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習武之人多有爭強之心,釋少阿更是如此。

六歲習刀,迄今二十余年,從暗無天日的牢籠一步步爬到七殺門主的位子,身後尸山血海全是他只手造就。

南境人極善養蠱,更善以養蠱之法育人。

釋少阿無疑是蠱罐子里百毒千蟲廝殺到最後僅余的那只蠱王,獠牙稍露,便可讓人死無全尸。

是以越往後,越難遇對手。

倘若真算起來,發狂的畫骨算是一個,如今的姬無姜也算一個。

血染半身,釋少阿的笑容卻暢快至極,「姬無姜,你很好。」

姬無姜慢慢直起身子,抬手擦去唇邊鮮血,隨手從衣擺上削下一塊布料纏上鮮血橫流的左手。她說︰「否則怎麼把你送上黃泉路呢?」

釋少阿搖搖頭︰「若單刀相對,你確實有些許機會送我去閻羅殿里走一遭,只可惜……」他的唇角一勾,惡聲諷道︰「你不會真以為我會一點準備也不做、干能你來吧?」

姬無姜的心驀然一沉。

「七殺門擅刀,但更擅刀陣!」

伴隨著他聲音而起的,是雪地里突然出現的黑衣人。六個黑衣人持清一色的長刀向姬無姜圍來,步履穩健,一看便知不是等閑之輩。

釋少阿緊緊捂著胸前傷口,語氣竟帶上一絲遺憾︰「能以一己之力逼我祭出七殺刀陣,你也算死得其所了。」

姬無姜呸了一聲,道︰「釋門主,話說得這麼滿,當心閃了舌頭。」

釋少阿抬起一只手,那六個黑衣人紛紛提起長刀,刀尖沖著姬無姜,擺出一模一樣的起式。

「若一開始你干脆些,交出聖令,說不定我還會告訴你畫骨的情況。」

姬無姜毫不客氣地回︰「倘若你一開始就乖乖引頸就死,說不定我會把聖令埋到你墳頭。」

「不知死活。」釋少阿冷哼,驀然揮落手臂。與此同時,六個黑衣人刀刃一亮,圍殺而來!

此時姬無姜的情況並不比釋少阿好多少,雖無嚴重的外傷,但那一刀的力道她是實打實接下來的,那樣霸道的內力差點震得她五髒移位,饒是現在,胸腔中也隱隱作痛。

但她不能示弱,唯有迎刀而上。

在無名劍法再次施展開的時候,姬無姜突然冒出一個念頭——早知道就把師兄坑來了。

二對六怎麼看也比單槍匹馬強啊。

想歸想,面對傳聞中令人聞風喪膽的七殺刀陣,她很快收斂心神,全力以對。

七殺刀陣將七殺刀法的詭譎多變發揮到淋灕盡致,陣中人的配合仿佛磨合了千百遍一般,進退交替分毫不差,仿若一人分/身。

姬無姜本就有傷在身,幾個回合下又添新傷,縱使她能將血典心法融會貫通,幾十招下來也不免漸露頹勢。

刀風利刃一次次劃開新傷,鮮血染透衣衫,從指尖、從劍柄、從衣擺一滴滴落下,染得陣中方寸雪地血跡斑斑。

七殺刀陣誠如傳聞,這些刀客不知疲倦,即便負傷也仿若不覺,不曾打亂甚至減緩一招一式,連氣息都沒有絲毫變化,簡直不似活人!

姬無姜的劍漸漸感到吃力,隨著鮮血的流淌,心蠱在耳畔的叫囂愈發清晰。

交給我,讓我幫你殺了他!

她緊咬牙關,抵御著心蠱的蠱惑,架住切來的刀,拼盡全力一聲怒吼,招式變換一劍削向那個黑衣人的頸間。

不能再耗下去了,她必須強行突圍,否則遲早血流殆盡,千刀萬剮!

這一劍極快,黑衣人避閃不及,雖錯開了頸項要害,但整條右臂還是被齊肩斬斷,悶聲跌落在雪地上。然而即便如此,那人連眉頭都不曾皺一皺。

一擊得手,姬無姜心里騰起希望。

再精妙的刀陣,一旦陣中人受到致命的損傷,勢必要替換或者彌補空缺。不論這個過程多快,只要有一瞬的空檔,她都能撕開一條活路!

刀陣外的釋少阿見狀面色如常,嘴里咬著撕出的布條,不慢不緊地包扎傷口,眼中暗光涌動。

可惜,你算錯了。

在斷臂落地的那一瞬,黑衣人突然抬腿踢起長刀,左手一握,無視鮮血噴涌的右肩再度將姬無姜逼退。動作行雲流水,哪里是受如此重傷之人能做得出的!

姬無姜的心沉落谷底。

難道沒有別的辦法了?

心蠱叫囂的聲音愈漸強烈,充斥耳膜、佔據腦海。

交給我!你不行的,你做不到!

讓我幫你。

殺了他,殺了他們!

難道……真要一試?

握劍的手緊了緊,姬無姜再度揚起劍尖,雪亮的劍脊投映著熊熊火焰,火光和血色交織,是一種詭異的美感。

在劍氣勃發、即將施招斬落之時,遠處突然傳來一聲高呼——

「阿無!」

佔據腦海的聲音驀然消散,姬無姜一愣,驀然扭頭看去。

夜幕之中,一襲紅衣盛火,正飛速朝她掠來!

是畫骨。

姬無姜心頭一顫,面露驚色。

她怎麼來?師兄呢!

思量之間,畫骨已至陣前,她看著手持長刀的黑衣人,勃然色變,怒道︰「釋少阿!你怎麼敢!」

釋少阿將最後一塊布條纏好,把衣服披回身上,歪頭笑道︰「我有何不敢?」

「你要的東西……」

「你給不了我。」釋少阿不耐煩地打斷她,「聖令在姬無姜身上,殺了她,我一樣能拿到。」

畫骨的目光轉瞬折向姬無姜,見她滿身鮮血,瞳孔驟縮。

「你敢毀約?!」畫骨質問。

釋少阿︰「我等得太久了,不耐煩了。老實說魔宮對我而言一文不值,等拿到聖令統御南境武林,中原遲早是我囊中之物!你若識時務一些,我不介意給你留一個玩具。」

「但你若執意與我為敵。」釋少阿重新拿起刀,遙遙指向畫骨,「你就跟她一起黃泉路上作伴吧!」

話音落地,圍住姬無姜的刀陣陡然散開,釋少阿身後又出現五六個黑衣人並入其中,重新結陣向二人圍來。

畫骨攥緊雙拳,眼底慢慢浮起猩紅的光芒,「你既毀約,那就怪我不得我了!」

磅礡的內息自丹田而起,她身周氣流涌動,似有風牆將她包裹其中。

「畫骨!」姬無姜突然生出一絲不好的預感,驚叫道︰「你要做什麼!」

「阿無。」畫骨看向她,此時她的眼眸一只已完全被赤紅色佔據,陰狠凶惡,而另一只卻黑白分明,目光溫柔。她低聲道︰「快走,七殺刀陣你破不了。」

欲破刀陣唯有一法,便是屠盡刀陣中的每一個人。面對十幾個傀儡一般的刀客,莫說是姬無姜,就連畫骨也難有勝算。

但有一次、僅有一次,自釋少阿承襲七殺刀以來,七殺刀陣全線潰敗。

那一次,釋少阿清楚,畫骨也清楚。所以當她的眼瞳逐漸轉為赤色時,釋少阿也吃了一驚。

這個女人瘋了麼!

畫骨體內蠱近年來發狂的頻率越來越高,也越來越凶,最嚴重的那次,他出動了二人的刀陣才堪堪阻止了她的屠戮。但此時,她居然想要自行刺激蠱蟲發狂?!

釋少阿眉頭緊蹙,一眨不眨地盯著畫骨。他身上還帶著藥,只要找機會給她灌下去,必能平息蠱蟲,只可惜這些刀奴都得折在這兒了。

在赤紅完全佔據雙眼之前,畫骨突然出掌將姬無姜震飛,而後蠱蟲徹底發狂,額上手背青筋畢露,她狂叫一聲,出手如電扎入了刀陣之中。

那一掌的力道控制得並不好,姬無姜在雪地上踉蹌退了好幾步才堪堪站穩,喉間腥甜涌起,差點嘔出一口血。她卻顧不得那麼多,抬頭看向畫骨,神色焦灼。

發狂的後果她十分清楚,她也同樣明白畫骨為何要把自己推出戰圈,但姬無姜卻定在原地,甚至又朝畫骨的方向邁了兩步。

這種時候,拋下畫骨獨自離開,她做不到。

張狂的紅衣獵獵作響,詭譎的刀陣絲毫沒有阻礙她的腳步,赤手空拳于刀陣中奪刀殺人,鮮血噴涌,有敵人的,也有她的。

隨著血腥味的愈漸濃重,畫骨的表情卻越來越興奮,舌尖舌忝去濺上面頰的鮮血,她吃吃笑著將手從一個黑衣人的胸口抽出,又抓向令一個。無視交織而來的刀刃,無視手上身上不斷涌現的傷口。

殺戮,令她身心沉醉。

這對于旁人來說不否于煉獄的七殺刀陣在她手中分崩離析,她仿佛是另一個沒有知覺的傀儡,一心只想撕裂對方的玩具。

釋少阿藹然不動,慢慢將一只琉璃瓶子捏在手心。他了解畫骨,更熟悉她的套路,他只需要養精蓄銳等待一個合適的時機把藥喂她喝下。

他微微轉動手腕,調整握刀的姿勢。

等到那時,控制權重歸釋少阿之手,無論是畫骨或姬無姜,誰都逃不掉!

而姬無姜也在等,同樣等一個合適的時機,嘗試拉回畫骨,又不用提防釋少阿背後冷箭。

這個機會很快來了。

畫骨捏碎最後一個黑衣人脖頸之後,她的目光鎖定在釋少阿的身上,紅衣更加鮮艷,而她的雙唇已是煞白一片,唯有那雙眼不知疲憊不知痛楚,像緊盯獵物的野獸。而釋少阿亦緊緊盯著她,慢慢放緩了呼吸,如同靜候獵物踩入陷阱的獵手。

千鈞一發。

但姬無姜的眼里卻出現了另一個身影,同樣是飛速略來、熟悉異常的身影——姬堯光。

她的心在那一剎安定下來。

與此同時,畫骨動了,釋少阿動了,姬無姜也動了。

染滿鮮血的手屈指成爪,襲向釋少阿。釋少阿憑借著七殺刀法和對畫骨的熟稔,接下了當頭的這幾招,而後虛招晃過她的進攻,另一只手拔開琉璃瓶蓋,推向畫骨面門。這時畫骨的注意力集中在他的刀上,這瓶藥只要潑進哪怕一滴,都能夠對蠱蟲產生影響。

釋少阿志在必得。

但橫空而來的姬無姜成了一個變數。

長劍凜凜,她一身殺氣直撲畫骨而去。

感受到身後的殺意,畫骨眼珠向旁一瞥,動作已然偏離了預定。她只手按下釋少阿的刀,輕身而起,一腳踹向他的心窩,並借力在空中扭轉身形,調頭朝姬無姜掠去!

已至半路的琉璃瓶子就這樣錯手而過,釋少阿冷不防吃了一腳,正踹在先前的傷口上,整個人倒退幾步仰倒在地,瓶中鮮紅的液體也盡數灑落。

釋少阿捂著傷口低罵一句,卻並沒有因此住手,反而飛快爬起身再次提刀追去。

既然如此,唯有強殺!

夜風幽幽吹過,帶著雪山深夜的寒涼,攪入這劍拔弩張的氣氛之中。姬無姜小心翼翼避開畫骨迎面一擊,高聲喊道︰「畫骨!」

畫骨仿若未聞,一招落空,轉瞬又是一招攻來。

「你醒醒!」姬無姜咬牙招架。

然而無一絲回應,畫骨面目猙獰,一雙眼盡是怒意。姬無姜哪里是她的對手,很快長劍便被震飛月兌手,畫骨乘勝追擊,毫不猶豫地一掌拍出!

姬無姜後退半步,卻沒有逃避,反而迎向這一掌,孤注一擲地喊道︰「畫骨,是我!我是阿無!」

血紅的手掌已至面前,血腥味充斥鼻尖。同時,釋少阿的刀也已至畫骨身後。

冷風貼地而過,那一掌、那一刀卻在瞬間靜止下來。

姬堯光此時趕到,長劍出手劈落了釋少阿的刀,緊跟著一腳將她踹翻在地。而畫骨的手掌停在距姬無姜面門一寸之地,劇烈地顫抖著。

冷汗從鬢角滾落,撿回一條命的姬無姜這才吐了口氣,試探道︰「畫骨?」

畫骨立在原地,渾身發抖,眼里血紅和黑白的色彩飛快交替,她突然抱住腦袋,尖聲叫了起來︰「啊——」

姬堯光見狀立即拽過姬無姜,把她牢牢護在身後。

「畫骨!」姬無姜還欲上前,卻被他攔住。

畫骨抱頭微微彎腰,在原地踉蹌踏了幾步,身形搖搖欲墜。她死死睜著眼,瞪著雪地,只覺眼前景象一陣清晰一陣模糊。

「阿……阿無。」她嘴唇顫動,低抵呼喚姬無姜。

「我在、我在!」見她有恢復神智的跡象,姬無姜幾乎要喜極而泣,不顧姬堯光的阻攔就要上前。

「走……」還不等姬無姜邁開步子,畫骨低喃︰「走……」瞪大的眼眶濕潤,竟有淚水悄然墜落,她用盡全身的力氣咆哮道︰「走啊!快走啊!」

話未落音,那襲紅衣驀然拔足狂奔,朝著茫茫雪地深處頭也不回地奔去,冰冷的空氣中還回蕩著她的怒喊︰「快走!別讓我殺你……別……」

姬無姜下意識地就要去追,然而跑了還不到兩步,膝蓋一軟差點就要栽倒于地。姬堯光眼疾手快又把人撈回了懷中,看清她一身傷之後,立即從懷中取出藥丸喂入她口中。

「師兄。」姬無姜緊緊抓著他的手,懇求道︰「她還有一絲神志尚存,我不能丟下她。」

姬堯光模了模她的發頂,嘆道︰「好,我帶你去。」說罷又瞥了眼另一邊掙扎著要去拿刀的釋少阿,問︰「他呢?」

姬無姜這才想起還有釋少阿,轉臉看去時目光隱含怒意甚至有幾分恨。

若不是他,又怎會到這地步!

「釋少阿!」姬無姜怒極反笑,掙月兌姬堯光的懷抱重新提劍朝他走去。

姬堯光也沒閑著,毫不猶豫地揚手,在釋少阿即將握到刀的時候一道劍氣又將刀刮飛出去。

「姬無姜。」釋少阿認命似的收回了手,慢慢坐起身,道︰「你若殺了我,畫骨身上的蠱……」

「釋少阿,我好像勸過你。」姬無姜提起劍,冷聲道︰「少說話比較適合你。」

「話多了,容易死。」話音方起,劍刃陡落,姬無姜毫不猶豫一劍斬向他的頭顱。

釋少阿靜靜看著她,在劍刃欺近的剎那勾唇冷笑,同時揚起手,淬毒的暗器從他袖間射出,撲向姬無姜面門!

好在姬堯光早有防備,在釋少阿出手之時立即護過姬無姜,反手一劍斬落暗器,而後轉刃刺入他的心窩!

姬無姜趴在他的懷抱中,听著重物倒地的聲音慢慢閉上眼。

一股疲累之感由心而生。

姬堯光漠然看著逐漸失去生息的釋少阿,收劍歸鞘,然後攬住姬無姜的腰將她橫抱而起,低頭吻了吻她的額角。

「放心,一切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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