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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被毀掉容貌已經有十載。

她臉上的皮肉翻滾,面目全非,極駭人。望之,讓人惡心反胃,避之若浼。

不少奴僕路過看她一眼,面露懼色,匆匆離開。

只有兩小兒拿著石頭朝她砸去,嚷嚷著,「丑八怪,丑八怪,快滾。」

這是範立的兩個孩子,有丫鬟匆匆過來將兩小兒抱走。

庭院外有灑掃的婆子們說話,「真真是喜事連連,大人左遷,明兒還要帶著太太同小公子回來探親,我還听說了,小公子長的粉雕玉琢,冰雪聰明,小小年紀學問就不輸給沈大人,咱們太太可真是好福氣,苦盡甘來啊。偏有些人不知珍惜,那副丑模樣大人肯娶她都是天大的福分,竟還敢做出那樣下作的事情。」

「你可小心些,別被里頭那位听見了,到底是咱們主子。」

有人嗤笑,「她算個什麼主子,連咱們都比不上。」

「好了好了,快莫要說了,趕緊把活兒干完,明兒大人太太回來可是有賞錢的。」

明天他們就要回了啊,姜坐在廊廡下的小杌子上模模糊糊的想著,指甲無意識的摳著掌心,手掌心很快血肉模糊起來。

心中恨意滔天。

婆子們忙碌完陸陸續續離開,余下姜一人呆呆坐在廊廡下,不多時,垂花門那邊有個婆子探頭喚她,「範家的,快些過來,高家那邊來信兒了。」

姜抬頭望去,眼里有了些神采。

高家是妹妹的夫家,小姜妤出嫁後,姜使錢找了個傳信的,每隔兩月會給小姜妤遞一封信,這是姐妹兩人為數不多的聯絡。不過自打半年前妹妹送信過來說懷了身孕,她送出回信後就一直再未收到妹妹的來信,這會兒一听是高家那邊,曉得該是妹妹給她送信了。

姜起身,蹣跚著朝垂花門走去,從婆子手中接過信箋,模出身上的一小塊碎銀子遞給婆子,婆子擱在手上顛了顛,咧嘴笑了笑,轉身慢吞吞離開。

信封上面是寬扁的楷書,較為清秀的字跡,並不是小姜妤的字,姜打開信箋,臉色漸漸慘白起來,等到看完上頭的東西,她渾身顫抖,牙齒咯咯作響,死死的攢著信箋,朝著主院那邊沖去……

繞過層層抄手走廊,姜已經摔倒好幾次,面色白的嚇人,跌跌撞撞到了正院,有奴僕將她攔下,她尖叫的撲上去,「我要見姜映秋,我要見姜映秋,我要見……」她不斷的重復著,身子劇烈的顫動。

奴僕訓斥拉扯,她死死攥著柱子不肯撒手。

姜映秋在房中听見動靜走了出來,見到姜在門外撒潑,皺了皺眉,「姜,你這是做什麼?」

「小姜妤是不是死了?我妹妹是不是死了?」姜死死的盯著她,目眥盡裂。

姜映秋目光垂下,淡聲道,「半月前高家的確給我送了信,女人生孩子本就是在鬼門關走了一趟,她沒撐過來,怪不得別人,你也莫要難過,過好自己的日子才是正事兒。姜,你去照照銅鏡,瞧瞧你現在的樣子,你爹娘若是在天有靈也不願見你如此。」

「我妹妹半年前才懷上,如何會是生孩子死掉的?高家人到底對她做了什麼?姜映秋,你好歹毒的心腸,我爹當初待你們如何你心中最清楚不過。可你謀我爹的家業,你女兒毀我容貌搶我夫君,你又任由高家人害死我妹妹!姜映秋,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我做鬼都不會放過你們的!」

尖厲的聲音在庭院中響起,震耳欲聾,透著絕望和深入骨髓的恨意。

這麼些年的忍耐是為了小姜妤,姜映秋拿妹妹威脅姜,她什麼都做不了,寧願自己下半輩子非人非鬼的活著,就是想見小姜妤過的好,可是這一切都沒了,不在了,她這麼些年的忍耐到底是為了什麼?到底是為了什麼啊。

姜跪在地上,仰天痛哭,淚盡血涌。

底下的奴僕有些被震住。

姜映秋被她癲狂的模樣嚇著,下意識後退兩步,臉色跟著難看起來,一甩袖子道,「姜,你莫要胡攪蠻纏,你爹娘去世,姜家的家業被外人窺視,我辛辛苦苦撐起姜家,何曾短過你的吃穿用度。你們姐妹出嫁,我可是給足了嫁妝,你毀容亦是被歹徒所為,非要怪在你表姐頭上,我給小姜妤尋的夫君更是名門之後,她不過是自個摔倒小產沒熬過來。」

見姜如鬼怪一樣丑陋的面容上全是血跡,姜映秋有些心慌,喊道,「來人,快把她給我送回去……」

真真是晦氣!姜映秋拂袖回房。

奴僕們拖著姜回到西園正房,踫見範立的兩個小兒,小兒正要上前辱罵,瞧見姜臉上血跡模糊,嚇得大叫一聲往四處逃散,姜被拖進房中扔在床榻上,她許久未動,猶如死了一般。

暮色西沉,天邊透著晚霞,明兒是個好天兒。

房里一片昏暗,等到月明星稀,夜深人靜,床上的人終于有了些動靜,姜慢慢的從床榻上爬起來,眼前昏暗無光,甚至有些模糊,周身都是血腥味。

她佝僂著腰從床頭的小箱子里模出一包東西來,哆嗦著塞入衣襟中,又漸漸模索著出了房,蹣跚的走到西園的井邊,就著井水洗淨眼上的血跡,抬頭朝遠處望去,一片模糊。

她的眼也瞎了。

暗淡朦朧的月光下,姜猶如鬼魅,搖搖晃晃去到姜宅的廚房。她掏出身上那包粉末,模至兩個水缸旁,把粉末全部倒入。

這是鉤吻粉,有劇毒。鉤吻也叫斷腸草。

回至西園正房,姜在廊廡下坐了整整一夜,晨光熹微時,她順著抄手走廊從姜宅後門離開,模索到街市,她沒帶帷帽,臉上的疤痕丑陋不堪,眾人皺眉躲避。

行至熱鬧的集市,忽然有人高聲呼喊,「首輔大人來了……」

姜被熙熙攘攘的人群擠倒在地,身後傳來蹄蹄踏踏的馬蹄聲,她抬頭,恍惚的朝遠處看去,模模糊糊瞧見一個身姿高大挺拔的男子騎馬走過,她慢慢的垂下頭。

耳畔傳來人群紛雜的議論聲。

「這位首輔大人不過而立之年,就身居一品,可是了得,不僅是內閣首輔,前不久還被封太傅,這官可是大的嚇人,難怪這麼大的排場,瞧瞧這些護衛,好生森嚴……」

「听說這太傅大人也是蘇州人吧,是回來探親的。」

「這位大人的名號是甚?倒是很少听過他的傳聞。」

「據說叫燕無屹,當年殿試被皇上欽點為狀元,自此就留在京城,這麼多年還是第一次回蘇州,其他的,卻也不太清楚。」

「對了,今兒不是還有一位沈大人也回蘇州探親嗎?怎麼還沒回……」

姜慢慢從地上爬了起來,搖搖晃晃擠出人群,漸漸行遠,走了一個時辰她來到高家門前,眼眶漸紅,有血淚涌出,上前扣響門環,很快有人開門,瞧見一容貌丑陋眼眶出血的女人站在門前也給嚇了一跳,「哪兒來的瘋婆子,趕緊滾開。」

「我妹妹在哪?我妹妹的墳地在哪,我妹妹的墳地在哪……」

看門老叟膽顫心驚,「誰是你妹妹,胡說八道什麼,你這瘋婆子趕緊滾開,不然我就喊人抓你了啊。」

旁邊一小門戶里頭听見響動,有個小婦人開門探頭出來看了眼,瞧見姜給嚇了一跳,細細一想,認出她是姜妤的姐姐。這小婦人劉氏同小姜妤認識,兩人都是做媳婦的,挨著近自然慢慢熟悉起來,小姜妤同她說許多姜家的事情,說過她姐姐的事,也說過她姐姐是個好人,她不相信姐姐做的那些事情。

前不久劉氏突然就見高家貼上白聯,門前掛起白燈籠,以為是高家長輩過世,不想三天後出葬才曉得是小姜妤死了,她一陣發蒙,跟著送葬的隊伍一塊上了山,等到人都離開,看見小姜妤的墳包孤零零的立在那兒,蕭條淒慘。

她跪下祭拜,又哭著回家,等了十天都不見姜家有人上門,她想起小姜妤曾告訴她,同姐姐有書信來往。她識的字不多,悄悄去找街口的秀才幫著給小姜妤的姐姐寫了封書信。

沒曾想,小姜妤的姐姐這就找上門來,可卻是這幅模樣。

人如鬼魅,半死不活。

「你可是姜妤的姐姐?」劉氏開口問。

姜回頭,隱約見不遠處站著個嬌小的女子,她定定站住,劉氏上前,紅著眼眶道,「姜家姐姐實在對不起,姜妤已經去了……」

「帶我去見見她。」姜垂頭,有血淚滴落。

劉氏雇馬車攜姜一塊去山中祭拜小姜妤,山上荒涼,周圍不少孤零零的墳包,這里並不是高家家族墓地,死後都受如此冷落,更不用想小姜妤生前在高家過的是何種日子,姜肝膽欲碎。

姜在姜妤墳前跪了一個時辰,劉氏默默等待。

姜起身,劉氏攙扶她下山,也不敢說安慰的話,她瞧著姜妤的姐姐怕也是時日無多,當初姜家長房何等的富貴榮華,十載就變成現在這幅模樣。

到山下,劉氏租了輛馬車送姜回到姜宅,猶豫半晌才勸道,「姜家姐姐,可要幫你請個郎中?」

「不必。」姜低垂著頭,嗓音暗啞,她從懷中掏出一個荷包塞入劉氏手中,轉身進姜家後門。

劉氏怔住,半晌才打開荷包,里頭是幾百兩的銀票和幾顆紅藍寶石。

劉氏攥緊荷包落淚,抬頭望著這光鮮亮麗的姜家大宅……

姜回到西園已申時,沈知言攜妻兒到家,上上下下的奴僕都在忙碌著,範立和兩名妾侍也在東園幫忙,整個西園空蕩蕩的,她坐在正房的門檻上,呆呆的望著早已看不清的宅子。

直到日落西山,範立攜母和妾侍孩子回來,見姜痴傻一般坐在那兒,範婆子喝斥道,「你這蠢婦坐在這兒做什麼!趕緊給我滾進來,別出來丟人現眼的。」又嘀咕道,「都成這樣了怎麼還不去死,省的佔著正房的位置,趕緊死了把地兒給咱們騰出來。」

兩小兒從地上撿了石塊笑嘻嘻的朝姜扔去,兩妾侍嗤之以鼻。

範立喝了酒醉醺醺的,走過去抬腳把姜踹到在地,口中罵罵咧咧。

一群人辱罵夠,這才心滿意足離開。

過小半刻鐘,姜慢慢起身,去西園的小廚房拎了幾壇子燒酒出來,行至範立他們住的西廂房。才吃過席面回,範家人都聚在西廂房小聚,範家婆子抱著兩小兒笑眯眯的說話,片刻鐘,突感覺呼吸困難,懷中抱著的小兒也嘔吐起來,四肢麻木,幾人很快癱軟在地……

姜推門而入,朦朦朧朧見地上癱軟的身影,她面無表情,麻木的將手中的幾壇燒酒砸落在地上,屋子中瞬間彌漫濃郁的酒香氣。

範家人驚恐望著姜。

兩包鉤吻粉造成的毒性不足以立刻致命,會慢慢發作麻痹他們的四肢,讓他們動彈不得,範老婆子哆哆嗦嗦的罵道,「你這瘋婦,你想做什麼。」

姜從懷中掏出火折子,範家人這才知曉她的意圖,大驚失色,範立驚恐道,「姜,姜,你想干什麼,你不能這麼做,當年的事情都是你表姐和你姑母讓我干的。,,我錯了,你饒了我吧,你放過我,等事情結束,我會好好跟你過日子,我會待你好的,……」

範老婆子也被嚇得失禁,「姜,你,你瘋了,這火燒起來,你也逃不掉的。」

滿屋子都是求饒聲,兩小兒也嚇得嚎嚎大哭。

姜置若罔聞,打開火折子,輕輕一晃,火苗燃起。

結束了,都結束了,熊熊烈火一瞬而起,瞬間將西廂房吞噬,東風刮過,火勢朝東而去,那里正是姜映秋和謝妙玉住的地方。

姜置于其中,烈火焚燒,皮焦肉爛,鑽心剜骨。周身都是尖厲的哭喊聲,扭曲的身影。

不知過去多久,仿佛只是一瞬間,姜沒什麼知覺,卻又能清楚的感覺到身體的疼痛消散,她睜開雙眼,清晰的望著偌大的姜宅置身一片火海。

她已身死,如今只剩最後一縷魂魄游蕩在姜宅半空。她看著姜映秋,謝妙玉,沈知言拖著一個幾歲的孩子掙扎著爬出來,有侍衛們提水救火,將幾人救出姜宅……

不甘心,不甘心啊。

魂魄消散,滿腔恨意卻久久不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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