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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是深山之中,不過傍晚時分,別苑中已是一片昏暗惶惑,白日里瞧著依舊長勢葳蕤的高大樹木,這會兒卻似是參差披拂的鬼影重重,涼風過處,枝葉踫撞間,發出單調的刷拉拉聲,間或又有夜鳥發出聲尖銳的短促啼鳴,令得別苑肅穆的甚至有些陰森之感。

鄧千躬身站在御案前,耳听得外面的秋風叫囂著,好像要化身怪獸、撕破窗欞撲進大殿里來。偏是無論外面如何風雲變幻,鄧千都一動不敢動,始終保持低頭瞧著自己腳尖的恭敬站姿。

「混賬東西,真以為朕可欺嗎!」皇上手里的朱筆一頓,豆大的朱砂落在奏折之上,又很快氤氳開來,竟是如血一般刺目。

「這起子欺世盜名之輩,竟敢在朕的眼皮底下作妖,真當朕是善人菩薩,不敢見血不成!」

說完用力一推,御案上碼的整整齊齊的奏折頓時散落一地。上面隨之傳來劇烈的咳嗽聲。

「皇上——」鄧千嚇得一哆嗦,顫著嗓子對外面喊道,「快宣太醫來……」

「宣什麼太醫!」皇上隨手抓住旁邊的茶碗,朝著鄧千擲了過去,「滾出去!」

鄧千跪在地上,卻是動都不敢動,生生被茶杯砸了個正著,額頭上的血珠子一下沁了出來。卻是連擦一下都顧不得,竟是膝行幾步上前,趴在皇上腳前不住磕頭︰「皇上心里有氣,只管發在老奴身上,可千萬莫要氣壞了龍體——」

說道最後,已是垂淚不止。

鄧千雖是太監,卻是潛邸時就在皇上跟前伺候的,這麼一哭,淚水血跡頓時抹的一臉都是,瞧著當真淒慘無比。

鄧千這邊哭的棲惶,皇上心里卻愈加煩躁,勉強怒斥道︰

「朕還沒死,滾出去!」

鄧千臉白了一下,再不敢哭,倉皇的退出了大殿。正袖著手苦著臉站在那里,迎面卻是瞧見兩個人正聯袂而來——

左邊身著大紅袍腰懸繡春刀的可不正是皇上身邊第一得用的人、錦衣衛指揮使雷炳雲?

至于右邊那位,鄧千瞧了一眼,臉上神情倏地一滯——

卻是一個身著紫金袍腰束白玉帶,頭戴紫金冠的高大男子。男子瞧著身形挺拔,器宇軒昂,龍騰虎步,端的是氣度逼人。唯一可惜的是臉上卻罩著一件冰冷冷的面具,讓人無法瞧破面具下的真容。

鄧千老臉上立時擠出一絲笑意來,更是難得迎上去幾步︰

「老奴眼拙了,竟是兩位指揮使大人到了。」

「你這老貨,倒會躲懶,不在大殿里伺候皇上,倒有興致跑到這兒吹風。」雷炳雲和鄧千也是相熟的,邊調笑著邊扔了個玉扳指過去,滿不在乎道,「這是前兒個抄撿吳家時得的,你不是就喜歡這東西嗎,賞你了。」

錦衣衛可是抄家的祖宗,每每得著什麼好東西,自有手下巴巴的送到自家老大手里,想發財不要太容易。

之前幾任錦衣衛可不是全栽在財色二字上?

偏是這雷炳文,東西沒少貪,卻是佔得光明正大,從不藏著掖著,不說幾個皇上面前得用的大太監,就是皇上本人,也不時接到雷炳文的孝敬。

偏是這樣看起來沒多少腦子的,卻是頗得皇上信重。

這般想著,又拿眼楮偷偷瞄了眼那戴面具的男子——

這新一任龍騎衛指揮使,竟是比起上一位來,還要有氣勢的多。且這人雖冷,卻是皇上心月復中的心月復,受倚重怕是猶在雷炳文之上。雖是見著鄧千之類的人,從不假以辭色,鄧千卻反是更恭敬。

偏是鄧千看來看去,也瞧不出此人是哪家王侯。不過倒也不是沒一點兒線索,那就是只管從當初跟著開國皇上的幾家依舊存在的公侯世家里去猜就對了。

難就難在,上一代老公候還好些,以自己瞧著,出色的也就那麼幾家罷了,就是這一代,頗難推測,畢竟,眼下碩果僅存的幾家公侯,竟是瞧著就沒有一個出挑的,實在想不出,哪家主子能接手龍騎衛這樣一個大攤子。

正自揣測,不妨正對上一雙深不可測的眸子,鄧千一哆嗦,再不敢亂瞟,忙收回視線低聲道︰

「皇上這會兒心情不佳,好像和,楊澤芳大人有關……」

所謂投桃報李,這無疑就是對雷炳文送了扳指的回報。提醒兩人,最好不要觸怒皇上,那就要避開和楊澤芳有關的事。

雷炳文點了點頭,卻是腳下不停,和面具人徑直往大殿而去。心里卻是嘆息,這扳指算是白送了。

果然,待得進了大殿,雷炳文還沒想好該怎麼說,面具男子已是一邊摘掉面具一邊「噗通」一聲跪倒在地︰

「皇上,微臣想跟您討一道旨意。」

面具下的真容在燈光下一下顯露出來,不是沈承,又是哪個?

雷炳文早知道個中緣由,卻依舊听得差點兒忍不住扶額——臭小子,這不是上桿子找抽嗎!沒瞧見彈劾你未來岳父的奏折還在地上扔著嗎!

上座的皇上也沒想到,沈承一開口就來了這麼一句,卻是有些模不著頭腦︰

「討旨意?還有什麼人是你對付不了,需要朕親自出馬的?」

瞧著下面的沈承,神色卻是緩和多了。

要說當初英國公沈崖推薦孫子沈承做繼任人時,皇上還頗是不以為然過,畢竟,龍騎衛可是自己手中最神秘也最鋒利的一把刀,殺傷力之大,猶在錦衣衛之上。

就這麼交給一個乳臭未干的小兒,怎麼能放心的下?

甚而因此,懷疑沈崖是否有私心。畢竟龍騎衛關系重大,自來都是皇上親自掌控,能榮膺指揮使一職的人,也是神龍見首不見尾。

但他的權柄卻是驚人,即便是王侯公卿,若發現不軌,也可先斬後奏。

雖是為了保證皇權不受挑戰,龍騎衛指揮使只有皇上本人才能知曉廬山真面目,並不能以本來面目在同僚中威風八面,可作為補償,皇室依舊會給他無上的榮光。比方說家族爵位的絕對繼承權,並明面上的實質顯赫地位。

沈家之所以會成為開國以來公侯之首,可不就是因為上一任龍騎衛指揮使老國公沈崖的緣故?

倒不想沈承做事竟是那般漂亮,不獨以一己之力,統帥了幾乎整個江湖地下勢力,更是在好幾次邊疆夷族叛亂之初,就做出正確判斷,把好幾場可能影響國運的叛亂扼殺在萌芽期。

有勇有謀猶在其祖之上。

更讓皇上滿意的是沈承的忠誠,除了為自己辦事,從不和朝中皇子並大臣結交。到得沈崖故去時,皇上已是滿意至極。

要說這麼些年來,還真沒有沈承啃不下來的硬骨頭。

也不知哪家臣子竟是這般大膽,能逼得沈承這個龍騎衛指揮使跑過來跟自己討旨意?這般妄為的可是不多見。

「皇上,臣今年已二十二歲了。民間臣這個歲數的,有很多都當爹了。」沈承神情一本正經,偏是聲音幽怨的緊。

雷炳雲打了個機靈,這小子,還真敢。不覺有些後悔,自己這不是找罪受嗎,干嘛要跟著這小子一道來。

「不行!」皇上想都沒想道,驀然想起,之前沈承可不是跟自己打過招呼,說是想要娶楊澤芳的女兒。從前倒沒覺得什麼,畢竟,一個是忠臣,另一個忠誠之外,和自己亦師亦友,兩家聯姻,倒是樂見其成。可那只是從前。

楊澤芳竟敢背著自己意圖勾結老四,分明是眼里根本沒有自己。這等不仁不義之人,自己怎麼願意股肱臣子成為他的女婿?

「換一個人選,不拘哪家,但凡你看中的,朕都賞她一個臉面,給你們賜婚。」

本以為這般疾言厲色,定能迫的沈承打退堂鼓,不意沈承頭卻是搖的撥浪鼓一般,大義凜然道︰

「臣不換。難不成皇上把臣看的和國公府那對夫妻一般朝三暮四不成?」

一句話說的本是處于暴怒邊緣的皇上一愕︰

「沈家那對夫妻——你那爹爹和繼母?」

又想到自家的煩心事——

一只海東青,自然不算什麼,讓自己傷心的是兒子們的涼薄,虧自己這邊還為父慈子孝沾沾自喜,那邊自己最喜歡的鳥就被人殺了。

種種線索更是表明,海東青的死分明和老三或者老四有關。

眼下听沈承的語氣,分明也是個目無尊長的。不覺有些煩躁,冷聲道︰

「你爹爹再對不住你,終是你生身之父,如何敢這般背後非議?誰給你的膽子,這般無法無天?」

听皇上語氣不對,雷炳雲冷汗都下來了,忙不迭給沈承使眼色,示意他識時務些。那里想到,沈承平時瞧著挺機靈的一個人,這會兒卻不知為何竟是犯起蠢來,竟是沖著皇上磕了個頭道︰

「皇上所言,臣何嘗不懂?自古子不言父過,可還有一句話叫人無信不立,這邊哄著我答應放棄國公府爵位,那邊卻李代桃僵,意圖用另一個女子代替我心愛的人和我定親?若然他們有其他想法,大可直言不諱,如何這般表里不一,為了一己私利而置父子人倫信義于不顧,他們眼里,微臣不是兒子,只是絲毫不用放在心上的的能換取利益的一件東西罷了……」

說道最後,已是紅了一雙眼楮。

大殿里一片靜寂,皇上久久未說一句話。就在雷炳文站的都快絕望了的時候,皇上終于緩緩開口︰

「你起來吧。國公府的爵位,你便是想讓,朕,也不允。」

聲音卻有些蒼涼——

終于明白,為何自己心里會這般難過了。自己哪里是為一只鳥傷心,自己的傷心和沈承的竟是一般無二。這會兒終于想明白,和沈青雲夫妻沒有把沈承當做兒子一般,自己的兒子們心里,也根本沒有把自己當做父親啊。他們眼中,自己這個皇上,同樣是他們獲得最大利益的對象罷了。

這麼瞧著,自己和沈承,雖是位置不同,處境卻是這般相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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