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月上柳梢。漫天星光映襯著那一勾細細的彎月,和這靈州城熱鬧非凡的夜市。
在遠離夜市喧囂的一隅,一輛黑色的馬車停在小路上,交錯的竹影間前後走來三個人,陸續上了馬車。車夫熟練地放下車簾,揮鞭策馬。馬兒一聲嘶鳴,馬蹄得得,飛快地沿著小路消失在夜色中。
龍首山地處靈州城西郊,山澗幽深,僅有一條小徑可供出入。小徑不過一人半寬,兩邊是陡峭的山壁,高聳入雲一眼望不見頭。山壁因常年陰濕的水汽而遍布青苔,連腳下的石頭也長滿了厚厚的苔蘚,滑膩不堪,異常難行。
馬車只能停在山腳,三人提著燈籠,一腳深一腳淺地模進了山澗小徑。
腐爛植物的味道充斥鼻尖,姬無姜捏了捏鼻子,抱怨道︰「這味道,不比商大夫的草藥好多少。」
「你懂什麼!」商大夫雖然年邁,然而腳步異常沉穩,背著手拎著燈籠,如履平地一般看也不看腳下,「那些草藥味兒,多少人求還求不來呢。」
姬無姜抖了抖肩,道︰「那還是留給求的人吧,我是消受不起。」
「要不是你染上無神香,老夫還舍不得給你用哩!」商大夫哼了聲,加快了腳步,眨眼跑出去老遠。
姬堯光拍了拍姬無姜的肩,笑道︰「過兩天就好了,你忍忍。」
「還得過兩天呢?」姬無姜哀嚎︰「我現在從頭發絲到腳趾蓋都是這個味兒,連東西吃到嘴里都是一股子藥味兒,再等兩天我得瘦三圈。」
「之前的白糖糕你不是吃的挺開心的麼?」姬堯光笑眯眯地問。
「那不一樣。」姬無姜撇撇嘴,加快腳步追向商大夫,「吃還是不能耽誤的。」
姬堯光搖頭低笑。
小徑狹長,三點燭光穿行其中,宛如山魈出沒。
這樣抹黑走了半柱香的時間,眼前豁然開朗。小徑盡頭,是一片郁郁蔥蔥的樹林,石子鋪成的小路交錯其間,路邊擺放著各種異獸石燈,燭火幽幽,仿佛在指引著迷途的路人。林間更有各色花朵競相開放,恍然間竟讓人以為勿入了山中仙境。
「到了。」商大夫回頭囑咐道︰「一會兒跟緊我,我怎麼走你們就怎麼走,走岔一步今兒晚上你們就別想出來了。」
姬無姜不禁咋舌︰「這里頭這麼厲害。」
「鬼老婆子的奇門遁甲之術,江湖上還沒幾個人能解出來。」商大夫把燈籠往姬無姜手里一塞,老神在在地反剪著手往樹林里走去,「她橫行江湖的時候,你們還在娘胎里呢。」
姬無姜和姬堯光對視一眼,乖乖跟上商大夫。
林間的小路錯綜復雜,布局又即為相似,每一處岔路口的模樣都無甚差別。加上林中特殊的陣法,好似每走一段路林間小路就會變換一般,時間一長,繞得人暈頭轉向。
若說姬無姜期初還抱著不以為然的心態,現在被商大夫領著越往深處走越感覺出這陣法的不尋常。
「這是什麼陣法,比咱們無命門的石頭陣厲害多了。」姬無姜回頭瞥了眼消失在林中的小路,不禁咋舌。
「鬼婆婆獨創陣法,又叫鬼門關,鬼婆婆也是因此得名。」姬堯光解釋道︰「鬼門關陣法復雜多變,踏錯一步就無法回頭,只能活生生被困死。就算是四十多年前,能破此陣之人也屈指可數。」
姬無姜瞄了眼前頭信步閑庭的商大夫,低聲問︰「商大夫怎麼知道破陣之法的?」
「這個嘛……」姬堯光笑了笑,「等你見到鬼婆婆就知道了。」
姬無姜撇了撇嘴,只能按捺下好奇,跟著商大夫的步子。
走了約莫一炷香的時間,茂密的樹林終于到了盡頭,商大夫停下腳步,聲音甚至帶著些許的喜悅,道︰「到了。」
姬無姜走上前,眼前豁然一亮。
樹林之後是沉睡在夜色中靜謐的山谷,一條石子小路通向山谷深處,道路兩邊排放著整整齊齊的獸首石燈,燭火跳躍,猶如通向彼岸的引魂之燈。路的兩邊是大片的花圃,不知名的花朵爭奇斗艷,散發著幽幽磷光,還有螢火蟲飛舞期間。一眼看去,竟似闖入仙境一般。
「這就是斷魂谷?」姬無姜有些不可思議。
斷魂谷只听其名,加上那種種神秘的傳說,很容易讓人以為是陰森可怖之地。沒想到這一眼看去,不比天下美景差到哪里去。
「是。」商大夫捋了捋胡子,見姬無姜一臉驚奇的表情,決定打碎她的幻想,「你可知這里種的花為何夜里會有幽光?」
姬無姜搖頭。
「因為啊……」商大夫眯起眼,壓低聲音,「這里是尸冢,有多少花,底下就埋著多少具尸骨。這大片的幽光,都是死人身上的磷火,要是有風吹過谷里,你說不定還能听到鬼哭呢。」
姬無姜打了個冷戰,抱著手臂低聲說︰「商大夫,這可正是半夜,子時過尸冢,你也不怕尸變啊?」
「還尸變。」商大夫瞪了她一眼,「怕什麼,要能尸變,老夫就能給他治活咯,他感謝老夫還來不及呢!」
「噓——」姬無姜笑道︰「您不說還好,這句話要是被埋的人听見了,就算不尸變那也得變個出來找您求第二春了。」
「胡說。」商大夫伸手拍了她一下,催促道︰「趕緊走吧,半夜擾人清夢,一會還得向鬼婆子告個罪,省的她碎嘴。」
「老頭子說誰碎嘴呢!」商大夫的話剛說完,遠處就傳來一聲清叱,抬眼看去,之間石燈小路上緩緩走來一高一矮兩個身影,龍頭拐篤篤的聲音由遠及近,逐漸清晰。
矮的那位身形傴僂,滿頭白發,拄著一人高的龍頭木柺,步子卻很是沉穩,半點不露老態。高的那位杏眼桃腮,烏鬢如雲,身形縴合度,著一身水藍色裙子,蓮步輕移宛如山中仙子。
待二人走近了,商大夫眯眼笑道︰「你這老婆子一把年紀,耳朵倒是好使。」
「哼,天天有人在背後嚼舌根子,能不好使麼。」鬼婆婆把龍頭拐往商大夫面前一杵,道︰「你又給我找什麼麻煩事來了,上回那個還沒消停,這次又是誰?」
姬無姜和姬堯光連忙上前躬身行禮,道︰「老前輩。」
鬼婆婆點點頭受了禮,她身側的女子也向他們福了福身,轉頭對商大夫喚道︰「老前輩。」
「叫他老前輩作甚,喊他老頭子!」鬼婆婆不滿地皺眉,然而藍裙女子只是掩口輕笑,並不做聲。
鬼婆婆反瞪了商大夫一眼,鼻翼微動,突然說道︰「好重一股藥味兒,商老頭你又折騰出毛病了?」
「不是我,是無姜這丫頭,沾上無神香了。」
鬼婆婆神色一肅︰「已經很多年沒在中原見過這種東西了,丫頭,你惹的人來頭不小啊。」
姬無姜苦笑。若她有得選,哪里會去招惹晏楚流,躲還來不及呢。
「不過,斷魂谷的奇花異草雖多,卻沒有龍血參。商老頭,你把她帶來我這里,可救不了她。」
「你救不了她,可你谷里有別人能救她。」
「誰?」
「縹緲山人。」
鬼婆婆一愣,旋即大笑︰「好哇你個老頭子,我說你為何費盡力氣把那丫頭送來,原是給這位備著的啊。」
「哼。」商大夫一哼,睨了眼姬堯光,道︰「我哪有這等神機妙算,被被人算計去了還差不多!」
「 喲,那可稀奇了,誰不知你商老頭兒算計了人一輩子,到頭來竟入了別人的套,也是一樁奇談了。」鬼婆婆笑著揶揄。
「淨瞎說!」商大夫瞪了她一眼,竟也沒有頂回去,倒是一旁的藍裙女子開口幫腔︰「婆婆您也別總取笑商老前輩了,這半夜更深露重的,花圃里陰氣也重,您二老身子骨再硬朗也不能這麼折騰。不如進谷詳談,我給你們備些宵夜點心,邊吃邊談可好?」
「還是我的慧丫頭貼心啊。」鬼婆婆拍了拍藍裙女子的手背,「走罷,我這小地方也沒什麼好東西招待各位,粗茶淡飯,願意吃自然好,不願吃就餓著吧。」
姬無姜一噎,和姬堯光對視一眼,大約是從未見過如此任性的谷主人。倒是商大夫習以為常樂呵呵地跟上鬼婆婆步子,不忘回頭對他二人道︰「鬼婆子的嘴最刁,她嘴里的粗茶淡飯,嘖嘖,你們也是有口福咯。」
姬堯光聞言而笑︰「那就多謝老前輩了。」拉著姬無姜一同前往谷內。
內谷屋舍精致,廳前有矮桌蒲團,四人圍坐案邊。
言談中姬無姜才知道,那位藍裙女子名叫沈慧,是鬼婆婆收養的孤女。沈慧自幼醉心奇門遁甲之術,盡得鬼婆婆真傳,儼然是斷魂谷下一位谷主人。
「你們這趟來得算巧也算不巧。」听完來龍去脈,鬼婆婆搖頭道︰「三日前縹緲山人就到了斷魂谷給江籠花拔毒,兩日前二人就進了石洞閉關,算起來再有一兩日就能出來了。」
「無妨,我們在此等候山人出來便是。」姬堯光對著鬼婆婆微微頷首,道︰「只是要叨嘮老前輩一陣子了。」
此時沈慧提著食盒進屋,聞言笑著接話︰「三位盡管在谷中住下,啞奴已經收拾好各位的房間。只是谷中許久不曾來客,屋舍陳舊,還望海涵。」
「慧丫頭真是太客氣啦。」商大夫笑眯眯地去接沈慧遞來的湯碗。
鬼婆婆斜了他一眼︰「你當誰都跟你似的臉皮三尺厚。」
「鬼老婆子你這張嘴也忒損,小輩們面前就不會給老夫留點臉面麼!」
「老婆子我最近信佛,不打誑語。」
鬼婆婆和商大夫你一言我一語斗得不可開交。姬無姜眼觀鼻鼻觀心埋頭喝甜湯,期間差點沒忍住一口嗆在嗓子眼,還是姬堯光給她順了半天背才緩過氣來。沈慧在一旁捂嘴笑得嬌俏,烏亮的眼里好似灑進星子,熠熠生輝。
屋外山谷靜謐,有蟈蟈的低鳴間或響起,有微風吹拂帶來清淺的花香,是個難得的安寧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