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體版

仝則想過了,純白或是純銀兩色都不大符合那位千姬小姐的要求,眼下既無布料可用,那就得另想轍才行。

他不願為這點事驚動裴謹,或者說,他心里不想讓裴謹看扁的念頭又在隱隱作祟,于是打定主意,務必要自己去找。

不信在偌大的京都,如此昌盛繁華之下,還找不出幾個頂級的衣料供應商來。

不過他要趕制接單服裝,便只能請游恆這個閑人幫忙。

奈何此閑人委實是個大老粗,仝則和他相處月余,對他的經歷多少有些了解。這人前半輩子只在水師里模爬滾打,因一場戰事和上峰起了分歧。後來上峰貪功冒進失敗,做下屬的雖力阻過,可到底是綁在一條繩上的螞蚱,結果還是被連帶殃及。彼時裴謹不知從哪兒得來消息,將他保了下來,從此以後他便死心塌地追隨少保,誓要今生今世不離不棄。

所以讓一個打十二歲上就從軍,連正經穿衣吃飯都胡亂對付了事的人,去研究何謂頂級面料,這事要真教他整明白了,大概也能稱得上是天方夜譚了。

一來二去,仝則也就不抱什麼希望,想著還得自己親身上陣。只是這頭還沒正兒八經行動,就有人登門送來了消息。

正是有日子沒見的裴府總管李明修。

中年管家這日得空,他本就是裴謹信任的人,知道仝則在為侯爺做事,之前為避耳目不方便聯系,現在店鋪打開了局面,他也就堂而皇之從正門溜達著進了來。

看著一向眉目舒展的仝小爺頂著眼底兩坨郁青,印堂似乎也有點發黑,李明修不厚道地笑了,「怎麼著,是最近數錢數得手抽筋,激動得半夜睡不著覺?」

「李爺日進斗金,就少擠兌我兩句吧。」仝則親自泡了茶,遞到李明修手邊,「您今天來,是有什麼指教?」

「指教不敢當,三爺如今不在京里,打發我過來瞧瞧。」李明修撇著茶葉沫子,笑得大有深意,「你小子幾輩子修來的福氣,三爺還真看重你,好好巴結著吧,經他手調理幾年,沒準你就有大出息了。」

仝則苦笑,「不給三爺添堵就好,我這里不缺什麼,就是有個棘手的活兒。李爺知不知道,京里哪家綢緞店有最上等的料子賣?最好是自家有染坊的。我要的,是一般市面上找不出的那種。」

李明修皺眉想了想,「還真有這麼一家,都說錢家皮草周家染坊,你別說京里最大的布料供應商之一是周家。只是這些年,那周老爺子的性子是越來越古怪,不做生人買賣,一向只和熟客勾兌,你貿貿然去,恐怕不見的能行。」

有就好,天下無難事,是人就一定會有突破口。

仝則說,「怎麼都得試試,大不了我多進些貨,擺出誠意來,買賣人嘛沒道理有錢不賺。」

「是這麼個理兒,到底沒人跟錢有愁不是?」李明修咂巴一口茶,點了點頭,「要說周家最近也不是老掌櫃當家了,換了新人,卻是老掌櫃的佷兒。這麼看八成有戲,年輕人嘛,想必更隨和些,你且去問問看,若實在不行,我再報給三爺想辦法就是。」

最好永遠沒有那一天。仝則沒接茬,默默算計起該拿出多少銀子來打動周家這個大戶。

李明修接著道,「孝哥兒最近鬧著要來看你,被我攔下了。等你這邊落停些,我帶他來做兩身衣裳,不過你的事不能教他知道。」

「這個我明白。他近來可好?」說起裴熠,仝則臉上也帶出笑模樣,「有謝彥文陪著,功課上總該有所進益吧。」

李明修一笑,「可不是大有進益!前些日子二房規置東西,打安平那小子房里翻出哥兒的一枚玉扳指,正好借著這個由頭就開發了他。如今哥兒是長大了,有自己的想法,也有手段。那謝彥文又是個安分的,太太也覺得欣慰。」

話鋒一轉,他又嘆了口氣,「就只是他那個媽,沒事總要作上兩回,前陣子為大爺虧空官中又鬧了一場,這還不是怕將來少了她二房的錢。要說三爺在外辛苦掙下這份家業,攤上這一個個的全都不省心,光知道享樂不知道建設。」

李明修說著,大搖其頭,「多早晚,把哥兒養在三爺身邊,恐怕還能好點。」

「二爺呢,身子還好?」仝則問,對于裴熠而言,生命中缺少父親,也就等于少了一個樣本來教他如何做有擔當的男人。

對于這點,他自是感同身受,想想當年,他何嘗不是看見別人家父子相親相愛,心里就覺得羨慕得緊,即便他已算是個想得開,懂得疏導情緒的人。

李明修撇嘴,意思還是老樣子,然後答非所問道,「不說那些個了,你明日趕早去周家談談進貨,我也回去歇著了。」說罷起身,站在桌子旁,順手翻了下紛亂的圖稿,驀地發現一張小弓/弩,他咦了一聲,「這不是三爺的東西?」

那小玩意兒攤在一堆稿紙堆里,要不是李明修扒拉出來,仝則早把給它忘了。

是那天裴謹莫名其妙留下的,說是送給他玩。那弓/弩不大勁道不小,按時下的說法,應該有個十力左右。

仝則平常會做俯臥撐,也做引體向上,臂力還是不錯的,不存在拉不開弓的問題。而這個時代火器早成為主流,槍支炮彈是應有盡有,這種弓箭就變成了貴族們的玩具,騎馬射箭都是平日里休閑娛樂的手段,仝則原身出身武將世家,騎射當然不在話下。

所以裴謹給他這個,大約是想讓他消遣著玩吧。

他有一搭沒一搭跟李明修如是解答,卻見中年管家手里把玩著弓/弩,遲遲不動窩,眼神倒是越來越繾綣,搖頭嘆道,「多少年了,想不到三爺還留著它。」

听上去像是有故事,仝則很給面子的問,「這是三爺小時候的玩物?」

「哪里是玩物……」李明修搖頭興嘆,「那是三爺費了多少力氣才來的。要說三爺小時候,過得也算是苦了,倒不是缺衣少穿,卻是除了錦衣玉食一無所有的苦。」

李明修退了兩步,又一**坐下來,看樣子是打算把陳年舊事抖落一遍。

「老爺那會兒忙著征戰四方,對家里照應不到。三爺逢年過節才能見著父親一面。可老爺因為二爺身子的緣故,又和太太起了齟齬,兩個人有些年不說話,鬧的三爺小小的人夾在父母中間是左右為難。」

「老爺不大喜歡三爺,總覺得他生得單弱,不是武將的苗子。又一力栽培大爺。可大爺哪里是那塊料,沒有父親管教,成日在家混吃混喝,漸漸地也長歪了。等到老爺回來,看見大爺徹底成了個紈褲,心里更怨恨太太沒教好,說她是有意耽誤大爺。兩個人大吵一架,老爺從此搬出上房,直到過世再沒和太太和好。」

怨不得現在薛氏從里到外都透著一股子安穩自在,一點不像寡居的孀婦……

李明修話匣子打開,回憶就停不下來,「太太不鬧也不爭,就只是一味培養三爺。可沒了嚴父,太太就成了嚴母,把三爺逼得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不光讀書,更要習武。找的師傅淨是些不出世的高人,還有專攻刺殺一道的。三爺練武那些年,身上瘀青從沒斷過,那個狠法,我們在旁邊都看不下去。不過也有好處,就是把他的身子骨練強健了不少。」

頓住話,他仰面嘆了嘆,又道,「三爺小時候是活潑性子,什麼捅馬蜂窩,上樹翻牆一樣都沒落下過。可這麼被調/教,等咬著牙捱過來,人也變得老成莊重了。往那兒一站,就算是笑著的,你也猜不大透他究竟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十二歲那年,三爺在老爺書房外跪了一夜,求老爺帶他去西南戰場,倘若能立下軍功,從此以後就請老爺原諒太太當日的冒犯。」

仝則听得抽了一口氣,不知這話是裴謹肺腑之言,還是薛氏教他說的?跟著又暗暗搖頭,小孩子參與到父母的隔閡里,試圖干預化解,其實並非明智之舉。

果然李明修唉了一聲,「老爺也是心狠,素日正眼都沒瞧過三爺,趕上人家在外頭跪著,他倒把大爺叫了去,還手把手的教他射箭,和大爺有說有笑,等玩夠了才想起跟三爺說,讓他要懂得長幼有序,兄只要友即可,弟卻一定要恭。將來就算他成就再高,也要一輩子照顧好兄長,不能讓大爺受一點委屈,還非逼著三爺立誓。大爺那會兒就拿著個小弓/弩站在一旁笑看。」

攤上這麼個爹,真還不如沒有呢。仝則一面心道,一面默默替少年裴謹掬了一把同情的汗。

「三爺跪了一晚上,總算得了老爺首肯。可心里憋著氣,回去就發起高燒,太太來的時候,听見他滿嘴里說胡話,只叫著弓/弩兩個字。太太終于也心軟了,背著人叫打了一把,上頭刻著三爺的表字,求老爺親手送到病榻前。」

仝則蹙眉,月兌口問,「那三爺知道,這是太太的意思,並非老爺的麼?」

李明修抿嘴不答,半晌才搖頭,「三爺什麼不知道,只是很多事他不願說。這小玩意也不見他拿來用,只是時時帶在身邊,後來老爺去世,他在靈前守著那晚,我見他取出來模了好久。就只剩下那點子父愛,他渴求了一整個少年時代的,末了……也不過如此。」

是有點可悲,看來這東西只能當個回憶,不過興許時間一長,還真能騙自己相信那份感情曾經存在過。

可是不對啊,怎麼他又轉手送給了自己?難道這東西真寄托了長輩對晚輩的拳拳之心,充滿了關愛和照拂之意?

這麼想著,仝則禁不住打了個冷顫,在回憶裴謹看他的眼神,好像的確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像是在打量一個孩子……

雖然自尊心隨之受到了一點打擊,但仝則還是豁朗人,轉念就尋思起裴謹小時候的悲催事。原來他童年是這樣過的,卷進大宅門的齷齪事里,薛氏未必不是成心把裴詮養歪,裴父的不滿也未必沒有出處,只是遷怒于一個孩子還是有失公道。

父親冷漠,母親冷酷有心機,生存環境險惡之下,這孩子居然還沒長歪,為人處事依能溫和坦率,也算是朵奇葩。

仝則轉著手里的弓/弩,在燈光下細細翻找,終于在內側一角找到上頭刻著的字,予/愛子行瞻,父贈。

行瞻,是裴謹的表字。這個瞻字倒是挺有先見之明,似乎從開始就預示了他對父愛的渴望,也會成為瞻望弗及的一個未了願。

又或許是他本人早就想明白了?既是虛情假意不要也罷,于是轉手送人,也算得上是另一種放下?

溫馨提示︰方向鍵左右(← →)前後翻頁,上下(↑ ↓)上下滾用, 回車鍵:返回列表

投推薦票 上一章章節目錄下一章 加入書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