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亥時的梆子已然敲過,禮部尚徐府的書房里,燭火卻燃得正旺。

「碧雲引風吹不斷,白花浮光凝碗面。」當年蘇軾汲江煎茶,那般意趣,我雖心向往之,卻不知何年何月方能恢復自由之身啊!」

徐階手里端著個五彩成窯小蓋鐘,舒舒坦坦地坐在雞翅木太師椅上,對坐在下首的張居正笑道︰「武夷山的秋茶,今年才上貢的,你嘗嘗!」

張居正卻沒有理會丫頭放在自己面前茶幾上的小蓋鐘,他想了起今日晌午,他從裕王府出來後,在西大街看到的那一群難民。

那些人三五成群,相互攙扶著,衣衫破爛不堪,許多人手里還端著骯髒的破碗,看起來像是討飯的,可是身上卻都不同程度地帶著傷,而且有不少婦孺在內。

驚異之下,張居正下了馬車,攔住一問,才知道他們是通州逃過來的難民。

原來蒙古兵依舊盤踞在通州燒殺yin虐,無惡不作,且沒有遭到任何大明兵丁的迎戰和反擊。

想起幾日前,就听說各地的勤王之師就已經紛紛抵達京師的消息,張居正簡直難以置信,這十幾萬大軍在城里吃了睡,睡了吃,卻任由蒙古兵在城外肆意殺戮國朝的良民百姓。

急怒之下,張居正將馬車中隨身攜帶的銀兩全部贈給那為首的中年男子:「這些銀兩你們先拿著渡過難關,我這便想法子將此消息上達天听,務必讓你們盡快重返家園。」

「這位公子,你有所不知,咱們通州的軍情,早已驚動了聖上,只是,听說是嚴首輔不讓軍隊反攻,說是隨蒙古人搶,搶夠了,自然就回去了,嚴嵩這天殺的奸賊,不得好死呀。」那男子切齒罵道。

一听此話,張居正登時熱血上涌,憤怒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他當時就命心墨把馬車駕到徐府,他一個七品翰林,除非皇帝召見,否則是無法面聖的,但是徐老師可以進宮求見皇帝。

是心墨提醒了他,徐閣老白天肯定不在家,只有等晚上來。

見張居正不回答他的話,胸口卻一起一伏,表情也甚是激動,徐階溫言道︰「居正,究竟出了何事?我很少見你這般模樣。

張居正望著徐階,回想起當年自己剛考中進士的時候,這位恩師才四十來歲,相貌青矍,正是意氣風發雄心勃勃的盛年。

可如今的老師剛交五旬,便顯了憔悴老態,雖然官居文淵閣大學士,可是,日常行事,卻總是仰首輔嚴嵩的鼻息行事,此次,他是否能仗義直言」

想到這里,張居正再也忍耐不住,開口道︰「恩師,學生深夜來訪,卻不是為品茶。」

徐階不慌不忙地抿了一口茶,將小蓋鐘輕輕放在案幾上,方打趣道︰「你一個翰林院編修,整日里抄抄寫寫,給裕王上上課,能有什麼刻不容緩的大事,非要這時候打擾為師品茶啊?」

「今日,我在街上听到一個消息,說是蒙古大軍連日來在通州燒殺搶掠,京城中數萬勤王之師,卻眼睜睜看著,絲毫不加援手,可有此事?」

徐階默然片刻,方道︰「前幾日,陛下命大同總兵仇鸞與俺答談判,我設計拖延時間,令各地勤王之師得以趕到京城,蒙古兵見勢不對,便要北撤。」

張居正咬牙道︰「此時反擊,定然能大敗俺答,恩師以為如何?」

徐階嘆道︰「陛下早已下令反攻,奈何兵部尚書丁汝夔乃是嚴首輔一黨,嚴首輔不讓他反攻,他居然真的連聖旨都不遵了。」

「嚴首輔為何不讓丁尚書反攻?」

「嚴首輔是怕萬一戰敗,聖上會怪罪下來吧。」徐階搖了搖頭,一臉的無可奈何。

既然如此,恩師何不入宮面聖,將真相上達天听,也免了通州生靈涂炭之苦。

見徐階沉吟不答,張居正又道︰「如今朝中嚴嵩父子勢大,偌大朝廷,舉目皆是嚴黨,只知道巴結嚴家父子,能臣干吏屈指可數。聖上又一心修道,听不見也听不得逆耳忠言,您是朝中為數不多的,能夠在聖上面前說得上話的人啊!」

徐階微微眯縫了眼楮,緩緩道︰「你可知道,你這番話,若傳了出去,會落得怎樣淒慘的下場?」

「這個我自然知道,只是,我今日見到通州過來的難民,說起通州的慘狀,心中實在氣悶,不吐不快。」

徐階微微一笑︰「居正,你是我的門生,咱們自己人關起門來,你自然可以暢所欲言,然而,我的恩師卻早在多年之前就已仙逝,我卻要到哪里暢所欲言?」

「國家興亡,匹夫有責,若丁尚書一位怯戰,讓俺答有恃無恐,只怕連京師都要淪陷啊!老師官居大學士,當為天下表率。」張居正急道。

徐階嗯了一聲,便伸手拿起茶壺,給自己續了一杯茶水,然後方道︰「今年,廬州府大饑,听說餓死了不少人啊。」

張居正見老師顧左右而言其他,心中越發的失望,只是畢竟是自己的老師,怎麼著也不能當面質問,見老師提及廬州府大饑,心中血氣翻涌,沖口而出︰「進來市井之中,連販夫走卒都在思量如何退敵,老師難道就不思量?」

這句話明顯說得很重了,言下之意,這位老師連街上的販夫走卒都不如了。

徐階卻並不生氣,只是長嘆一聲,依舊把話題往瀘州饑荒上扯︰「歷朝歷代,能讓百姓吃飽飯的,實在是太少太少了。」

張居正原本以為老師提到廬州府的饑荒,也是想抨擊嚴嵩父子一番的,誰知話題轉來轉去,他卻避重就輕。扯到了歷朝歷代身上,什麼意思?歷朝歷代的老百姓都是吃不飽的,所以我朝也不會例外,所以,這跟嚴家父子一點關系也沒有?所以,嚴家父子很無辜?」

忍住心中的氣悶,他站起身來:」老師,天色已晚,明日還要上朝,您也該休息了,學生告辭。」

徐階也不挽留,只淡淡地道︰「那武夷山貢茶,我這里還有幾瓶,回頭我著人送兩瓶到你住處!」

師長所賜,不能不受,張居正勉強道了聲謝,便匆匆而去。

徐階盯著這位門生雄健的背影,嘴角露出了一絲不易覺察的微笑,吶吶自語道︰「初生牛犢不怕虎,怎麼這麼像我年輕的時候啊。」

「你年輕那會,比他還要沖動,這後生是沒受過什麼挫折磨難吧。」書房的大理石花鳥屏風後,轉出了一位中年美婦,緩步來到徐階身邊,正是徐夫人。

徐階看了她一眼,頹然道︰「夫人,我是不是很無用,居正尚且能在我面前為通州百姓一爭,我卻什麼也不能做。」

「單憑一腔熱血,是改變不了任何事實的」徐夫人柔聲道︰「如果僅僅面聖一次,就能令皇上不再信任嚴嵩的話,夫君也不會幸苦隱忍那麼多年了。」

徐階長嘆一聲,伸手握住夫人的手,欣慰地低語︰「知我者,夫人也。」

張居正回到府中,也沒有去見母親,徑直回房了。

王嬤嬤見他回來了,忙帶了竹兒擺上熱氣騰騰的宵夜,張居正看都沒看一眼,便道︰「我不餓,你們拿去吃了吧。」

說完,他臨窗而坐,鋪開紙,握起一支筆,打算寫點什麼。

王嬤嬤見他一臉陰郁,不由得有些心疼︰「公子,你這高這麼壯的身子,不多吃些怎麼成?近來夫人可是日日問你的飲食。」

「嬤嬤,我都那麼大人了,還能不知道饑飽麼,您就別操那麼多心了。」

這時,門口響起了張夫人的聲音︰「我看你,還偏偏就是個不知道饑飽的。」

張居正站起身來︰「娘,怎麼這麼晚了還不睡?」

「娘睡不著,有些事情要和你說。」張夫人坐到了太師椅上,看了王嬤嬤一眼。

王嬤嬤立刻知趣地帶著竹兒退了下去。

張夫人見房內無人,這才看了兒子一眼,臉色嚴峻起來︰「正兒,近日,你給裕王授課,進度如何?」

「不過是按部就班,讀些死文章罷了,娘怎麼會突然問這個?」

張夫人沒有回答他的話,接著問道︰「裕王可有偷懶頑劣,痴傻愚鈍之舉?」

「裕王又不是幾歲孩童,如何能偷懶頑劣,至于痴傻愚鈍,更是無從說起。

張夫人臉色一凜︰「既然如此,你為何在青雲閣里屢屢斥責于他?」

張居正臉色一變,低了頭,啞口無言。

「連王府馬廄里的小廝都知道你最近對王爺的態度不是很好!」

張夫人緩了口氣︰「他雖是你的學生,可畢竟是親王之尊,將來更有可能身登大位,而你卻為了一個女子,對他言語無禮,你——是要將娘氣死才甘心嗎?」

「娘,我並不是——」

「還敢說你不是為了她!」張夫人怒喝一聲,伸手入懷,掏出一個紙團丟到他面前,你自己好好瞧瞧!

張居正撿起紙團,攤開一看,上面正是自己前日親筆寫下的字,密密麻麻的,全是初雪二字。

「孩子,王府的消息既然能傳到娘這里,那咱們這里的消息也定能傳到王府,你對王爺的女人如此魂牽夢繞,日後,只怕我們兩家要遭大難啊。」張夫人的聲音顫抖了。

見兒子鐵青了臉龐一言不發,張夫人又道︰「你自幼讀書,一路功名考過來,雖有無數人贊你才華橫溢,可官場險惡,如今又是嚴首輔一手遮天,你又不願與之同流合污,既然如此,你當這個官兒,實在沒甚意思,給裕王當這個講官,更是要不得啊。」

張居正渾身一震,抬起頭來,望著母親。

張夫人哽咽︰「兒啊,咱們回江南吧,這官兒,咱們不做了,成嗎?」

張居正看著母親愛憐橫溢的眼神,驀地想起年幼時的志向,要游遍天下名山大川,可是自從專心考功名以來,就再也沒出過京城一步了。

想到江南的杏花春雨,煙波畫船,他不由得吶吶地道︰「不如歸去?」

是的,不如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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