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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過後,李明修夫婦在房內喝著消食茶,伺候的丫頭進來,手里捧著那條石榴紅裙,「有個叫仝則的,給太太送了這個來。」

婦人接過裙子翻看起來,可找了半天居然沒尋見哪里是新縫補的,她憑著記憶去模那破損處,只覺得針腳嚴絲合縫,不由笑贊,「這小子手藝當真不賴。」

她抬頭問,「他人呢?」

「在外頭候著,說是請太太驗過,若有不好再叫他。」

婦人咧嘴笑出來,「真看不出,半大的小子罷了,手比丫頭子還巧。」

「活兒果真做得出色?」見她一個勁兒稱奇,倒是勾起了李明修的興趣。

「騙你干什麼,這小子行,我告訴你,只有心細的人方能手巧,就沖這點往後你也可以多栽培他,說起來,他不是家道沒落了麼,別說有這麼個手藝也算是有一技傍身了。」

李明修心里一動,從抽屜里取了五兩銀子出來,遞給那丫頭,「交給仝則,讓他先回去吧。」

丫頭接了銀子卻沒挪窩,「他說了候著,不知爺還有什麼要吩咐的。」

李明修微微一哂,明白仝則還惦記著預支銀子的話,沉吟片刻吩咐道,「就說我知道了,讓他先回去,過些日子自有差事交辦給他。」

打發了丫頭,婦人笑吟吟地摩挲著石榴裙,「他才剛不是求你要預支月錢,依我說,不如把下一季小ど們的春裝都交給他做,若做得好,那可是省了一筆不小的開銷。這錢就說不落你口袋里,也合該算是你持家有道的功勞不是。」

李明修點點頭,「我也是這麼想,不光小子們的,丫頭的也可以,不就是找個女孩子幫著量尺寸麼,拿去外頭也不知道經了哪個男裁縫的手,還不都一樣。」

巧得很,仝則雖不知他們夫婦在屋子里一番合計,可心里惦記的也正是這件事。

他打听過了,裴府一年給下人分發兩季衣裳,都是外包出去找人做。他今天露了這一手,當然是為讓李明修夫婦看到他有這個能耐,如果能把做衣服的活兒接下,光憑這筆錢也足夠他支付每月五兩銀子的債務了,只不過後續日子會過得辛苦一點而已。

至于靠這個賺足二百兩,仝則倒沒那麼天真。果然李明修找他談時,也不過只說每月可以多給他五兩銀子,就算是一年兩季做衣服的酬勞。

多麼黑暗,分明就是資本家剝削勞工。

然而他沒得選,只能先走一步是一步。或許是因為他乖覺且識時務,李明修滿意之余,提點他說,「只要夠機靈肯做事,不愁沒有機會。凡事不能一蹴而就,你要什麼,就得拿出相應的籌碼,才好讓人買賬。」

肯說這話,大抵也能算做是個好人了,無論什麼年代,都沒有人天生有義務幫襯別人,誰沒有苦難,誰沒有麻煩,在俗世中討飯吃,不過是各憑本事罷了。

裴府下人不少,林林總總有百十來號,男的集合起來由他親自量尺寸,女的則找了太太身邊大丫頭茯苓幫手,布料是早就采買好的,不必他操心。眼看現在還沒過年,為趕開春能將衣服發下去,仝則每天閑下來,就只剩下忙著做衣裳這一樁事。

白天還好,晚上免不了要點燈熬油,通常一做就到了後半夜。雖然兩張床之間有個小小的屏風,可還是阻擋不住燈光。為此謝彥文可是意見大了去,夜夜在床上烙餅,臉拉得有八丈長。

實在睡不著,謝彥文氣得翻身坐起來,瞪著仝則直譏諷,「什麼娘們唧唧的活兒,你還干得挺來勁兒。」

話說完,仝則依然像沒事人似的繼續做飛針走線,表情專注。謝彥文怔了怔,隨即發覺自己的奚落沒激起若任何反應,如同拳頭打在棉花上,不免更讓人氣惱。

「我跟你說話呢,少裝聾子啞巴,這麼賣命,是打算在裴家效忠當一輩子下人?」

謝彥文這個人思維大概沒什麼邏輯性,前後兩句分明沒有必然聯系。仝則抬了下眼,慢悠悠一笑,「羨慕我有一技之長?你要肯學的話,我可以考慮教你,看在同屋的份上,學費減半,一月一吊錢。」

大言不慚!誰稀罕學這類娘兒們玩意,謝彥文翻了個白眼,心道仝則的臉皮簡直厚過城牆,和誰都是一副自來熟也就罷了,被擠兌兩句竟然還能笑得出,當然,還會不動聲色的給你懟回來。

謝彥文哼了一聲,掀起被子埋住頭,憤憤然睡去。

雖說睡得滿月復怨氣,可第二天早起,謝彥文一睜眼還是看見早飯已擺在桌上,仝則一邊吃著也沒說話,顯然是替他打了飯,再一細看,碗里比平時多了半個饅頭。

謝彥文窸窸窣窣的穿衣,一面冷冷說,「干什麼,買好我麼?」

「就當我良心發現,看你太瘦了,給你補補。」仝則一開口,臉上又帶出謝彥文最討厭的那種灑月兌勁兒——好像萬事都不經心,所有的不順皆能一笑置之。

都是從天堂掉落到泥沼,憑什麼自己夜夜做噩夢,夢見家破人亡,夢見被拉到骯髒的羈候所等著販賣,這個人卻能活得這麼瀟灑?微笑做事,微笑賺錢,渾身洋溢著一派勃勃生機,這麼容易忘卻,姓仝的究竟還有沒有心肝可言?

謝彥文越想越厭惡,忿然把饅頭丟在一邊,「你討好那些人也沒用,說到底你我就是個下人,就算將來贖身出去也是罪奴身份,走到哪兒都一樣受歧視,連子孫後代都一塊跟著倒霉。」

其實他不提,仝則大體也能猜到這個結局,但從一個當世人口中驗證,心還是沉了一沉。然而他天性樂觀,也相信天無絕人之路,既然自己能死而復生,就該珍惜活著的機會,無論如何不能輕言放棄。

「我是留的青山在,你也應該一樣。」仝則看著謝彥文單薄的肩膀,很有耐性的笑道,「身體最重要,瘦成一把骨頭說什麼都沒用。晚上妨礙你了,就當跟你說聲抱歉,回頭我再擋個簾子,盡量遮住光不擾你清夢。」

謝彥文滿肚子抱怨,听見這話頓時發不出來了,雖然仝則說得不算軟話,但態度卻很和緩。平心而論相處了個把月,仝則這人確實挺招人喜歡,人俏嘴甜,卻從不說阿諛奉承的惡心話,也沒見他死命巴結誰,更經常在暗處不動聲色地照顧人,怨不得旁人都很待見他。

這樣的人,他其實也真心不討厭,只是和自家的消極一對比,仝則的積極向上愈發像根刺似的扎進他心里。

又或許自己真該向仝則學學?不是認命,而是盡可能積極努力去生活,讓心情和身體都變好一點。

謝彥文悶悶地坐下,拿起那半個饅頭,想說一聲多謝,可惜如鯁在喉,糾結了半天一口咬上去,把存在心里的感激也一並咽了下去。

轉眼到了新年,作為京都新晉侯爵府,上門來賀新春的人自是絡繹不絕。

這個時代的社交活動相當豐富,宴席一擺就是好多天,成婚女性不忌諱拋頭露面,大大方方和男賓一起喝酒閑談。當然年輕的姑娘還是有自己的社交場,多數還都限于內院之中,不過眼下裴府並沒有未出閣的女郎。

身為一個低階下人,仝則忙于伺候宴席,管事的沒有指定他去哪里服侍,無非是哪里有需要就會調派他去幫手。

前院絲竹管樂聲不斷,後院自有美食佳釀,任君自選。仝則聞著空氣中飄來的陣陣酒香,只可惜不能親嘗,心癢之余難免有種深深的悵然。

好容易從廚房幫忙出來,得空可以歇會兒,他正溜達著往前院走,才轉到回廊,眼前驀然出現一個小小少年郎。

「我娘呢,怎麼又不見了,總是扔下壽哥兒。你快帶我去找阿娘。」

半大的人兒,穿著大紅色的袍子,模樣像觀音駕前童子一樣討喜。仝則猜得出,這應該就是裴府唯一的小少爺,傳說中的孝哥兒。

他在找媽媽,可對于那位二女乃女乃現在何處,他身邊的丫頭都是一臉諱莫如深的表情,裴熠問不出結果,眼看著嘴巴扁起來,模樣好生委屈。

左顧右盼間,他忽然瞧見仝則,忙招手問,「你看見我娘沒?」

一路走來時,好像是看見過一個極艷美的年輕女人,帶著丫頭匆匆往後院去了,仝則記得那女人膚色略微有點黑,舉手投足媚態橫生,和眼前的小少年對比,似乎有三四分相像。

他上前兩步,搖頭說,「小的沒見到。」

仝則說話時不覺蹲了下來,為的是讓裴熠能平視自己。誰知這個簡單的動作,卻讓裴熠有點吃驚,似乎平時沒有人如此對待過他,小小少年頓時覺得受到了極大的尊重,內心感覺非常好,一伸手做了個撒嬌的動作,「我累了,你背我回去吧。」

聲音很軟糯,明顯還帶有找不到母親的不安,靠近些,能聞到他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女乃香,話音里夾纏濃濃的鼻音——這是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仝則看著他,倏然間想起很多年前,听聞父母出事的消息,在漆黑的夜里,他也曾抱著被子無聲啜泣,因為不太敢讓別人听見,一則是對自己的軟弱無地自容,二則也是害怕叔叔嬸嬸從此更加嫌棄他。

記得剛到叔叔家不久,每晚洗過澡,他都會把自己的內衣襪子洗干淨,可五歲的孩子力氣有限,擰不太干那些衣物。有次半夜醒來,似乎听到衛生間有滴水的動靜,一下一下嗒嗒有聲。他起身去看,然後使勁渾身力氣盡量擰干。

可回到床上,滴水聲依然不斷在耳邊回響,折磨得他整晚都不能合眼。心里一直在擔心那聲音會吵到其他人,會讓人覺得他這個累贅太不懂事。

十幾歲之前,他一直小心翼翼地生活,能依靠的只是幾個稱謂上至親的人。直到高中上了寄宿學校,性格本就開朗的人才漸漸找回了自我,因為讀書因為交友,個性終于得到釋放,他也開始明白,有些感情真的沒法強求。

仝則一邊回憶,一邊笑著轉身蹲下,示意裴熠可以跳到他背上來,後者看看四下,又念起最惦記的人來,「可我娘呢,才剛不是說帶我回去換衣裳,怎麼一眨眼就不見了。」

丫頭漫不經心敷衍道,「孝哥兒太貪玩了,看見假山就爬起來沒完,女乃女乃等得不耐煩,才說讓你再玩會兒。」

「又撇下我,」裴熠怏怏的,「每次都這樣,就不能和我玩一會子,動不動一整天都不理我。」

仝則回眸,見他眉形秀氣,黑眼仁又大又亮,這麼極精致可愛的孩子,卻好像並不得娘親關愛,而且听上去這樣被拋閃,已經不是第一次了。

拜幼年經歷所賜,他對小孩子一向有耐心,于是溫柔地說,「前頭有事,二女乃女乃可能是被太太叫去了。壽哥兒不如先回房換衣服,等換好了去席上就能看見她了。」

被勸慰兩句,裴熠情緒平靜下來,眨眨眼也開始打量仝則。眉清目秀,面容俊俏干淨,笑容很真誠,眼里卻又閃著某種說不出的慧黠,看上去既伶俐又好親近,心中不由頓生好感,「不用你背了,你送我回去,我那兒有好吃的給你吃。」

一旁丫頭听得翻眼望天,雖然不滿倒也沒阻止。任由仝則牽起裴熠的手,拉著他往二房院子里去了。

進了月洞門,只見整間小院兒空蕩蕩的不見一個人影,領路的丫頭見狀呸了一聲,「不是挺尸就是上前頭露臉,一個個就知道巴結往上爬。」

丫頭沒好氣的摔摔打打,也不經心給裴熠換衣服,仝則干脆自己動手,給少年換了件湖水藍的小襖,衣服的質感相當不錯,模在手里,讓他想起從前最喜歡的絲綢料子。

又安撫了一陣裴熠,仝則才從二房院子里出來,剛一踏出門,正見一個人背對著他,穿一身石青色直裰,頭上戴一頂小冠,身材修正挺拔,背脊收得很緊,可整個人卻又散發著一股適意的疏懶。

憑借對衣著的敏感,仝則判斷此人應該不會是貴客,不然一個人溜達到這里,早該有人尋他來才對。

是不得志的年輕公子逃席出來閑逛吧,正打算悄無聲息溜走,那人卻倏地轉過身來,正面相對,仝則的步子霎時就是一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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