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是晴光瀲灩,屋內麼,卻像是正在經歷淒風苦雨。
良玉華不說話,只是悶頭把新進的上等料子往仝則面前堆。她垂著眼,仝則也看不清她的表情,半天過去,他直覺旁邊的人很有可能在無聲啜泣。
平心而論,這樣的結果已經不算太糟,畢竟人要跳出時代窠臼太難,沒道理強求周氏父女。至于感情的事,從來都是一個願打一個願挨,既然選擇了就該有勇氣面對結果。
所以沒什麼好勸,何況外人費半天話更像是站著說話不腰疼。仝則于是專心挑布料,良久過去沒多言語。
不一會兒周嫵娘挑簾子進來,打過招呼,笑得十分熱絡,「我可是給你備了最上等的貨,上月才到的一批蜀錦,還有俄羅斯的白狐,都是特特為你留的。」
說起俄國人的白狐,通體沒有斑點,顏色均勻柔和,模在手上的質感堪比最上等的絲緞。
仝則虛虛拱手笑道,「多謝多謝,我承大小姐這個情兒,也恭祝大小姐開年財源廣進。」
周嫵娘曉得他嘴甜,不過含笑頷首,一偏頭便去瞧良玉華,或許是愛人之間真存在有某種感應,她覺出不對,再看良玉華消瘦的脊背似乎正在輕輕發顫。
「你瞧你,忙得鬢角都有些亂了。」周嫵娘心里發酸,作勢給玉華抿了兩下,「這兒沒鏡子,橫豎佟先生也是熟人,且讓他自己看貨,咱們進屋去我給你重新梳頭,好不好?」
她在哄良玉華,那樣的好脾氣和低聲下氣,完全不同于平日雷厲風行的爽利,雖強勢,卻也是極盡溫柔。
玉華架不住她這樣下氣討好,回眸略笑了笑,又和仝則告個罪,由著周嫵娘攬過自己,往里間去了。
等挑完貨回店里,一路之上,仝則暫時忘卻為那對有情人唏噓,只在琢磨自己那點下文。要取得千姬信任,最直接的手段是在衣服上做文章,可千姬那等身份要什麼樣華服沒有,光靠這個,他並沒有十足的把握。
而女人除卻衣服,其實還有很多喜好。他腦子里猶是蹦出一句名言,鑽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繼而便是一陣失笑,他目下還欠了一**債呢,哪里能有那般闊綽,自然是送不起昂貴的珠寶。
正胡思亂想著,不知不覺地,眼前浮現剛才周嫵娘為良玉華抿去碎發的一幕,倏然間,靈感就產生于一閃念。
這年月擺宴,貴人們不像後世,隨身會攜帶精致的手包。沒有化妝盒、口紅、鏡子等物傍身,有時候喝兩口酒下去,連紅暈上沒上臉,胭脂有沒有月兌落,妝有沒有糊掉都不知道。侍女們雖在一旁伺候,卻也很少會帶那些東西。
要是有人能像現代人那樣,宴席過半起身去外頭晃一圈補妝,再回來依舊光彩奪目,然後坐在一群油光浮出面頰的人身邊一對照,定然會顯出艷壓群芳式的動人。
他想起化妝之物,可以用周嫵娘留給他的水粉胭脂,一早都是現成的,那麼眼下唯獨就缺個精致的荷包,和一面便于攜帶的小鏡子。
一念起就剎不住,仝則撩開簾子,對著游恆挺立如松的腰桿子說,「找個裝飾鏡最暢銷的鋪子,我有東西要買。」
幸好這個時代民間手工藝足夠發達,饒是如此,那銅鏡鋪子里的伙計還是听得一頭霧水——要可以放在巴掌上的小鏡子,外形做成扇子模樣,鏡身藏在扇面里頭。還要象牙雕刻,扇面上雕出一整幅仕女圖來。
連鎮店的老匠人也跟著圍過來,看仝則連比劃再描述,末了大家伙終于明白過來,「只是我們這兒沒現成圖樣子,這恐怕,還得您給我們描個樣子出來。」
仝則清楚記得前世看過的故宮藏品展,有玉雕桐蔭仕女圖,憑借記憶當場勾勒出來,之後拿給眾人看。
匠人湊過去觀摩,大概其明白了意思,贊嘆起這構思精巧,這樣小一枚鏡子精致如斯,不知道是何等高貴之人才能用得上。
交代完,仝則誠懇道,「三日之後可否交貨,錢不是問題,我可以先付訂金。您老人家手藝好,我瞧過店里各色鏡面的雕工,做工是真細,全京都只怕找不出更好的來。」
老匠人抬起眼,渾濁的眼仁里看不出波瀾,沒吭一聲,卻默默把仝則才畫的圖樣兒收了——或許因為錢財還在其次,許多時候手工匠人需要的是一份尊重,一份獨一無二的認可。
得到肯定和欣賞,也算沒有辜負那些為創作花費的汗水和心思。
仝則明白這道理,愈發感激地道了謝,付過款再登車,想著車後頭那匹蜀錦,也已有了用武之地。
隔了兩日,千姬去試禮服,沒有挑剔或是刁難,像是對仝則的手藝還算滿意。
她聲音極富磁性,不知是否刻意壓低聲線的緣故,又或許本來就是自然的煙燻嗓,反正在一群鶯鶯燕燕里,顯得意外的撩人。
「看上去還不錯,如果這次宴會,這件衣服能達到我滿意的效果,以後我還會經常光顧你這里。」
她居高臨下,是金主在打量隨侍小裁縫的標準姿態,眼神透出些許玩味,和一點輕巧的不在意。
仝則正為她整理裙擺,稍稍一抬頭,露出虔敬的微笑,眼風淡淡掃過她的臉,不免認真看了兩眼。
她有小小的下巴,因兩瓣紅艷艷的嘴唇生得厚實,所以總讓人覺得她像是在撅嘴撒嬌,五官除了眼楮特別有神采,再沒什麼出眾的地方,然而組合在一起,配合上又冷又媚的神態,剎那間就有了十足的靈動之感。
怎麼說呢,她此刻攬鏡自照的模樣,活月兌月兌像是只左顧右盼的白狐。
果然她也極喜歡狐裘,頂級的白狐讓她眼仁微微一亮,「我正想做件昭君套,這塊皮子倒是挺合適的。」
仝則忙笑著應下,一時訂好了下一單買賣,他就勢客氣地親自送她出去。
千姬一群人浩浩蕩蕩,走到大廳,打眼便看見琉璃架上擺著的幾件精美的小物事,出于天性,女人駐足看了片刻。
她身後的侍女忽然啊了一聲,好奇道,「那小扇子是做什麼的,這麼小又不能扇風。」
仝則上前取下那枚象牙扇,攤在手掌上。千姬側目去看,見牙雕精美細膩,尤其是扇面上的仕女如弱柳扶風,面目清麗柔婉,神態悠然嫻雅,讓人一看就覺能立刻被吸引。
「這是做什麼用的?」她終于開口問。
仝則拈起扇子尾端,手指輕輕一錯,扇面隨即打開,露出一面打磨光潔的小鏡子。
「真可愛啊,這樣小巧……」女孩子驚呼起來,少女們嘰嘰喳喳,渾然忘了擺出端正儀態,也顧不上尚需顯出驕矜態度的主人千姬。
半天過去,才有人想起來,忙回身獻殷勤道,「這東西好玩,回頭帶著赴宴,要補妝也方便,小姐覺得喜歡嗎,要不要買下來?」
千姬一早就看上了,目光灼灼間,斜斜一笑,「佟老板,這鏡子我要了。」
仝則很適時地吸了口氣,面露一線難色,「這是英國公使家小姐訂過的,眼下只有一個了,她預付了押金,是二十兩……」
知道有人覬覦,有人在和自己搶,就會更堅定買下來的決心。說起來,人有時候還就是這麼幼稚好笑,尤其女人在購物時,多半都會喪失理智思考。
千姬果然不負仝則所望,當即道,「我要了!不過是預訂罷了又不是一定要給她,至于損失我來補償你,三倍如何?」
當然是好,遇上一個冤大頭簡直不能再好了!
雖然這點錢在她身上不過九牛一毛,不過仝則就是喜歡從這些一擲千金的大戶手里搶錢的感覺,頗有點如狼似虎的快慰和愜意!
成功踏出第一步,接下來再推銷其他東西就更順理成章,比如蜀錦做的小掛包,比尋常香袋香囊大一些,系在裙帶上,既美觀又實用,里頭裝上本店出售的胭脂、口紅、小眉筆、水粉……攜帶方便,易于補妝。
女人看見這類東西如何能不愛,雖說鑽石才是極致誘惑,但那些能夠引領風潮、與眾不同的裝扮也是誘使人沖動消費的理由,就像Chanel當年做出第一個2.55,不過一款鏈條包而已,卻徹底解放了女性雙手,因為前無古人,便成就了革命性的創造。
千姬挑了全套,到底滿意地笑了笑,「我要的昭君套你做好就送到我府上去,那個不著急,我知道的,要慢工才能出細活。」
看得出她目下是志得意滿了,仝則暗暗長舒一口氣,送走了人,正盤算著如何再下一程,不想晌午剛過,有日子沒見的裴熠卻突然造訪。
難得他想著自己,仝則將他迎進來熱情款待,一面笑問,「怎麼今天有空跑出來?太太準你假了,別是偷溜出來的吧?」
「哪里是偷跑,我可得了三叔允許的。」裴熠瞪著眼四下里探看,一會兒模模這個,一會兒擺弄那個,嘴里也不閑著,「這是什麼?女人用來擦臉的麼,可真好玩。」
男孩子還是少接觸這些好,別弄得像賈寶玉似的,沾染上愛胭脂的毛病,仝則忙著轉移他的注意力,引著他去樓上看土耳其手工編織的地毯。
「早听說你這兒有好東西。」裴謹背著手,小大人似的點頭道,「要吸引貴客是得花些心思布置,可這得要多少錢啊,你管外頭票號借了那麼多,將來要是還不上怎麼好?」
仝則一笑,「要是真還不上,哥兒願不願意周濟一把,回頭再賞我口飯吃?」
「那是自然了,你要是能回來,我必定高價請你當伴讀。」裴熠咧開嘴慷慨承諾,一頭又吩咐謝彥文,「你們先聊會兒,我上去轉轉再說。」
小人兒由吳鋒陪著, 地跑遠了。屋子里就剩下許久不見的「患難兄弟」,仝則見謝彥文眼底隱隱發青,也不客套地問,「就你一個人陪著他了,勢必比從前還操心,近來是不是都睡不好?」
「有麼?」謝彥文笑笑,從兜里掏出幾張紙,抖了一抖,「那小人精兒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是特意帶來求你翻譯的文稿,他不好意思當面說,只讓我拿給你,估模你是不好意思直接拒絕我的。」
仝則看著那幾頁英文紙,只覺哭笑不得,搖頭興嘆間,忽然瞧見從謝彥文兜里掉出一件東西,是他方才不小心順手帶出來的。
一張淡粉色的絹帕,繡著兩只鴛鴦戲水圖案,隱隱約約地,還散發著一股子茉莉花的清香。
可明顯不會是他自己用的……
那帕子輕飄飄墜在地上,兩個人都看見了,于是默默窘了一窘,氣氛在一瞬間,突然變得有幾分尷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