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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方睡,天明即醒。裴謹的身體已然習慣了這樣的作息。

然而仝則卻不是。

回頭看看,這人還沉浸在夢中。眉目沉實,呼吸綿長,眼珠沒有亂動的跡象,證明他依然陷在深層睡眠里。

裴謹沒起身,因為不想吵醒他,就這樣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仝則的睫毛濃而長,睡著的時候垂下來,就像把小扇子——光憑這一點,怕是連女人見了也要妒忌。

他似乎瘦了一些,或者說是長開了,五官蛻去青澀的少年氣,臉部輪廓愈發清晰,稜角分明的下頜不似平時那麼繃緊。時不時睫毛會輕輕顫動一下,顯出幾分純真,如同稚子一般。

不論多麼聰明干練,人在睡夢中總會放下戒備,卸下偽裝,呈現出最本真的模樣。

裴謹轉過頭,看了眼窗外,此時陽光大盛,鋪陳進室內。再回首,一道光束越過他,灑在仝則臉上,後者便微微蹙起了眉,露出一點點不耐的孩子氣。

心口好似被極輕的鵝毛筆搔了一下,裴謹下意識抬起手為他遮擋住那道光。眼看仝則的眉尖漸漸舒展開,倏地勾了勾唇角,赫然露出兩頰邊,看上去極淺顯的兩只小小梨渦。

裴謹含笑凝視,忽然有些不舍得叫醒他,又覺得實在可愛,便只在那飽滿光潔的額頭上,極輕地落下一吻。

仝則就這樣醒了,睜開眼,迷離一瞬,旋即開始打量起周遭。

等看清眼前人,他兀自還一陣茫然。慢慢地,才回憶起昨夜發生的事,其實根本什麼都沒能發生,只不過,他們是睡在了一張床上而已。

裴謹以手撐起頭,笑看他半日。仝則睜著惺忪睡眼,神色倒還自然,良久過去,回應給他一記淡笑。

晨起的招呼打得差不多,是時候該起身了。誰知仝則一翻身,發覺原本寬大的被子居然只剩了一個角,虛虛搭在自己肚子上,余下的,則全部被裴謹堆在了身上。

仝則一臉匪夷所思,「你怎麼,睡覺還帶搶被子的?」

被裴謹的無良睡品驚了一下,他暗自慶幸沒延續上輩子luo睡的習慣,身上還穿著有中衣。

不過話說回來,大家都是男人,即便真不穿,又有什麼大不了?

「暑熱的天兒,不至于凍著你。」裴謹壓根不以為然,「你睡覺挺老實的,所以說嘛,要你先習慣一下和我在一張床上的感覺。」

仝則眨眨眼,旋即恍然大悟。合著這句不是隨便說說,竟是真要他適應。

再想不到,裴謹看上去那麼自律自控的一個人,不過睡上一晚就全暴露了!再看看自己此刻的身位,也不再是昨晚睡下時的位置,顯然已被裴謹給擠到牆邊上去了。

不光搶被子,還搶地盤,這睡品,堪稱……奇差。

「還以為會挺規矩的,原來全是裝的……」仝則滿心無奈,隨口咕噥了一句。

裴謹听見了,很有興味地拖著長聲應道,「不搶被子,多沒意思!我喜歡騎著,睡覺嘛,還不能解放下自己?做人做到夢里還繃著?要不回頭跟我一塊搶,看看咱倆誰能搶過誰。」

……什麼,什麼餿主意……明擺著搶不過他嘛。

仝則腦袋發沉,既好氣又好笑,原來裴謹是在解壓,釋放自我的方式倒也無可厚非。轉念再想,甚至還有點可愛,仿佛在剎那間,他這個人就變得有血有肉真實起來,不再只是接近謫仙般完美無缺的形容兒。

拽了拽被子,發現紋絲不動,仝則無奈道,「你還不走?等下被人看見不好吧?」

裴謹一邊將長腿跨在被子上,一邊笑說,「來你這兒無非是做衣服,沒什麼可回避,一會兒光明正大從前門出,不過是要換身新行頭。你要送我的那件呢?可以拿出來了。」

擱置了好久的禮物終于能送出手,兩人洗漱完畢,仝則為裴謹穿戴起新衣。

裴謹沒有攤著手等人服侍的習慣,自己束緊了腰帶,看樣子平日里很多事都會親力親為。

那是件箭袖戎衣,款式方便騎馬射箭,天青色的面料,上頭金線交錯出暗紋,在陽光下行走時,會顯出熠熠生輝之感。至于肩部、腰身、臂長皆分毫不差,勾勒出鏡中人清朗素淨的容顏。

一身立于天地間,風姿飄逸,美得無可挑剔。

可誰能想到,這樣一個人,睡覺居然會搶被子……醒來時還會大言不慚,贊美這番行為乃是人生真諦……

仝則想著,抿嘴笑了,「我約了金悅兩天後去他店里,這期間有什麼事會讓游恆通知你。我不逞強,你也不用擔心。成或不成,盡力而為就是。」

裴謹點了點頭,沒再多說什麼。用過早飯,仝則送他出去,望著他挺秀傲岸的背影,不知什麼緣故,胸口驀地涌出一股莫名的傷感。

「籌備軍機再忙,不能操之過急,記得注意身體。」

前面走著的人倏然回眸,陽光映在他臉上,眉宇間頓生一股跋扈的英氣,眼底笑意冶艷又妖嬈,他頷首,說知道了,之後再道,「你也一樣。」

感傷隨著這四個字,霎時間煙消雲散。

裴謹像一棵參天大樹,從容不迫,穩穩地站立在那里,如同引路燈塔。那根基又足夠深,深到能夠讓人心安。

安定踏實下來,仝則也開始要去準備,打那場屬于他的戰事了。

金悅在三日頭上,如期而至。買賣人深諳周到二字,他又存了別的心思,更兼天生有一種風情小意。言談間,透露出將一天的時間悉數留給仝則,轉臉卻又不以為意,明擺著提過就罷。一路相陪談笑風生,曲意迎合,他模樣生得不錯,打扮又偏干淨清爽,連帶那份刻意的溫存也讓人絲毫挑不出曖昧的痕跡。

俗話說潘驢鄧小閑,女人大抵都難拒絕這一款,男人又何嘗不是。除卻貌不能比潘安,其余幾樣,金悅差不多已是佔全了。

所謂看貨進貨當然還在其次,不到兩個時辰,倆人已簽訂了半年內的貨源協議。

其後金悅請仝則去廳上吃茶,此人對茶很有研究,沏最磨人的功夫茶,不厭其煩。修長白皙的手指拈花似的拈起杯盞,直遞到仝則手邊,其後指尖似不經意般輕巧地劃過他的手背。

然後低垂下眼簾,露出不動聲色的淺笑。

這點小伎倆,自然瞞不過仝則的眼去,暗示要做在無聲處,卻又務必讓對方能體會得出。對付這種風月場中老手,仝則不吝揚起嘴角,似笑非笑只作沉吟不語。

「簽了協議,佟老板以後就是我的主顧。希望很快可以有和佟老板成為朋友的一天。」

仝則輕輕一笑,長眉斜飛入鬢,「要做朋友,可還得先從稱謂上說起,如何還那麼客氣呢。叫什麼佟老板,我不是也有名字的一個人?」

這話說得半含嗔意,倘若是別人做起來,不免顯得娘氣。可仝則沒有,他太明澈,英挺而精致,整張臉彰顯著純粹的屬于男人的俊美。眉梢眼角暗藏風情,可看人的眼神偏又正派的不得了,和他對視一刻,金悅便恍惚覺得其人像是個小太陽,目光不覺灼人,卻溫暖得足以穿透人心。

「那麼我就失禮了,也請你叫我一聲名字。在家時我也有個表字,叫做虞方,你若不嫌棄可以如此稱呼我。」

仝則笑著頷首,「听說金是朝鮮大姓,虞方想必出身望族吧。」

「我先祖確曾做過兩班之臣,只是朝鮮有出身從母的規矩,我不過是一介平民。要不是開放通商,只怕這會兒還在本國守著那點田產。哪里能得見天/朝大國風儀。大燕幅員遼闊,能在這里生活,真是不枉此生了。」

所以才要心心念念地覬覦,找準時機拖垮這個大國,好蠶食之瓜分之?

食腐動物,令人作嘔。

仝則深藏起內心厭惡,笑容越顯迷人,露出俏皮酒窩來,「那就一直在這里好了,說不準將來要入籍也是可以的,你就沒想過長久留在此地?」

「那是我夢寐以求的,只是過陣子還要去日本談幾樁買賣,全是俗事,我自己也厭煩得很。」金悅說著拍掌,有僕從進來,手捧一支長長的盒子。他接過來,雙手奉給仝則,「聊表寸心,不知你會不會喜歡,權當玩物,博君一笑罷了。」

仝則皺眉躊躇,「是什麼?若是太貴重之物,恐怕我受之有愧。」

金悅搖頭,輕聲道,「怎會有愧,我只怕……它配不上你。」

仝則一笑,展開來看時,是一卷山水畫。仝則懂畫,卻不懂舊時代這些文人畫作,僅憑自己的審美,禁不止贊了句好。

「這是北宋郭熙的四時山水,所謂春山淡冶而如笑,夏山蒼翠而欲滴,秋山明淨而如妝,冬山慘淡而如睡【注】,算得上意境悠遠,是不錯的佳品。」

仝則驚訝,「如此貴重,叫我如何敢收。」

「我說了,只是小巧玩物,只要你喜歡,就算金山奉上也是應該的,只是那東西卻又太過傖俗,沒得玷污了你。」

說到這份上,倆人相視一笑,有些話便無須再說出口。

都是同道中人,試探至此,很快也就明朗起來。仝則假裝對那幅畫愛不釋手,撫卷良久,方才裝進盒中,燦然笑道,「多謝你,我卻無以回報,只好多進些貨物了。此外還想和你學些別的生意,可不可以讓我見識見識。」

如此上道,金悅自是大喜,連說求之不得。此後數日,仝則交代了店里,一般的裁剪訂制統統交給心靈手巧的伙計,他自己隨著金悅一起,很快兩個人便已形影不離。

金悅借機邀約道,「要是能帶你去朝鮮,或是日本走走就好了,我在那里都有小買賣,當然這不急,小國風光比不上這里,不過勝在小巧而已。」

仝則立時顯出感興趣的模樣,「我早想出洋看看,奈何俗物纏身,倘若能的話,我是一定要去的。」

這感慨倒是半真半假,他的確想過要出去看看,見識下不同前世的種種風光,但要說到陪伴的那個人,當然絕不會是金悅。

不到三五天功夫,金悅陪著仝則已玩遍了京都,連京郊偏遠的山寺都去踏了青。

仝則假裝自己是虔誠佛,在殿中進過香。自去後院轉了轉,站在回廊上,眺望遠處青山如黛,渺渺霧氣涳濛,偶爾有一聲鳥鳴,更顯清幽。

此間幽靜,但凡有一聲絮語便听得十分真切。他一個人踱步出去,正要尋金悅,卻見來時的車上簾子低垂,車旁站著幾個眼生之人。車中傳來低低笑聲,除此之外一句都听不清。

是金悅在這里私會什麼人?

仝則知道自己不能近前,心下著急,四下里亂看,驀然瞧見一樹開到荼靡的不知名野花。灼灼艷艷,粉白色惹人憐愛,他順手折了幾枝,再配上青女敕色官柳,搭配出足以插瓶的清艷。

調整表情,他臉上現出簡單干淨的歡喜,捧著花,一步步往車前走。漸漸靠近,他屏住呼吸,一面豎著耳朵捕捉零星的一句半句。

「這是幾個水軍將士在宏興票號的戶頭,這一期分紅快些存進去……老板已打點好,只說是印子錢收回的利息。要快,近期要翻出此事來……」

「軍中不讓經營礦產,小人明白的。大人您盡管放心,小人一定會辦得穩妥。」

腳下未停,突然間只听一聲喝問,「站住,什麼人在此偷听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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