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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條在青山間綿延的江。

雨季江水洶涌崩騰, 但在兩岸逼仄青山映襯下,它只是條渾濁的細流。

像老人流下的鼻涕,透著腐朽和腥臭。

這是普通對閩江的第一印象, 但這一印象並非源于閩江本身,而是因為在閩江周邊的一些建築。

抬頭望去, 你能看到橫貫天際的電網和高聳入雲的水泥外牆,而當你走到它面前時, 唯一的想法只有敬畏。

這就是閩江第一監獄,關押著全省百分之九十五以上重刑犯, 他們中大部分人, 終其一生都不可能再次呼吸到自由的空氣。

不過,閆貴球和那些人不太一樣,因為他很幸運,他屬于剩下的百分之五。

他是個小偷,準確來說是慣偷, 出入拘留所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但被關進閩江第一監獄還是頭一遭。

老實講他技術不錯, 偷東西也從不貪心,這次被抓純屬時運不濟, 當時他為躲避臨時回家的主人,靈機一動跳到空調外機上, 卻一不小心從五樓摔下, 所幸只斷了條腿。

可法官大概是覺得這都摔不死他, 干脆給他判了個最高刑期, 讓他好好在監獄里「養傷」。

今天是閆貴球在第一監獄的第350天服刑生涯,也就是說,還有一周不到,他就會被刑滿釋放。

大概是太興奮,中午時他吃的有些多,午睡沒有睡著,下午放風時,他拖著那條不太好的腿在操場上遛彎。

整座監獄最凶悍的刺頭在東北角雙杠邊,第二難搞的黑老大在西南角牆根,閆貴球只看了一眼,就確定好自己遛彎的路線。像他這種級別的犯人,放風必須低調謹慎,像黑老鼠一樣不惹人注意最好。

大概就在他走到第10分鐘的時候,東北角上出現一點騷動。

兩位獄警出現在東北角雙杠邊,像在和刺頭說什麼話。

閆貴球看了一會兒,就像反方向走去。

他低著頭,腿抽疼了下,再抬頭時,他突然意識到,西南角牆根好像少了什麼人。

黑老大不見了……

想到這里,閆貴球猛地回頭,只見東北角的雙杠邊竟然一樣空空如也。

閆貴球總覺得不妙,兩位大佬同時被無緣無故帶走,可不是什麼好事,就在這時,閆貴球感到有人拍了拍他的肩。

他回過頭,看到有人站在他身後。

制服筆挺,目光冷峻。

是他從未見過的面孔。

……

人越多,有時就越安靜。

地鐵車廂里都是人,上班族和放學的學生們擠在一起,空氣里散發著雞蛋仔、皮革和樹脂座椅的特有味道,氣味混雜,悶熱不堪。

車廂里像剛被什麼重磅新聞碾壓過,一片死寂,無人說話,每個人都低頭在看手機。

壁掛電視聲音被調的極低,因此在車廂里,就只能听見車輪碾壓鐵軌的壓抑聲音。

穿楓景校服的女孩被一群上班族擠在最角落,她向車門和座位的夾角間又縮了縮。

雖然一起上的地鐵,但她的同學都離她很遠,畢竟沒有人願意和一位「犯過事」的學生一起上下學。

女孩的臉貼在未開啟的車門上,車窗外是漆黑的地鐵隧道,她閉目淺眠,黑色短發削得極薄,看上去更像個清冷的少年人,然而她確實是個女孩。

沉默和壓抑依舊在繼續。

地鐵行過一段暗無天日的隧道,兩旁終于出現閃亮的廣告牌,女孩白玉似的臉龐被打上各種顏色。

或許是因為出現亮光,也或許是因為列車終于停下,交換上下的人流為悶熱的地鐵車廂帶來一絲流動空氣。

安靜許久的車廂再次騷動起來。

騷動沒有任何緣由,只來自于每一個不安的人。

被夾在過道里的高中生開始交談,她們壓低聲音,互相交換手機屏幕中的信息,切切私語。

你甚至不用去听,光看那樣的表情,就知道他們在談論什麼。

「如果真讓你投票,你會選什麼地方?」扎馬尾辮的女高中生終于把微博刷完,她拉著扶手,問身邊的另一人。

「我靠你小聲點,而且你這麼這樣,自己不說先問我。」

「我就問問你嘛,那我覺得最正確的做法就是棄權。」伴隨逐漸嘈雜的車廂氛圍,女生音量逐漸放大,「如果人人都棄權就好了。」

另一人壓低聲音道︰「你不投票,就把選擇權交到變態手上了,那個人是這麼說的。」

「他說你就听嗎,你還真想投票嗎,你做了選擇就是間接殺人,沒有人有資格決定別人的生命。」女學生音量再次放大,慷慨激昂道。

像有人給嘈雜的車廂氛圍拉了記手剎,周遭霎時安靜。

周圍乘客假裝在忙自己事情,卻似乎都在偷瞥那位發言的姑娘。或許是感受到周圍人的注意,女學生更加有勇氣,她繼續著的宣講︰「這就是一個道德游戲,他就是想讓我們自相殘殺,這根本無解,既然無解,那我們什麼都不做就不犯錯,這才是最好的選擇!」

悶熱而壓抑的地鐵空間內,女學生的話擲地有聲。

地鐵里每個听到這句話的人,都生出這樣那樣的想法,但卻沒有人會在地鐵上和一個小姑娘討論道德已經法律,因為這件事本也和他們沒什麼關系。

所以會反駁小姑娘的,也只有小姑娘,充滿意氣、非常銳利的小姑娘。

下一刻,座位與車門夾角里有人開口。

她說︰「這不對。」

聲音平淡卻清涼,乘客們下意識循聲望去,卻只看到一個被壓在角落的瘦削姑娘。

姑娘頭發很短,眼珠是琥珀顏色,微微眯起眼和挑起唇角時,你只覺得她在笑,令人不由得心生好感。

被點名批評的馬尾辮女孩抿起唇,像收到莫大侮辱︰「方艾子!」

「哎,是我。」方艾子邊說邊站直身體,把懶洋洋綴在臂彎的背包重新背好。

馬尾辮女生打了個激靈,仿佛覺得這里有陰謀還是別的什麼東西,于是混合了下,冷冷道︰「你剛才在說什麼,我沒有听清!」

「我說你不對。」方艾子重復道。

「我怎麼不對了。」

「你沒資格。」

「你憑什麼說我沒資格!」馬尾辮女生還是生氣了,「每個人都有發表意見的自由,你憑什麼就不讓我說話!」

「因為,不是每個人都有讓別人停下來,听一听他說的話資格。」方艾子頓了頓,平和道,「起碼你沒有。」

「說的你好像就有似的,進過少管所的不良少女你算什麼東西啊!」

「我當然沒有。」小女生式的吵架令方艾子感到無趣,她說,「但我認為,如果她做了選擇,那就是她的選擇,你不能因為這件事不符合你的心意,就指責別人間接殺人。」方艾子頓了頓,說,「殺人,是很重的罪名。」

「你這麼有道理,那你說現在情況我們該怎麼辦!」馬尾辮女孩咬咬牙,又問。

廣播叮咚作響,列車即將進站提示音響起,像敲在所有沉悶而壓抑心頭。

所有人再次看向那位姑娘,然而這次,他們不再是八卦和好奇,他們真的想從那張嘴里听到什麼有用的話。

然而他們失望了。

女孩斂眉沉思,最後她搖了搖頭,陳懇地說︰「我不知道。」

「你還不是不知道!」馬尾辮姑娘挑眉斥道。

方艾子沒有再說什麼。

想得到解答的願望落空,乘客們的心情再次變得沉悶而難過。

他們只是普通人。

他們這樣的普通人,有普通的親人、好友、師長,他們與這個城市或者那個城市又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普通牽掛,因此,他們甚至不如一個意志堅定的高中女生,在必須做出決定時,他們真的不知道該如何選擇。

難以抉擇的困境折磨著每個人,空氣再次凝滯,車窗兩邊卻終于亮了起了。

列車停下、護欄打開、車門打開,短發女生背著書包,跟隨沉悶的人流緩緩步行下車。

但忽然間,她像想到什麼,她沒有回頭,也沒有再看任何人,她只是仰望著陳舊地鐵車站上的陳舊燈具,說︰「但我想,總有人會知道,應該怎麼辦。」

女孩聲音清澈如水,在不甚明亮的地下空間里,電視屏幕徐徐亮起。

永川衛視女主播靜坐主播台前,從一個老式的牛皮紙信封里,緩緩抽出一張帶宏景市局抬頭的普通信紙。

她低頭看了眼信紙,再抬頭,朱唇輕啟,平靜道︰「您好,展信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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