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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爾大劇院中正上演著一場經典的戲劇。

地上鋪滿了華貴的瓖嵌地板,隨處可見的大理石,瑪瑙和彩色玻璃。通往樓座的階梯不同其他劇院,而被改成了平緩坡道,內部裝潢洋溢意大利和拜佔庭風格,名副其實「優雅的縮影」,通過一個單獨的側門還可參觀包廂之上的精美畫廊。而在二樓的禮堂包廂中,安娜端坐,垂眸凝視舞台上美麗動人的姑娘「赫米婭」。

舞台演員通常都有一種特殊的魅力,他通過肢體和面部表情將整個人物的內心活動毫無隱藏地演繹、爆發,因為需要戲劇性的轉折不論是台詞還是動作都會顯得尤為夸張。當安娜如幽魂般走進劇院時,台上的女演員正在燻燻然的夏夜中憧憬地仰望星空,霧靄中的森林幽暗寂靜,夏夜蟲鳴窸窣,身穿白衣的精靈從舞台的一邊輕盈地上場,停住,傾听。

而憂戚的旁白響徹整個劇院——

「女人啊,

當有人為你哭泣時,

你能不能找到你該走的方向,

帶著迷人面容,誘人的香和華麗的淚珠,高傲的,

步入那聖潔的殿堂……」

「一切卑劣的弱點,在戀愛中都稱為無足輕重,而變成美滿和莊嚴。愛情是不用眼楮而用心靈看的,因此生著翅膀的丘比特常被描成盲目;而且愛情的判斷全然沒有理性——」

「——通往真愛的路從無坦途。」

最好的戲劇也不過是人生的一個縮影;而最壞的只要用想象補足一下,也就不會壞到什麼地方去。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將一瞬間的靈感變為永恆。

男演員渾厚低沉的歌聲在滿員的劇場回蕩,光線赤果果地從上方投到他們的臉上呈現一種驚人的蒼白,而光明後的陰影則像被雨淋濕的毛毯如影隨形地披覆在他們肩上。而在她的眼中,看到的卻不僅僅是歌劇,魅影。她看得到一股股繚繞薄霧漸漸侵入他們的臉龐,就像是高昂尖叫後精疲力竭的靈魂所吐出的氣息,將所有的線條都為之模糊,融化,仿佛眼楮要化成淚水。

就像一種宿命的指引,被這如泣如訴的歌聲所吸引,她走下寂靜古老的階梯,聲音愈發清晰了,鮮紅色的帷幕如血泊,讓她的指尖都沾染了一絲絲虛假的血色。她聞見了某種熟悉的氣味,這勾起了她少有的幾乎淡薄成無的食欲。她的步伐輕盈如亡魂,一步一步,踩著有百年歷史的保養良好的木質地板,飄蕩著向後台走去。

然後她听見了歌聲。

低而冷,就像是古老童謠的輕聲哼唱——

「若蒙主賜予鞋和襪子

往後的每個日與夜

坐下來穿戴吧……」

安娜女王漫長的一生中,見過無數形形□□的人,其中不少都是天生杰出的藝術家,而他們多少都有點瘋。這種瘋癲可以說是他們自己創造出來的神話,讓這狹小卻無尚的圈子與凡夫俗子保持距離,因此總是顯得那樣格格不入,特立獨行。

就像是她現在听到的這曲悼亡歌。它應該是那樣哀傷,沉重,唏噓的語調。而這個人卻離經叛道地將它演奏成如此愉悅,歡快,仿佛一首載歌載舞的吉普賽民謠——

「主啊請納此亡靈

若你路徑黑暗之橋

往後的每個日語夜

最終走到煉獄……」

「主啊請納此亡靈

若汝不曾奉獻飲膳

往後的每個日與夜

聖火燒盡汝之白骨——」

她忽然想要微笑,這情緒來得猝不及防,在空氣彌漫了血腥味的後台,她安靜地听著這別致極了的歡樂歌聲,歌聲的主人就像滿載而歸的收獲者,和舞台上變得遙遠縹緲的演奏聲交相輝映,怪誕得仿佛仲夏夜一場無法蘇醒的迷夢。

而就在即將到達尾聲,她終于是按耐不住這洶涌而來無法捕捉的奇妙情緒,蒼白的手指緩緩拉開了垂地的厚重的紅色簾幕——

新鮮的血腥味兒撲面而來濃稠將她包裹。

凌亂的後台休息室,她看見了一副令人驚嘆的堪稱杰作的奇妙畫面——赤果的人體被懸掛在慘白牆壁上,雙手張開,手掌被牢牢釘死,如同十字架般呈現贖罪的姿態。他大概是一位演員,身材保養得非常好,棕色的卷發長而柔軟,留著修剪得當的鬢發和胡須,看上去和傳說中的聖子極為相似,不出所料他的工作應該是扮演耶穌。但此刻他卻被割斷了喉嚨,臉上神色痛苦難言,暗紅色的血從赤果的身體如蛇蜿蜒而下,在腳底累積成灘。

可安娜只是冷漠地投去了一眼,她的心神就被尸體旁邊的人牢牢攝住。

有那麼一瞬間,她忽然清晰地听到了來自胸腔的某種震顫,久遠而陌生,仿佛從這一刻僵冷的血管重新被一種熱度充滿。火焰,火焰在她的骨子里憤怒地燃燒。她充滿黑暗的空洞瞳孔頃刻流動著比血更鮮美更靡麗的金紅。她感受到了奇跡像是毀滅一樣天崩地裂死亡的風暴席卷神智,早已死去的屬于人類脆弱的感官全部復活,尖銳的疼痛從指間開始迸發,傳染到每個死而復生的細胞。她甚至可悲地發現鋒利的牙齒開始無法控制地蠢蠢欲動,她攝住對方的眼神就像是盯住了一個勢在必得的獵物,昏黃的燈光在此刻過于刺眼,刺眼到她開始擔驚受怕,使這獵物拔腿而逃。

他在她的眼里是一個過于脆弱的男性人類。只一眼看上去就極為柔軟而健康,泛著流動光澤的淺棕色微微打卷兒的頭發,弧度柔軟干淨的褐色眉毛。他有著縴長到憂郁的睫毛,微微低垂,那間或的顫動扯動她心髒的每個節奏。他擁有一雙奇妙的翠色眼眸,眸光清澈無害柔軟如同初墮凡世。他的臉頰沾著幾滴尚未干涸的血滴,仿佛眼角留下的鮮紅之淚,那種淒厲至極的艷色讓他美得如一道無法愈合的傷疤,那樣純真無邪卻又暗涌著辛辣熱烈,仿佛在暗物質中開出的一朵白玫瑰。

安娜尖利的指甲猛然收緊,將帷幕劃破。她強忍著口中滲出的毒液,他修長脖子中跳動的那甘美,鮮甜的血液像是某種無法戒除的私人□□,對她有著毀滅一樣的吸引力。她知道她現在的模樣一定很可怖,因為透過彌漫著血色猩紅的視網膜,她看見了,這歌者猛然收緊的瞳孔,而他的歌聲戛然而止。

她在一瞬間幾乎想要嘆息,可她卻又小心翼翼怕驚動這可愛獵物,只能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用貪婪到可怕的目光緊緊注視著他。

那樣美麗,脆弱,鮮活……像是陽光下的七彩泡沫。

簾幕在她的手里粉碎成破布。

她想起了曾听過的一首詩——

「每個人的心里都有一團火

而路過的人只能看到煙

但是總有一個人

總有那麼一個人能看到這火

然後走過來陪我一起

我在人群中看到了他的火

我快步走過去

生怕慢一點他就會被淹沒在歲月的塵埃里

我帶著我的熱情,我的冷漠

我的狂暴,我的溫和

以及對愛情毫無理由的相信

走得上氣不接下氣

我結結巴巴地對他說

你叫什麼名字

從你叫什麼名字開始

後來,就有了一切。」

她忽然想要微笑,為這命運的奇妙。她已經快要凝固成化石,從腐朽的骨髓深處都充滿風霜的老舊氣息。她已經決定在這無趣的世界里永恆地沉睡下去。再也沒有什麼能夠讓她的目光得到絲毫的駐足。而藝術……這人類最高尚,最完美,最純粹的杰作,也已經無法觸動她垂垂欲死的靈魂……她以為她這漫長的一生終于要走到最後一刻。

然後,她遇見了他。

如果你真的存在……你竟然真的存在。

她拼命咽下洶涌的毒液,用畢生的自制力咬緊利齒。然後,在他看向她的時候,露出一個輕柔的,蒼白的,平靜到不可思議的微笑。

「你,叫什麼名字?」

不不不,名字無足輕重。她已經記住了他的容貌,他的氣味,即使他沒有名字她也一樣能找到他,不論在什麼地方。可她又是那樣渴望他的聲音,那就像是撒旦頌唱的悼歌,她黑色的靈魂在深淵的火焰里燃燒。她有很多問題想要問他,可他的血液無時無刻都在引誘她親自殺死他,不能前進一步,不能說多余的話,不能讓他收到驚嚇……殺意和驚恐是死海的水將她洶涌包裹,而她最後問出的,只有他的名字。

不會錯了……這種從未有過的咬破喉嚨對方的渴望,血族的一生,只會有一個人讓她這樣躁動不安,飽嘗欲-望,飽含恐懼。

她連他的一根頭發絲兒都不肯放過,因此很輕易地察覺到他的反應——

他退後了一步,顯得警惕而蓄勢待發。她知道他雖然外貌這樣年輕無害,可他對待殺人如同對待藝術,並且毫無恐懼,充滿享受。他穿著白色的襯衫,染著鮮血, 亮的手工皮鞋也踩上了半干涸的血灘。他沒有多余的動作,可是她很清楚他背在身後的手握著一柄極鋒利的手術刀。他打量的目光有一瞬間的恍惚,似乎覺得有些不可思議,嘴角緩緩彎成一個讓她驚心動魄的柔軟弧度。

在他有下一個動作之前,安娜幾乎是有些迫不及待地出聲,她的聲音從來這樣柔軟過,低而輕,小心翼翼,害怕驚醒一個美好的迷夢,「…你,別害怕……我不會對你做什麼。」

對方眯了眯眼,似乎在斟酌著什麼,發出低低的笑聲。他的動作對于人類來說實在是快得不可思議,但是對于她而言卻遠遠不夠——肉眼中他瞬間就移動到了她的面前,背在身後的刀鋒還染著血跡,快如閃電毫不猶豫地割向了她的喉嚨——

蒼白得沒有血色的手指抓住了他的手腕,但很快她就驚慌地松開了——她看到對方悶哼了一聲,顯然吸血鬼的力量是人類的骨骼無法承受的,即使她可以放輕了力道,但他就像是脆弱的幼獸,不能有絲毫閃失。

他眼里厲色盡顯,沒有放過對方的猶豫瞬間,空著的左手握成爪一把襲上了她的脖子,剛欲用力扭斷這縴細到不可思議的脖頸,然而下一秒的觸感卻讓他一愣,隨即感受到一股無法抗拒的力量將他推開,那個黑裙女人的身影倏然飄忽遠離,落在離他幾米遠的地方,抬起眼,猩紅在她的瞳孔里不斷洶涌彌漫。

「別靠得太近。」他听見她這樣輕聲說,似乎在忍耐著什麼,「…我不想傷害你。」

他皺著眉,緩緩搓了搓自己的食指,似乎還能感受到那種細膩,冰冷的奇異觸感,和人類的肌膚全然不同。

靜默了片刻。他終于抬起了頭,他的聲音很美妙,像是金色的酒液在水晶杯中踫撞,流淌出天鵝絨一樣的絲滑,低柔,充滿了引誘般的微啞質感——

「你不是人類……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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