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陰暗的小屋中關了三天後,我終于重新得見天日。
販子們叫我們換上干淨的衣裳,排成一排在院子中立著。我這才有機會看清周圍的地形,原來這里被三面山崖所環繞,進出都只有一條路,著實為一塊匪賊聚集的風水寶地。
住在這里的販子有十余人,領頭的是一個被人稱為「劉老大」的男子。劉老大長得虎背熊腰,眼大如牛,好似打生下來就是個做土匪的面相,若是做不成土匪的頭子,簡直余生可惜。
今日劉老大的心情很好,那張凶神惡煞的面孔上竟然堆了難得的笑容,他領著一個穿著雍容的老婦進了院,指了指少女們道︰「湘嬤嬤,這些即是新進的貨,您給瞅瞅,可有中意的?」
湘嬤嬤淡淡的朝這邊看了一眼,隨即道︰「媽媽派老身這次來,是想挑個知機懂事的,模樣倒還是其次,最重要的是要安生,要懂得認命。」湘嬤嬤說到一半,提起手巾抹了抹嘴角,朝劉老大低聲道︰「近來院子里又有姑娘鬧事,媽媽氣得指甲都折了。」
劉老大點了點頭,獻媚的道︰「那嬤嬤可得勸著些媽媽,為這等小事不值得操心生氣,姑娘咱們這里有的是,何必拿自個兒的身子撒火。」
「是,勸著呢。」湘嬤嬤笑了,隨即不再多說,抬頭又朝這邊看來,略有不滿的道︰「都押著個頸子做什麼?又不是屬鵝的。」
劉老大立即用力吼了一句︰「都把頭抬起來!」
少女們听見這聲音,皆不約而同的抖了一下,隨即才顫顫巍巍的將臉面慢慢抬平了。
湘嬤嬤朝我們走近了,目光從我們的臉龐上一一略過,最後落在了我身旁的安平荷身上。
湘嬤嬤上下審視了她一番,忽然一笑,回頭朝劉老大問道︰「我瞧著這個就不錯。」
劉老大立即狗腿子的附和︰「嬤嬤好眼光。這個身家清白,是從淄縣弄來的,平日里看著也不多話,想來絕不會惹媽媽生氣。」
湘嬤嬤又看了安平荷一會兒,目光漸露滿意之色,點點頭道︰「那就她罷。」
安平荷听見這話,身子僵了一瞬,眼中的最後一束光也熄滅了。
劉老大使了個眼色,立即有人將她從人群中拉扯出來,並且給她披上了一襲黑色的斗篷。
湘嬤嬤走到她跟前,柔和的問道︰「小女子,你叫什麼名兒?」
安平荷整個身體都抑制不住的抖,「安平荷」
湘嬤嬤善意的一笑︰「人如其名。不過往後這名字能不能用,還得看你的造化。」
安平荷沒有說話,她嬌柔的臉龐毫無血色。
湘嬤嬤從懷里取出一個錢袋子來,扔給了劉老大,說道︰「這就走罷。」
話音一落,立即從她身後冒出兩個家僕,從販子們手中接過了安平荷。
眼看他們帶著安平荷就要離開小院,我忙出聲道︰「等等!」
一時間,少女們驚恐的眼神,與人販子們驚訝的眼神,一齊落到了我身上。
劉老大有些生氣,銅鈴大的眼楮瞪著我,換了一口流利的方言︰「你找死啊?!」
我象征性的縮了縮脖子,卻依舊不怕死的喊道︰「湘嬤嬤,請等一等!」
劉老大忍無可忍的掄起了拳頭,似乎下一秒就會砸向我的臉蛋,卻听湘嬤嬤的聲音淡淡傳來︰「無妨。就听听這小女子想說什麼。」
劉老大于是將手放了下去,退朝了一邊。
我忙從人群中跳出,對著湘嬤嬤恭順的行了一個禮︰「請問嬤嬤,欲將平荷帶往何處?」
湘嬤嬤從容的笑了,又掏出手巾抹了抹嘴角︰「你倒是膽子很大。敢問這樣的問題,你就不怕嗎?」
我搖了搖頭︰「身處這樣的境地,已經沒有什麼可怕的了。」
湘嬤嬤打量了我一下,「其實也不怕你們知道。我要帶她去的地方,叫雪月坊。」
「雪月坊?那是什麼地方?」
湘嬤嬤有些驚︰「你這女娃,到底是裝的,還是太天真,難道你這十幾年來都被關于閨閣之中,從不知江湖事嗎?那劉老大能把你弄來,實在也屬不容易。」頓了頓,她眼梢眯了眯,縱然遍布皺紋的眼楮依然透出一股遮不住的風塵味道︰「風花雪月,浮生長夜。雪月坊,那可是個難得的好地方。」
心中的猜想得到了證實,我不慌不忙的道︰「那再請問嬤嬤,這樣的好地方,是否吃得飽,穿得暖?」
湘嬤嬤不明所以的看了我一眼,隨即微微抬了下巴︰「吃飽穿暖?何止如此。若有本事,那過得便是萬人追捧的生活,從此享不盡的金山銀山。」
我于是又朝湘嬤嬤行了一個更重的禮︰「求嬤嬤帶我一齊走。」
空氣忽然寂靜了,四周傳來眾人倒吸一口涼氣的聲音,偷偷抬眼,正好瞥見安平荷的臉色更白了,她神色驚恐的朝我搖著頭。
湘嬤嬤的眼神在我身上落了許久,方才慢悠悠的問道︰「你憑什麼認為,有資格求我帶你走?」
我直起身來,朝著她從容一笑︰「嬤嬤適才說過,媽媽想找的,是一個知機懂事,安生認命的女子。平荷姐姐的確足夠安生,也足夠認命,可依嬤嬤的閱歷,一看便知,她並不是個會臨機應變的性子。」頓了頓,又補充說道︰「這樣的性子,如何討媽媽歡心?更遑論討男子的歡心?」
湘嬤嬤似乎未料到我會說出這樣的話,怔了一征,隨即看我的眼神變得意味深長起來︰「想不到你這小女子,看起來呆呆傻傻的,卻難得有一顆七竅玲瓏的心肝。」頓了頓,又慢悠悠道了一句︰「可太聰明的人,往往也會有一些別人沒有的心思。」
「嬤嬤放心,我省得,這不該有的心思,我絕不會生。」我誠懇的說道,「因著我從小到大,過得都是餓一頓飽一頓的生活,實在是窮怕了,只要能擺月兌這個窮字,讓我做什麼我都願意。」
說這段話的時候,我面上決然而淒楚,心中卻很敞亮,並沒有半分覺得自己是在撒謊。因為我的師門的確很窮嘛,為了擺月兌貧困,純陽宮上上下下棄劍拿鋤,開荒挖田,這是怎樣一份決心啊。
湘嬤嬤平靜的與我對視良久,忽然一笑,「好,好。適才沒有仔細看,原來你這女子長相倒是清甜,話也說得乖巧,想來媽媽會中意的。」
說罷,她又從懷里拿出一個錢袋子,照舊扔給了劉老大︰「這一個我也要了。」
劉老大兩手接過那袋子,歡天喜地的朝湘嬤嬤拜了一拜,他那粗壯的身軀做起這一動作來,倒也沒有絲毫的違和︰「多謝嬤嬤照顧。」
于是有人走過來,給我也披上了黑色的斗篷。湘嬤嬤滿意的看了一眼我和安平荷,又朝著劉老大低不可聞的輕聲道︰「你可保準這一路不會出岔子?」
劉老大笑得很有深意︰「嬤嬤放心,一切都按規矩辦好了。」
湘嬤嬤于是點點頭,轉身走了,幾個僕從簇著我急忙跟了上去。
我經過安平荷身邊,听見她一聲重重的嘆息。
我拉過她的手,朝她微不可見的搖了搖頭,無聲的比著口型︰
「別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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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院里出來,湘嬤嬤上了一輛華貴的馬車,我和安平荷則上了後面一輛。
這馬車是特制的,雖然外表看起來與普通馬車無異,可其實構造堅固非常,連窗戶也給訂死了,想來是怕買來的姑娘不樂意,生了逆反叛逃之心,所以才特命工匠如此修建。
我將耳朵貼在馬車內壁上,能听見呼嘯而過的風聲,以及四周環繞著不疾不徐的馬蹄聲。
安平荷望著我連連嘆息︰「你這是何苦,你可知那雪月坊是」
我忙一把捂住了她的嘴唇,特意提高了點聲音︰「我知道。可我不想再過苦日子了,只要能生活得富裕,其余的便不那麼重要了。」
話落忙屏息去听,听到馬車外面傳來一兩聲嗤笑,我這才舒了一口氣。
而安平荷則幽怨的看著我,那眼神里有無可奈何,也有哀嘆我的無可救藥。
我朝她緩緩搖了搖頭,用極低極低的聲音道︰「小心,隔牆有耳。我是來救你的。」
安平荷愣了一愣,眼瞳里有驚訝的光芒一閃而過,待她點了點頭後,我才將手收了回來。
她焦慮的看著我,用細弱蚊蠅的聲音說了一句︰「傻姑娘,你為什麼要把自己往火坑里送?」
我輕輕笑了一笑︰「你救過我,我又豈能置于你不顧?」
安平荷怔了一下,張了張嘴想要說什麼,最後卻只是笑著搖了搖頭。
我又拍了拍她的手背,輕聲寬慰她道︰「別怕,我有法子能逃出去。」
「什麼法子?」
「被他們關在那方寸之地,我確實想不出什麼好辦法。可如今卻不一樣了。」我若有意味的朝安平荷挑了挑眉毛,「我瞧著這個湘嬤嬤行事講究,身子又弱。這下山的路分外顛簸,她少不得要停車歇上兩三次。」
安平荷似懂非懂的道︰「你的意思是,趁著他們休息的時候,我們逃出去?」
「不是,他們這麼多人,還帶著馬,我們若是逃了,肯定第一時間會被抓回來。」
「那?」
「平荷,你不是醫女嗎?這山上遍布著一些使人昏厥的草藥,你可識得出來?」
安平荷怔了一怔,隨即恍然大悟,朝著我肯定的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