前就從角門入府,現在依然從角門闊步而出。

游恆雇好了車在門前柳樹下等他,仝則抬眼看看,秋日的京都正是碧空如洗,天高雲闊。

即將前往自己的店鋪,卻不知道這個落腳點是否會是他的終點,但有一點他可以篤定,前頭的路絕不會是一馬平川,然而無論泥濘還是曲折,總歸是要靠自己這一雙腳,一步步地走出來。

順著衣裳往上看,心口驚了一跳!這不就是那天在小花園里,和他說了半天話的青衫男人?

這時裴熠站起身,挺恭敬的叫了一聲,「三叔好。」

仝則默默倒吸一口氣,原來他想差了,人家壓根不是什麼郁郁不得志的客人,而是這府里當之無愧的主人,大名鼎鼎的承恩侯裴謹。

裴謹向堂上之人請了安,撩袍坐在了下首,薛氏見他肯來,自是高興,「不是說有事?還當你今天不來了呢,給孝哥兒挑人,還真得你來掌掌眼才是。」

母子倆相視一笑,仝則覷一眼裴謹臉上的表情,溫柔和煦,讓人看了只覺如沐春風。提起的心瞬間落下去,還好,看來這位侯爺並不打算當場揭穿他那天「話密」的失禮舉動。

可二女乃女乃許氏卻有點不自在,掖著帕子道,「叔叔來的正好,我總覺兩個有些多了,加上之前的安平,孝哥兒身邊平白放著三個,用的著麼?跟他的人可都是二兩的,倒不如精簡一些,省的……」

「不用省儉,」薛氏打斷她的話,斷然道,「錢從我賬上走,不必動二房的。」

話說完,屋子里頓時靜了下來,靜得頗有幾分尷尬和詭異。

裴謹看著薛氏,笑得委婉,「母親又說玩笑話,有伯伯叔叔在這里,怎麼還能讓母親破費。這筆錢我來出就是。」

他表了態,再看那廂大爺裴詮呢,是眼觀鼻鼻觀心不開一言,半晌模了模鼻翼,半遮擋的眼神卻暗暗飄向了許氏那邊。

薛氏沉了沉嘴角,也不理會旁人,專注對裴謹道,「他們兩個都是讀過書的,有些底子,剛才的問題你也听了,我覺得都有道理,兩個人亦剛亦柔,一軟一硬,正好搭配著,督促孝哥兒上進。」

許氏才受了搶白,銳氣卻不減,干笑兩聲接口道,「太太這話說得,好像孝哥兒不知上進似的,倒要教兩個下人專門提點。」

薛氏沒接茬,只管去拿茶盞喝茶,許氏似乎也習慣被婆婆晾著,勾了勾唇角,揚起一個稀薄的笑。

不過很快,那笑容就凝固了,因為裴謹淡淡地看了她一眼,目光說不上多犀利,卻讓她心口無端端地亂跳了幾下。

裴謹警示完嫂子,收回視線,「母親看好了,兒子自然沒意見。孝哥兒的西席是我專從松江請回來的,顧先生算學極好,天文地理都精通,另外也懂些西語和日文。」

听這意思,天文地理加上數學,除此之外還要上至少兩門外語!

仝則听著暗暗嗟嘆,可憐裴熠小小年紀,竟要學這麼多門功課,負擔之重簡直不輸重點小學的學生,不過語言這東西嘛,確是越小接觸越好。

所謂的精英教育,其實在任何時代都差不離,總有一段漫漫長路需要跋涉。

感慨完畢,忍不住再嘆一句,做貴族真不容易!

此後仝則和謝彥文便開始做起裴熠的書童加伴讀,因府里就這麼一根獨苗,薛氏又怕小孩子難養活,平日並不讓他們稱裴熠為小爺,只叫一聲孝哥兒即可。

為照料起來方便,二人也搬到了裴熠的小院子里居住,仍舊是兩人一間,但條件明顯更好了,屋子里不光有穿衣鏡,後頭更有單獨的浴室可以使用,再也不用在公共浴室和旁人一塊洗澡,仝則猶是非常滿意。

二房院子不小,裴熠居住的地方離許氏還有點距離。而裴熠身邊除了他二人,還有一個打小就伺候的小廝,叫安平,今年十五歲,母親是薛氏身邊經管衣裳首飾的管事娘子,在府里很有體面。

安平在服侍孝哥兒的下人中也是最得意的,他身量不高,長著一張圓乎乎的臉,常帶著笑模樣,說話慢條斯理,是那種會讓小孩子覺得很有親和力的類型。

雖然安平日常會陪裴熠一起上學,可用他自己的話說,他是資質平庸型,學得半通不通,當然也就不能引導輔助哥兒,「這下好了,往後我只管哥兒的衣食出行,學業大事嘛,就靠你們二位了。」

謝彥文不吱聲,依舊一副誰也瞧不上的派頭,仝則面上含笑,謙虛應了兩句。三人年紀相當,各自分工倒也相安無事。

裴家沒有所謂家學私塾,所以專門請授課老師來教學。顧先生是鴻儒,年輕時曾任職于總理衙門,相當于這個時代的外交部,因出過洋,為人見多識廣,言談風趣幽默,還通曉一些軍工方面的知識。

學堂里設有小凳子,整個教學過程中,仝則和謝彥文陪坐在後頭旁听。舉凡裴熠口渴或是要如廁,他二人便從旁伺候。

至于知識內容,對仝則而言沒什麼難點,還能借機復習一下日語、法語,畢竟這個時代的文法用詞和後世還是有區別。當然更有趣的,是能听到很多現階段的海外軼事,了解大燕民風開化的程度,從而知道至少在大城市,文明程度已不亞于後世清末民初時,國家上下都充溢著一種積極進取和務實的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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