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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很快就走到了永嘉十八年的正月初一。

頭天晚上,宮里就派了一個內侍並一位宮女到了定國公府,內侍負責教引孫氏父子,宮女則跟在蘇氏和王徽身邊伺候。

這也是因為定國公府向來不體面,去赴宴也是個湊數的,若真是那一等一的權臣勛貴之家,教引宮人是要提前十數日進府,細細教導各種禮儀的。

初一早上,孫氏父子換上了許久不曾穿過的麒麟補服,王徽和蘇氏則按品大妝,宮人又領著復習了一遍禮儀規矩,折騰到正午,這才從定國公府正門里駛出兩輛翠帷華蓋的油壁馬車來,身後跟了好些侍衛扈從,浩浩蕩蕩朝皇宮開去。

若按大楚時俗,男子出門該是騎馬隨行在女眷車輛旁邊的,奈何孫氏父子腦子里從來就沒有弓馬騎射的概念,要坐車自然也由得他們去了。

一路無話,到了西華門前下車,眾人便在此分手,男子進宮城向東去奉天殿赴宴,女眷則向北去坤寧宮。

王徽和蘇氏各自把大衣服穿好,招起斗篷上的帽子扣在頭上,踩著錦杌下了車。

蘇氏穿的正是那條紅狐裘,白雪漫天中真如紅蓮烈火一般,煞是好看,她愛惜地模模如水的毛皮,又看一眼兒媳身上那件普通的猞猁猻翠綠羽縐面斗篷,思及這紅狐畢竟是她送的,心下還是有點不自在,低聲道︰「小心些,別濕了鞋。」

王徽應了一聲,扶住魏紫的手,抬手拂開帽子上的風毛,朝不遠處看去,那里是男子下馬下車之處,不少官員公卿正呵著手互相寒暄問好。

其中有一人,三十三四歲模樣,身材頎長,眉目俊朗,唇上蓄了微髭,笑容謙和,正側耳傾听身旁官員說話;他頭戴嵌白玉的烏紗,身披碧海青天縐面斗篷,索扣上垂下碧色絲線打的五蝠絡子,盛了個金絲球,並未系緊,露出里面緋紅色的官袍,還有胸前象征正一品大員的仙鶴補子。

如此官秩,如此年紀,如此品貌,除了當朝右相萬衍萬孝箐,當不作第二人想。

他身邊圍的人很多,王徽只來得及看一眼,萬相就被眾人簇擁著走遠了。

不過僅僅這一眼,已足夠她辨認出此人與濮陽荑所繪小像的相似度,七八分相像,該是錯不了。

只可惜男女不能同殿而食,恐怕今日是沒什麼機會和萬衍搭話了。

算了,先認個臉熟也好。王徽模了模懷里智性送的萬衍玉牌,自我安慰地想道。

同行的女眷有不少熟識的,御史家的廖夫人、寧海侯夫人、顯國公夫人等,眾人剛寒暄沒兩句,就有穿了四品孔雀服的少監過來行禮,催促眾人盡快前往坤寧宮。

各家就攜了各自教引宮女的手,自發排成兩隊,緩緩朝北行去。

宮街雖長,所幸早被打掃干淨,路面干淨平整,沒有一絲積雪或污水,路兩側是高高的紅色宮牆,琉璃黃瓦全被白雪覆蓋,所有人都一臉肅穆,專心趕路靜默無聲,仿佛餃枚而行的軍旅,王徽抬眼,望向遠方濃雲低垂的鉛灰色天空,竟隱約生出這漫長的甬道永遠都走不到頭的感覺。

天氣雖冷,卻風霽雪消,夫人小姐們又都是金貴人,自然穿得厚實,懷里揣了手爐,行進速度也不快,走到坤寧宮時雖已時辰不早,大家伙卻並不如何疲累。

宮外已設了厚氈帷帳,東為公主帳,西為外命婦帳,內部極為寬大,人數雖多,卻並不顯擁擠,燃了數個熊熊的火盆,帳里溫暖如春。

蘇氏頭回進宮,又見到這麼多尊貴的公侯夫人和權臣家眷齊聚一帳,不免有些氣短,也不敢主動跟誰打招呼,只在角落里坐了,一面喝茶一面左顧右盼。

王徽不以為意,在蘇氏旁邊坐了,教引宮女拿來熱水盆子,魏紫和白露各自絞了巾子服侍自家主子。其余女眷也紛紛落座,各自尋了相熟的低聲笑語攀談,也有那長袖善舞的滿場轉悠,結交朋友,氣氛友好而熱烈。

廖夫人等人過來跟王徽和蘇氏打了招呼,倒是頗有引薦兩人融入京師貴女圈的意思,奈何蘇氏一直有些放不開,王徽倒是有周旋妥帖的能耐,卻並無意跟這些太太女乃女乃們結交,表現也就淡淡的,時間一久,也就沒什麼人來找她們說話了。

忽聞帳外靜鞭三響,黃鐘大呂之樂奏起,有隱隱的人聲呼喊,帳內一靜,知道這是太子妃和貴妃領內命婦們向皇後娘娘恭賀新禧了。

過了小半個時辰,又有靜鞭並鼓樂,這次卻是大長公主和長公主們賀喜,本朝的兩位公主年齡尚小,便沒有參與。

再來便是外命婦們了,眾人按品階誥封依次走出去,王徽和蘇氏雖在金陵名媛圈沒什麼地位,但畢竟是世子夫人和國公夫人,排的位子還比較靠前,僅在諸王妃和幾位顯赫的國公夫人之後。

眾人按著內監呼喊的步驟給皇後行大禮,口念恭賀之詞,皇後頒下賞賜,而後開始進行慈訓,由于人數最多,所以外命婦朝覲也是時間最長的。

待到全部結束,天色已暗了下來,眾人在寒風中站了大半個時辰,王徽和魏紫自然不覺得什麼,蘇氏和白露已經快要昏厥的樣子了,王徽無法,只好和魏紫一人扶了一個,慢慢回到帳中坐下。

才緩過口氣,就有內監過來通知宮宴時辰已到,請諸位夫人移步坤寧宮內殿。

內殿極為寬敞,數根浮雕百鳥朝鳳的大柱撐起殿宇,地上鋪設祥雲金磚光可鑒人,教坊司伶人奏起雅樂,鎏金麒麟仙鶴香爐中飄出裊裊瑞腦芬芳,殿內已設了許多幾案,皆以明黃綢緞鋪就,上設官窯粉彩茶具,兩人一桌的格局。

眾人在各自教引宮人的指引下落座,王徽和蘇氏自然在同一席,離皇後和諸妃的主位頗有點距離,蘇氏看上去松了口氣的樣子,王徽卻有點皺眉頭。

這個距離可不利于她觀察付貴妃啊。

茶水換了兩撥,有身穿二品鷺鷥服的總管太監走上殿前,肅然叫道︰「皇後娘娘駕到!」

于是眾人連忙起身,就見內殿緩緩走出個穿明黃色團龍雲鳳朝服、頭戴雙鳳翊龍寶冠的婦人來,她儀態雍容地走到主位上坐下,眾人忙行禮如儀。

「都累了一天了,不必拘禮,快平身罷。」皇後笑吟吟的,十分隨和,聲音也柔軟,揮手讓眾人坐下。

隨後又進來數個華服宮裝女子,在皇後左右下首各自坐了,位子還排在王妃們前面,總管太監通報的位份是諸妃和九嬪等人,然而卻並沒有貴妃。

王徽心中微微疑惑,卻不能表露出來,只能一邊喝茶一邊回想她跟邵雲啟打听來的宮闈八卦。

這位皇後娘家姓穆,今年四十有五,父親是當朝兵部尚書穆世昌,乃是永嘉帝的發妻,潛邸時就伴帝左右,二十年如一日,十八歲時誕下嫡長子,也就是當朝太子,四十歲時又老蚌生珠誕下淮陽公主,為人嚴謹恪慎,寬和謙恭,撫育子女,教化六宮,素來極得永嘉帝敬愛,是一位手有實權的皇後。

正漫無邊際地神游,忽見穆皇後沖那個總管太監招了招手,問了幾句話,太監賠笑點著頭,而後就走了下來,越來越近,竟像是朝她這個方向而來的。

王徽微微眯起眼,坐正了身體。

那太監果然走過來,打了個躬,笑道︰「奴才坤寧宮總管太監蔣良才,給世子夫人請安了。皇後娘娘喚您過去。」

王徽微笑點頭,「有勞蔣總管了。」隨即就扶了魏紫起身,瞥了蘇氏一眼,只見她一臉驚嚇,手里攥著帕子撫在胸口,見王徽望過來,忙狠狠瞪她一眼。

王徽笑意更深,帶了魏紫,從從容容穿過眾位女眷的案席,把一眾艷羨妒忌的目光甩在身後,走到主位前給皇後行禮,姿態優雅得體,又透著股行雲流水的瀟灑之意。

穆皇後也眼前一亮,她雖深居九重,但多少也听過市井傳聞,本來對定國公府印象極差,後來有了智性國師那麼一出,連永嘉帝都過問了幾句,她這才對王徽本人有了些興趣,便在宮宴的名貼里加上了定國公府,此時一見,這定國公世子夫人果然不同凡響,看來坊間傳聞確然不可盡信。

「國師他老人家說的不錯,」穆皇後點頭,「果然是個有福之人。」

王徽微笑道︰「國師神機妙算,卻萬萬料想不到,臣妾余生恐怕再難有什麼稱得上是‘福氣’之事了。」

這話說得古怪,穆皇後微微皺眉,「哦?此話怎講?」

「能面見皇後娘娘天顏,沐受國母垂範,已是臣妾此生一等一的幸事,」王徽面不改色心不跳,阿諛奉承信口拈來,「恕臣妾實在想不出這輩子還能有比今日更幸運的日子了。」

一番話逗得穆皇後大笑,忍不住拉了王徽的手拍了又拍,轉頭對身旁諸妃笑道︰「瞧瞧,來了個嘴比你們還甜的。」

眾妃都笑,有那機靈的說了幾句俏皮話湊趣,穆皇後心情不錯,拍拍右手邊的位子,道︰「今兒雖是宮宴,卻也是家宴,不須拘那些禮,德妃素日體弱,今晚不能來了,你便坐這里陪本宮說說話吧。」

一言既出,下面眾人什麼表情都有,一時間投向王徽的目光又炙熱了幾分。

不管別人如何想,這個位子離主位妃嬪們近,還是很合王徽心意的,她便行了一禮,笑道︰「如此臣妾便恭敬不如從命了,雙雁姑姑,煩你回去照顧母親,這里有魏紫就夠了。」雙雁正是司禮監派來的教引宮女。

雙雁看了穆皇後一眼,皇後點點頭,她才行禮離開。

不多時已有宮人魚貫而入上菜,冷盤和熱菜各上了一回,穆皇後也賞了好些菜下去,王徽卻吃得有些沒滋味︰付貴妃怎麼還沒來?

忽有小火者匆匆步入,在蔣良才耳邊說了什麼,蔣良才又附在穆皇後耳邊說了幾句。

穆皇後眼皮微垂,笑容卻是不變,沖蔣良才點了點頭。

蔣良才這才站出去,尖著嗓子叫道︰「貴妃娘娘駕到——」

王徽精神一振,期待地望向偏殿門口。

一時只聞環佩丁冬,有細碎的腳步聲傳來,原本光線偏暗的殿門口也漸漸明亮起來,卻教人說不清是被次第的燈火所染,還是被那個款步走來的倩影點亮的。

付明雪穿了真紅色翟鳥鸞鳳戲珠朝服,頭戴累絲九鳳掛珠金步搖,以嵌藍寶的點翠寶石珠花作綴,鳳口垂下一顆拇指大小的明珠,恰巧蕩在她眉心,襯得那整張臉龐好似自帶柔和的光暈。

鴉髻疊疊,風鬟霧鬢,淺淡的遠山眉仿佛水墨山水中隱約暈染的一筆黛色,剪水秋眸好像含了璀璨的星子,紅唇微豐,微微一笑,勾出優美的弧度,牽惹出無數薄幸風流,頸上戴了一串鴿血紅頸圈,與身上真紅錦繡相映成趣,更襯得那天鵝般優雅的脖頸膚光如雪。

她款款走進大殿,搖曳生姿,步步生蓮,垂下螓首給穆皇後行禮,「滎陽太小了,鬧了臣妾很久,這才來遲,娘娘不會怪臣妾吧?」

音色如流泉又如碎玉,聞之令人如飲醇醪。

饒是閱盡風波如王徽,陡見這等顛倒眾生的絕色,也不由看呆了一刻。

豆綠、粉喬、濮陽荑也都是不可多得的美人,但在這位付貴妃面前,還是遜了一籌。

皇後和諸妃好像都已習慣了貴妃的國色天香,完全沒被她的美貌蠱惑,皇後和藹一笑,「還未滿周歲,正是離不得娘親的時候,你不必多禮,快坐下吧,滎陽可還好?怎麼鬧起來了?」

滎陽公主是永嘉帝最小的孩子,付貴妃年初所誕,如今尚未滿周歲。

付貴妃眼尾一掃,徐徐落座,露出個妖嬈的笑容,跟皇後說起女兒的事,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映著融融燈火,那張臉簡直漂亮得一塌糊涂。

王徽很快就從色授魂與的狀態中清醒過來,她低頭吃菜,眼角余光卻把付貴妃從頭到腳打量了個徹底。

忽然,她的目光凝住,不著痕跡地盯在付貴妃腰間垂下的翡翠禁步上。

禁步是個獅子繡球,翡翠水頭極好,雕工細膩精湛,倒沒什麼可說的,重點是禁步下面的絡子。

其上墜了數串瑪瑙珠子,尾端打了個結,做成精巧的五蝠攢心花樣,里面裝了一只小巧的玉球。

一般打絡子有梅花、方勝、象眼塊、朝天凳之類,都是尋常樣式,唯獨五只蝙蝠捧在一處,做成攢心的樣式,卻非常少見,至少在原主生活的十幾年間,她還沒見過。

然而今日,她卻見了兩回。

付貴妃這禁步上的絡子,竟和萬衍萬相爺斗篷索扣上的絡子一模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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